两天之后,杭州城内已经恢复了安宁,除了五门有士卒看守外,街道上偶尔有起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巡逻。
昨日东城区有些泼皮乘乱惹事,抢劫了几家东家了剃了发的商铺。得季弘相助,左若雷厉风行,半天便抓捕了二十多人,在四牌楼斩首示众,几摊鲜血让整个城区恢复了宁静。究竟那些人是不是都是参与抢劫的泼皮,季弘并不能完全确定。但左若根本没想着一个个甄别,他需要这些人头,因为他的名声实在是无法让杭州人顺从。
三天里,衙役们被逼来巡抚衙门报道。
士兵们四处张贴布告:“鲁王有令,各家店铺不得闭门歇业,否则按通虏论处。”
“两日之内,杭州城内剃发的百姓官吏剪去鼠尾辫之后,不再追究罪过。不从者,斩首;私自报复者,斩首!”
这些都是翟哲之前的交代,不能把先剃发的百姓官绅逼成自己的敌人。在浙东实力还弱小的局势下,翟哲不拒绝任何一个朋友。
这是一座有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左若从没有过管理这样一座大城市的经验,但三天时间,他交给逢勤的是一个恢复正常的杭州,当然其中暗流涌动。
“左参将辛苦了!”逢勤的表情像平静的西湖水面。喜怒不形于色,他比翟哲做的更好。
“辛苦的是你!”左若耸耸肩膀。
谁都知道杭州城将是江南乃至整个大明的瞩目之地,逢勤部加上李志安部有两万六千兵马,其中有四千骑兵,他们将担任守御杭州城的重任。但仅仅靠他们是不够的。靠他们这些武将无法让整个杭州城屈服,清虏也在利用张秉贞这些大明投靠的文官。
“嗯!”逢勤在巡抚衙门前下马。
“库银和粮仓交给中军的李参将了里,明日我就要离开。”
左若不知道翟哲让他去哪里,在草原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战局后,他从不质疑翟哲的命令,。
车风的斥候和张诚的水师往北方查探清虏的动静,逢勤至少还有四五天时间来布置杭州城的防御。博洛连夜退兵到湖州府地界,快马加鞭往南京禀告多铎,他很愤怒,也很害怕。这是清军入关以来暨怀庆之战后吃的第二次败仗,他丢掉了杭州城。
暴风雨降临前的宁静,双方都在积蓄实力。
定海卫所前,锣鼓喧天。
钱素乐率宁绍等地四十多位有名望的士绅把鲁王从简陋的兵营迎入宁波府。
翟哲来兵营门口送行。
“启禀王爷,前日宁绍军镇偷袭拿下杭州后,清虏召集大军围城,我必须要赶往杭州去。浙东百姓都期盼王爷登监国位后励志图强,我在杭州等着王爷的好消息。”
“卿真乃大明之福!”鲁王意气勃发,收复杭州太振奋人心了。
送走鲁王,翟哲像甩掉了一个包袱。身为武将,他离鲁王越远,能让那些文臣越安心。
“来人,大军收拾行囊,迁徙往萧山地界。”
定海总兵府的大门缓缓关闭,这里只留下三十个兵丁驻守。
“驾!”翟哲催马,无意识的回头一瞥,远处的海浪像在编织一张充满****的蓝色绒毯。
他在浙海之滨蛰伏了五年,若顺利他也许再不会回到这里。
杭州和富阳成为对抗清虏的主战场,翟哲再留在定海离战场太远,无法掌控战局。但他若进入杭州,离浙东又太远,无法影响朝政。现在他有两个战场,两个都不能出现一点失误。
所以在萧山设立行营最合适,与绍兴毗邻,与杭州相隔一条江,而且他在这里可以封死方国安退入宁绍的道路。现在宁绍是他的后花园,他把这个后花园交给宗茂了。
骑兵疾驰如风,半天到达萧山。
亲兵搭建兵营,修筑毁坏的道路,翟哲正在看宗茂送来的密信,大帐门口传来方进的声音。
“大人,陈子龙求见!”
翟哲把密信收好,“让他进来!”
陈子龙不会骑马,先行乘船从宁波府出发到达萧山。
一进门,陈子龙便急切的询问:“彦直,你为何让我来这里?”他本想往绍兴找郑谦裕一共前去拥鲁王监国,但翟哲执意请他随军而行。他不明白原因,但鬼使神差还是答应的翟哲的要求。
“卧子兄,我有一件大功劳要送给你,但也极其危险!”
“彦直请直言!”陈子龙对翟哲得到危言耸听并不买账。
“我想请卧子兄入杭州!”
“嗯!”陈子龙并没有太多惊讶。翟哲请他来萧山,他就猜到了是这个目的
“正如卧子兄所说,那几位朝中老臣一到,您留在宁绍如龙困浅滩,松江和杭州才是能让你大力施展的地方。我请你往杭州任督师,协助我麾下参将逢勤守城,我将向鲁王举荐你为浙江巡抚,在杭州立下功勋后,再入阁便是顺理成章了。”
“彦直,我……”陈子龙吞吞吐吐。
朝臣勾结武将是朝政大忌,这些日子他一直很矛盾,但突然看见曙光的局面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没有随鲁王往宁波府,而是私自随翟哲到萧山实际上已经表明了他的选择。
“得不到卧子兄的帮助,我怕逢勤守不住杭州城!”翟哲把脸色变得凝重。
他这句话半是实情,陈子龙在松江名声响亮,在杭州诸位士绅都曾剃发降清的情形下,有这样一个人与他们熟悉的人去与逢勤合作,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能最大程度上利用杭州城本身的实力。陈子龙当年在绍兴府强化保甲,控制灾民暴动,可以看出这个人绝对是个干吏。逢勤名声不足,管理地方政务既没有经验,又会授人以柄。
“为守住杭州出一份力,难道卧子兄还有顾忌?”翟哲微露失望之色。他现在是个出色的演员。
“当然不是!”
有些话双方心知肚明,但不能说出来。
若陈子龙是马士英那般重权势和利益的人物,翟哲无需使这等手段。但一个宁愿著书,不愿为官的儒者,翟哲必须要用更多的东西来****他,当然也值得他去花心思。
安静。
帐外的树林中的知了在欢快的鸣叫。
翟哲耐心的等待。
“我何时入杭州?”
“现在!”翟哲先是微微一笑,再拱手行礼,“杭州城就拜托卧子兄了!”
陈子龙怀着踌躇满志,又患得患失的心情离开了翟哲的大帐,方进很快拿着翟哲的亲笔信跟出来,领他往钱塘江边的水师驻地。
鲁王上任监国后,手里只有巴掌大的宁绍,若朱大典和张国维到任,能带来金华府、严州府和衢州府三地,但同时也带来了各种矛盾,留在中枢吵架不如往四周做点实事。而且有了鲁监国,按照大明的惯例必然会给大军派来督师监军,若来一个贪得无厌惹麻烦没本事的人,不如事先就做好准备,把陈子龙推到这个位置上。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目标还是一致的。
有的地方该急,有的地方该缓。
闰六月中旬,很热。
虽然只是相聚百里,但钱塘江边比临海的定海卫所要热得多。
翟哲光着膀子躲在大帐里,军中士卒也多是如此,忍耐酷暑的折磨。
“这么热的天气,多铎想大动干戈也不容易吧!”他从水桶中捞毛巾擦净身上的汗水。从攻克杭州开始,每一天都很重要,翟哲能想到江南各地一定有无数人被这个消息鼓舞,被反剃发令的檄文激起心中的热血。
多铎,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
松江府。
昆山县城,原郧阳抚院士王永柞、知县杨永言等人集合义民,杀清廷委派的县令闫茂才,推王佐义为帅,起兵反清。
嘉定县城,乡绅候峒相约城内所有士绅,将城中百姓分上中下三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城上树立“嘉定恢剿义师”大旗,筹集银两往四处募集义兵。
苏州府。
原史可法幕僚吴易在太湖举义师,集合水舟百艘,攻下吴江县城。
江阴城外,青望山。
三百名光秃脑袋留着鼠尾辫的士卒小跑着前进,他们是奉常州知府之命前去围剿抗剃发反清的江阴县城。
秦望山树林茂密,道路阴阴,穿走在这里格外凉爽,兵丁们的脚步自然慢了下来,再往前就到了江阴县城了。剿杀了暴民,他们还可趁机大肆烧杀抢掠,想想怎么看都是个美差。
为首的统领举起手:“就地休息,半个时辰后往江阴杀了这帮不知死活的贱民!”
士卒们分成几堆坐在道边,扯着湿透贴身的衣衫。
“砰!”丛林中一身爆响,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众士卒被惊醒,站起来东张西望。
“杀!”
山林里的喊杀如八月的钱塘江潮水,持刀的暴民从中腾跃而出,四面八方,足有万人。
齐天大浪拍翻惊慌失措的小船,两个时辰后,三百颗留着鼠尾辫的首级挂上江阴城头。
……
第390章 花开(三)
杭州城头。
逢勤在在仔细检查城防,脚下是滚烫的青砖岩石。
“大人,这几门炮都是三年前筑造的!”
逢勤俯身顺着炮口往下看,护城河水流汹涌,过了护城河是延伸数百里的平原,大小河流平缓流淌。
“打一炮!”
“啊!”那炮兵张嘴合不拢。
逢勤摸上炮管,铁炮比砖石更烫,在宁绍的水师战船和城防上他见识了铁炮的威力,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铁炮。
“轰!”猪头大小的铁球砸在远处的河道中,激起一片水花。
东城头一声巨响,把城池中本就惶惶然的百姓吓的往屋子里一缩。
“每隔一个时辰开一炮,把城头所有的铁炮都试一遍。”逢勤继续前行。
他见过最坚固的城池是大同城,其次便是杭州。四门皆有三道铁闸,设有瓮城,城墙垛口有棱角,铳矢可攻击到任何一处。现在他最大的问题是,守军太少了,都守在城头,便无法控制城内。
从清晨巡视到午后,挑出城防的各种毛病,身后的亲兵在他不满意的地方都做了标记。
远处一个士卒飞奔上城墙,拱手禀告:“大人!”
“嗯!”
“奉大人令,把杭州城内曾在朝廷担任过五品以上官职的士绅都请到衙门了。”
逢勤轻轻点头,继续前行。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踱着小步回到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后的院子里足有七八十人,持刀的兵丁挺胸的守在门口,这些人清一色都光着脑袋。原本不想剪辫子的,接到逢勤的召令后,也不得不剃了个光头,以之前颁布的命令再留辫子出门就该斩首了。
茶水都续了好几杯了,茅房前排起长队。
这些士绅来这里干等了一个时辰,尚未见到正主的身影,彼此打招呼,看着光亮亮的大脑袋,尴尬不安。
“这新上任的守备究竟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礼,鲁王这样下去,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啊!”
几个人聚在一团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如同蚊鸣。
对博洛等清虏时,他们一个个垂头顺目,生怕惹了满人的不痛快。明军攻下杭州,尚没有下达召集他们的朝令,这些人的嘴巴便开始不老实起来。在大明,士绅议论朝政再正常不过了,剃了头发没让他们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逢勤回府换了衣服,领着四位亲兵走入后花园。
见到他进门,院子立刻变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先前开口骂人的现在都老实了。
逢勤径直走到凉亭里,一路眼皮低垂,谁也不看,士绅自觉让开道路。等走在凉亭前站定,他招手示意众人围拢过来。
“各位都曾在大明朝中为官,末将今日冒昧把诸位请过来。”
逢勤的声音不大,满院子的士绅都在竖着耳朵细听。
“哦,各位的头发都剃的很干净!”逢勤环视一周,用很平淡的口气问:“都曾在清虏为伍吗?”
“吾等日夜期盼王师,清虏凶残,我等如此也是逼不得已啊!”后花园中像飞进来千万只苍蝇。
“嗡嗡”声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逢勤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接着说。
“平民百姓见识短,剃了头发留了辫子也就罢了,各位都曾受过皇恩,学过圣人之书,也做这般行径,只怕是说不过去吧。”他平日话语极小,今日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舌头有些发直。
话音刚落,两列士卒气势汹汹冲入后花园,长刀拔出一半,目光看着逢勤的手势。
火球般的太阳不再那么炙人了,几十人脊背发凉。原来不是征召他们入府,而是秋后算账的。
“你们中不但有人剃了头发,还有人给清虏为官。”逢勤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名单,“王进,沈甫永……等二十三人曾任清廷的官吏,罪无可恕,立即捕入大牢。”
四周的兵丁恶狼般冲杀来,把惊吓的瘫倒在地面的士绅拖到后花园外。
逢勤拱手向惊恐不安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