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外三里路的三岔口搭了一个平台,上面摆放了两口红漆棺材。棺材盖是打开的,其上盖上一层白布。左右两侧各有四位身披孝服,扶刀而立,表情肃穆。前面一口棺材中装的是卢象升,后面一口棺材里装的是杨陆凯。
这几日前来吊唁的百姓络绎不绝,在如流水般在两口棺材前磕上几个响头,流泪离去。
翟哲身披一身棉甲,站在不远处看,口中突然喃喃自语:“人先自贱,而人贱之;人先自轻,而人轻之。”这样的大明难怪被满清得了天下。他从前只知道憎恨清虏,原来是汉人自己丢了天下,自己把脑袋放到别人的脚底下。
离他几步远的柳随风侧过耳朵,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清虏大军离开京畿南已有十日,杀入山东方向去了。宣大镇兵马近乎全军覆灭,关宁军只在观望,多尔衮可以放心大胆的去掳掠人口财物了。
“顺德知府已经上书朝廷,很快会派人来验证卢公的死讯。”柳随风看翟哲的情绪低落,不好多说。
“人都死了,做的再多也是徒劳!”翟哲突然笑了一声,说:“张其平、高起潜和杨嗣昌。从前我以为自己不会去痛恨一个人,原来是没到痛心处。”
“卢公是大人的恩主,当然不一样。”柳随风应和。
翟哲抿抿嘴,他去救卢公,可不是仅仅因为卢象升是他的恩主。
“若我说有一天满清会取了大明的天下,你信吗?”翟哲目光落在卢象升灵柩前不远处一堆衣衫褴褛的士卒上。那是天雄军剩下最后的士卒。蒿水河一战,他麾下骑兵损失了三成,而四千五百天雄军,只有七百多人逃得性命。他尽力去营救,卢公却是求死之局。回过头来想想,他觉得即使自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也会去蒿水桥。不为其他,只为心安。
“我信!”柳随风目光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我被流贼挟裹六年,让我知道这大明已然腐烂透顶。”
翟哲沉默片刻,突然大踏步往天雄军余卒那边走过去。
李志安和元启洲的胡子都快挡住半年脸,眼睛里全是血丝。
“翟副将!”两人见翟哲走过来,同时出营相迎。
“莫要这样叫我,两位都比我年长,称呼我一声翟兄弟就可以了。”
李志安和元启洲对视一眼,还是说:“翟副将,多谢您把大人的尸体从乱军中带出来,督抚营的将士感激不尽。”
“两位见外了,我也是大人带入塞的。”翟哲伸手示意两人随自己入营。
“两位下一步有何打算?”等了十天,悲伤的心情过去了,翟哲终于问出了关键的一句话。
“朝廷如此做法,将士们的心都凉了,再说天雄军督抚营属大人的募兵,怕没人愿意接受我们,只能归乡种田了。”李志安心灰意冷,元启洲连连跟在后面点头。
说话的功夫,三人进了帐篷,翟哲坐下说:“有件事我说出来两位不要见怪!”
“翟副将请讲。”
“若两位不嫌弃,我军中可为天雄士卒敞开大门。”
李志安和元启洲都没有说话。
“我视卢公为师,世人皆知我是卢公亲信。朝中皆是奸佞小人,明摆着就是要卢公死,蒿水河一战后,朝廷也未必能容我。若我还是宣大镇的副将,我麾下骑兵即是天雄军的延续。若我被定罪,太行山中就是我的藏身之所。”翟哲话说的透亮,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这番话对李志安和元启洲的冲击太大,尤其是翟哲说自己会藏入太行山中,那就是当流贼了。他们对朝廷忿恨,但还没到要去造反的程度,两人都默不作声。
“要么还是等朝廷的处置下来再做决定,两位兄长在这,我把一句话说在前头,同在卢公麾下奋战过,只要有我翟哲一口饭吃,天雄军只要愿意,绝不会饿着肚子!”翟哲知道现在让这人投奔自己很难,他先放下一句话,种下一颗种子。
李志安和元启洲默默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要改卢公报仇!”翟哲目光逼的两人抬不起头来。
卢象升殒命蒿水河,翟哲的名字名扬畿南三府。三府心念卢象升的百姓都知道是翟哲拼死去救卢公,把卢象升的尸体从清虏手中夺回来。顺德府前卢象升的灵堂边树立的不是天雄军的旗帜,而是他的“翟”字旗。他军中的粮草也很快解决了,但这只是一时。
清虏还在肆掠山东,翟哲不得不开始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失去了卢象升的庇护,他必然会失势宣大镇。据说下任宣大总督是那个带走山西总兵王朴的陈新甲,算是卢公的死对头,怕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前日他已命逢勤连夜偷回大同,把得胜堡内的五百鸟铳手带出来。新募的七百新卒未必能对他归心,但那五百鸟铳手是塞外的汉奴,对大明朝廷可没什么认同感。曾经麾下的七千多骑兵,如今只剩下半数,加上五百鸟铳手,也只有四千人。天雄军七百残兵,个个身经百战,若能拉拢过来,胜过数千兵马,但要让这些人当流贼怕是不可能。
其实在大明,最不缺是人,只要有足够的钱粮。
翟哲在等,等朝廷的处置,此番清虏入侵大明,以当今皇帝的秉性,会有一大批官员要倒霉,他要看朝廷会如何安置他。
太行山横亘在山西和畿南三府之间,直入河南,山深林密,自古以来是流贼喜欢藏身的地方。若朝廷想治他的罪,他决定就此率部进入太行山中,西边的山西他可以利用,东边的畿南三府他的名声也不错,是蛰伏待机的好地方。
大明是根基之地,没有宣大镇的支持,再出塞只会沦为蒙古人的附庸。
“河南四战之地;陕西早就不是曾经富庶的关中,又是流贼的老巢;湖广一直有流贼与大明官兵交错;宣大与山东都在京城的之侧,一旦出乱子就是众矢之的。大明尚有关宁铁骑,陕西秦军,就是宣大镇在卢象升几年经营下,也不像从前那般孱弱。”
翟哲走出天雄军兵营,眼前的天色灰蒙蒙一片。
像卢公这般洁身自好,一心为国的人最终是这么个结局,他又何必再做那等出力不讨好的事。
第335章 启航
顺德府南三十里外的方亭山半坡,翟哲点燃手中黄表纸,一缕青黄的火苗轻轻抖动逐渐蔓延开,些许温暖环绕过他的手指。
这里埋藏了四千名天雄军士卒和一千多名追随翟哲的骑兵,马革裹尸是兵士的宿命。
山下一条小河蜿蜒绕山流过,冰面已经解冻,河水潺潺而流,清澈见底。登高望远,视野广阔,就连翟哲这般不懂风水的人也知道这里是好地方。
四周的士卒点燃环绕半山的纸钱,四野安寂。
翟哲躬身行了大礼,他身后萧之言、左若、逢勤、孟康、柳随风、车风、李志高和元启洲,依次行礼。
“走吧!”翟哲转身,皮靴踩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冰雪已然消融,春天就快要来了,清虏攻破了山东的济南,也快要退回塞外。听说陕西巡抚孙传庭率勤王的秦兵快要到京师了。
朝廷派来的御史来确认卢象升的死讯,兵部职方司也有人过来,但听说兵部尚书杨嗣昌不相信卢公已经战死,导致卢公至今不能入殓。为了保证尸体不腐烂,翟哲不得不派人到太行山中的阴冷处采集冰块。就这样,怕也撑不过十几天。
翟哲已经不再那么愤怒了,因为对有些人那毫无必要,有句话叫愤怒是无能的孪生兄弟。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在这个时代生存,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是谁也不可能强大到能掌控这个世界,就像崇祯皇帝。
虎大威和杨国柱收集残兵驻扎在百里之外的真定府,雷岩谦也在那里。宣大诸将心中均惴惴不安,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他们。
几人纵骑缓慢返回顺德府,东城门外行人稀少,卢象升和杨陆凯的灵柩孤独在拜访在那里。过了这些日子,前来拜祭的百姓逐渐稀少,现在只有偶尔才会来一人。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翟哲想起陶渊明的这几句诗。
一直沉默的李志安听翟哲念完这几句话,小声插言道:“翟副将,我已经把您的意思转告给军中士卒,有四百八十二人愿意加入您的麾下!”
翟哲颇为意外,侧首问:“你呢?”
“我从十年前追随大人,一直在军中效力。如今家中父母年事已高,想回家侍奉双亲,若翟副将日后有需要用我的地方,捎句话过来,在下必然会来追随。”
李志安的话中别有深意,看朝廷对卢象升态度,天雄军已然成为历史,翟哲的命运未定,他不想做决断。一个月前还是参将的人无法接受立刻变成流贼,何况几年前还在卢象升麾下与流贼血战过。
“好!”翟哲欣喜,不再勉强。天雄军有四百八十二人愿意为他效力,很多是看他营救卢象升的份上。这些人不多,但对他的计划极为重要,若大军最终也太行山为据点,那么这些与畿南三府联系紧密的士卒能让骑兵在这里纵横自如。
“翟副将但请安心,朝廷知道你麾下兵强马壮,怕不会太过为难你!”李志安宽慰他。
“呵呵!”翟哲摇头。那些人连卢象升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副将,他的做法已经断了自己的退路。
这些日子左若一直在沿太行山查看地形,顺德府离保定太近,不是安稳的驻地,彰德府南侧处于山西、河南三镇交接地,是最好的隐身之所。在清虏退兵之前,朝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山东地界,眼下的空隙是翟哲最宝贵的时间,他要在朝廷断绝他的退路之前做好所有的准备。
三月初,卢象升的尸体已有异味,翟哲下令封死棺盖。杨嗣昌不会亲自来看,兵部若就是刻意刁难,他也没有办法。
汉人自古以来,有说盖棺定论,入土为安的说法。杨嗣昌这般行径,让翟哲连恨他的心都没有了,只剩下不屑。朝中政见不同,在清虏入寇的时候背后捅刀子,在卢公死后还如此刁难。即使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不该如此吧。
说到底,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三月五日,四个骑士从北方官道飞驰向顺德府。
清虏未退,北京城戒严未消,卢象同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觅得机会出城。
翟哲亲自前往保定城郊迎接。
“翟副将,老爷在哪里?”刚一见面,卢象同恨不得揪住翟哲的衣领。
翟哲指向西南方向,回头催马疾驰,领着卢象升的几个家人到达顺德府城下。
卢象同下马,几个大步奔走到卢象升的棺木前,只呼了一句:“老爷!”便晕了过去。几个家人连拍带打才把他弄醒过来。
痛苦流涕近两个时辰后,卢象同来到翟哲身前,扑通跪下,说:“多谢翟副将尽心维护!”翟哲连忙把他扶起来,答道:“卢公是我的恩人,我只做了该做的事。”
李志安和元启洲等人前来劝解,卢象同这才止住悲声,准备回宜兴向家人送信。一个月过去,卢象升战死的传闻怕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但还没一个正式的通告发向宜兴老家,因为兵部并未确认他的死亡。
五月上旬,清虏退兵。
兵部终于确认了卢象升的死讯,但连一句嘉奖的塘报也没有。北京城戒严解除后,山西各商号迅速派人前往打听消息,因为这直接关系他们的财路。
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入朝觐见崇祯皇帝,被任命为蓟辽总督,陈新甲为宣大总督。
陕西巡抚孙传庭因为主战,与兵部尚书杨嗣昌和高起潜大吵了一场,被阻住入京觐见。杨嗣昌决定把勤王的秦兵留下驻守蓟辽,孙传庭大惊,上疏劝阻,以为秦兵留在边关无益,反而让流贼猖獗。杨嗣昌不许,致使孙传庭气至耳聋。
顺德府里北京城极近,消息一点点传到翟哲耳中。
“大同总兵虎大威、宣府总兵杨国柱血战致败,不做追究,大同副将翟哲,畏敌避战,免职戍边。”
范永斗把兵部拟好的条文透漏给专门赶到京城的宗茂。范家终于又要回来了,宣大易主,没有翟哲,蒙古人在草原撑不了多久。他之所以透露消息给宗茂,因为翟家与范家是姻亲,无论局势怎么变,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何况他对翟哲还有那么一点点畏惧。
宗茂快马加鞭飞驰向顺德城外通报消息。
翟哲召集诸将,把朝廷的处置告知众人。
“比我想象的要好一点,兵部没有追究我战败之罪!”翟哲没有丝毫惊奇。从他决定去救卢象升,从他大张旗鼓为卢象升办灵堂,就预料到了这点。
“兵部竟然饶恕了大同和宣镇两镇总兵,当然不好追究你的罪过。”柳随风熟悉大明官场,开口解释。
“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若想离开我绝不阻拦。”翟哲摊手。
“为统领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