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公会为我顶住吗?他能顶住吗?”翟哲缓缓拔出腰刀。若他再次出塞,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大明不会接受一个反复之人,他麾下将领也未必都会追随他,那将是一条披荆斩棘之路。
六月底,得胜堡的战事终于缓了下来,新修的城堡被铁炮轰的千疮百孔,但到底守住了。大同参将姜镶一直坚守在城堡中,他在这场守堡战中光芒闪耀,多次得到卢象升的赞许。
最热的酷暑就要来了,各部兵马暂时退去,翟哲奉命率骑兵进驻方山,在得胜堡前的兵营中拜见卢象升。再见到卢公时,翟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卢象升一声素服,面容憔悴,神情不振,双眼浮肿。
拜见行礼后,卢象升一直看着他不说话,翟哲心中突突如鼓,一句话不敢多问。
“你还要出塞吗?”
卢象升的这句话像一块巨石压下来,让翟哲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卢象升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怕一个答错了,就此丧命在卢公军中。从处置王登库的案件来看,卢公非迂腐之人,若他怀疑自己被朝廷免职会逃入草原,不知是否还能容自己活下去。
沉寂良久,翟哲艰难回答:“全凭总督大人安排!”他把皮球踢了回去,不露一点口风。
“蒙古人还需要你出塞吗?”卢象升声音沙哑。
“按照我与察哈尔人的计划,我会与他们合力围攻归化。”翟哲实话实说。
“你驻扎方山,不可再随意进出草原!”卢象升想了很久,补充道:“除了围攻归化!”
“遵命!”
“安心为大明效力!”卢象升摆手示意翟哲离去,这句话好像在提醒些什么。
走出营不远,正对面看见杨陆凯也穿了一身素服正朝这边走过来,翟哲连忙伸手招呼,“杨兄!”
“翟参将!”杨陆凯转身走过来。
“这是?”翟哲指着他这一身孝服。
“卢公的父亲离世了!三天前得到的消息,一直到清虏退兵才透露出来。”
“啊!”翟哲张开嘴合不拢,真乃多事之秋。
大队骑兵从得胜堡边返回方山兵营,翟哲给自己的右臂系上了一条白布,“卢公的父亲离世,卢公要丁忧吗?”他的脑子一团浆糊,若宣大镇没有了卢公,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那么多也没用,到时候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大同参将!”翟哲自嘲的笑了一声。靠人不如靠自己,这世上其实谁也靠不住,就像俄木布汗,每次想靠自己都会被卖一次。
相隔托克托和归化城南的清虏大营,他根本没办法与河套草原的额哲联系上,一切看清虏的反应决断。归化城被大军环绕,再去偷袭是自入险境,翟哲还不至于为了蒙古人至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草原安静中弥漫着杀机,大明亦是如此。
七月。
这是一年中酷热的顶点,过了这个月气温将逐渐降低,直到冰雪封冻。亘古以来,四季循环,如永不停息的时光河流。
草丛中斥候在暗中窥视远处游牧的部落,骑兵的弯刀在烈日下反射光芒。
“杀!”战马飞驰,骑士俯身在马背上,弓箭精准的射中对面的牧人,他们是部落中最精锐的骑兵。艰苦的长途跋涉后,他们来不及休整,眼前的草原有多么广阔,他们的战场就要多大。
抢夺对面的牲畜,杀戮对面的牧民,同样的情形,不同的地点。漠东和漠西,相隔了整个广袤的草原,正在发生同样的事情。
唯一的不同在于,漠西离河套草原仅仅相距了一个腾格里沙漠,漠东与归化城之间相差近千里的草原。
当被击溃的部落留守骑兵冒死抱马泅水渡过黄河冲向察哈尔的汗帐时,额哲懵了。如一个正在憧憬美食的饥饿汉子突然被告知什么都没有了,下一顿饭都没了着落。
“女真骑兵什么时候越过了沙漠?”他死死揪住那个斥候的胳膊。
“十日前!”
“部落中不是有留守骑兵吗?”
“谁也没有想到,部众散乱在各地游牧,部落中多是老弱妇孺,请大汗速速回军去救!”斥候泣血相告。
“多少人马?”
“我见到有三千多骑兵!不知是否还有后续人马。”
救是必须要救的,但大军撤离河套后,皇太极绝不会放过这个追击的机会,额哲咬牙。若他战败的消息传遍草原,发往漠东的奇兵就失去了作用,土谢图汗不会再收留他们。
俄木布汗匆匆赶来帐外请见,土默特部落和汉奴也已在漠西草原。
“调集两万骑兵先回漠西!”额哲最终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他畏惧女真骑兵的战力,怕调集回去的人马少了又被击溃得不偿失,但调集的人马多了,他怕无法守住河套。
河套草原大队骑兵流动,双方对峙了这么久,如此大规模的兵马调动根本无法隐藏秘密,更何况土默特部落有些人与辽东的关系根深蒂固。
第316章 破军
“战争这才算是开始!”皇太极站立在黄河边。
大明的边关总算安静下来。
河套留守的两万骑兵要想封锁漫长的黄河岸实在是捉襟见肘,皇太极声东击西,让蒙古人疲于奔命。文林柱的水军血战连连,但人数上的劣势让他们只能封锁几处水流平缓的渡口。
坚守三日后,额哲不敢承受被清虏大军突破防线全歼在河套草原的风险,大军西渡黄河,命文林柱的水军退向河套西岸,让出河套草原。这样至少他们能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漠南草原兵马调动频繁,翟哲站在凉城山顶,他得不到河套草原的消息,唯有先当个旁观者。其实当个旁观者也不错,他麾下只有这么多兵马,何必为了蒙古人损失实力。得知朝廷可能会撤去自己参将的职位后,翟哲的心思稍稍发生了一点变化。
清虏兵马分批渡过黄河,漠东的信使来到达黄河岸边恰恰了晚了三日。战争就是这么神奇,不是你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长生天只要眷顾你,抓上一把狗屎也能变成黄金。无论皇太极怎么威逼利诱,他也无法挽留住漠东蒙古的两万骑兵,自己家的老巢比什么都重要。
萧之言的斥候骑兵每日进出边关,他们熟悉凉城的地形,不敢深入草原,躲在蛮汉山中还是能见到蒙古大军退后的场面。
翟哲现在是自由的,没有人逼着他出击,卢象升不会给他直接下达命令,他可以立在这里守望,也可以再次投入战场。但他能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什么?如果他损失兵力,最终被大明抛弃,在草原沦为蒙古人的附庸,又何必要去拼命?史书上那些割据边境的武将不都在这么做吗?与强大的异族交好,积蓄实力,等到中原乱局,其实他也可以这样选择。
从他入驻方山后,卢象升的再也没有前来传过命令,但翟哲总有一种预感,卢象升在背后看着他。
方山茂密的森林遮挡了暑气,翟哲摩挲着手中的那柄腰刀,“我想我还是要帮蒙古一把!”不关其他,只关曾经对卢公的承诺,他要把察哈尔和土默特留在漠南。
士为知己者死,卢象升就算不是他的知己,但至少给了他难得信任。
“各部集合!”亲兵卫往各处兵营传令。各部统领集中向大帐,萧之言、左若、孟康、鲍广、车风和雷岩谦分左右而列。
“各部兵马回营备战,带上三天的军粮。”翟哲全身甲胄,威严逼人。
“遵命!”帐下各将表情各异。
诸将退去,唯有左若脚步缓慢,欲言又止,屡屡回头。翟哲看见他的状态,叫住他说:“左若你且留下。”
待诸将都出门走远,问:“你有话要说吗?”
左若拱手道:“大人是要兵发草原吗?”
“不错!”
“我听说朝廷严禁宣大镇擅起边事,这些兵马都是追随大人多年的士卒,唯大人之命为重。”左若说话吞吞吐吐。这些兵马死光了,再招收的新士卒未必会对翟哲那般忠心,毕竟都是共同从草原最艰难的日子走出来的。
他扬起头,壮着胆子说:“大明若是不能留大人,海阔天空有大人的去处。我听说李自成在陕西让三边总督洪承畴头痛不已,若大人能从河套入塞,李自成一定愿意交大人这个朋友,席卷陕西指日可待。”
这不是左若第一次向他表示对大明的不信任。翟哲暗觉好笑,他在河套给额哲画了个大饼,现在左若在他面前巧舌如簧。有些话,左若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其中的意思,以他和蒙古的关系,可以向蒙古人借兵,里应外合,当然可能席卷陕西。
人坐到的位置越高,面临的诱惑会越大,若心中没有坚持,难免会走上歧路,眼睛若只盯住权势和利益,他成不了今日的翟哲。有些路适合他,有些路适合别人,他管不了这个世道,唯一能做的是坚持自己。
“等真到了那一天,也许我会这么做!”翟哲嘴角含笑,“但现在,请左将军为我攻下归化!”
左若嘴唇蠕动,拱手道:“遵命!”
大队骑兵从得胜堡边缘穿过,进入凉城草原。根据斥候骑兵之前的查探,凉城现在没有兵马驻扎。归化城南的清虏兵马往托克托草原方向去了,札萨克图汗只想保住自己的归化,他顺从皇太极,也不会招惹大明。
“你为什么要攻打漠北人?”萧之言百思不得其解。
“柿子要拣软的捏。因为这会告诉整个草原的蒙古人,跟在清虏的身后没什么好下场,皇太极护不了他们!”没有蒙古部落帮助皇太极驻守归化,他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女真人不可能在这里长久驻扎在这里,兵力多了会让辽东空虚,兵力少了又会变成偷袭的目标,而且女真人不习惯游牧生活。
凉城最大的特点是山多,漠北人和女真人短时间无法熟悉这里的道路。近五千骑兵进入岱海之侧的丛林,再往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直至归化城下。
女真在漠南的巡逻骑兵一直跟着运粮队行走,按照斥候骑兵探寻的消息,他们此刻又往朵颜草原去了。
翟哲召集诸将军中议事。
“我猜札萨克图汗一定有所防备,但清虏的兵马近在君子津渡口,他想不到我们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这一场是苦战,恶战,一出手即是雷霆一击,不留余地,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漠北的骑兵击溃。”翟哲的目光落在雷岩谦身上,重骑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他知道雷岩谦不服他,但在这种战事上,他还是会信任他。
“遵命!”众将异口同声。
“斥候严密监控君子津渡口,清虏一有异动,立刻前来通报。”
“遵命!”萧之言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
“不要手下留情,我们不是蒙古人,不要俘虏。”翟哲目光巡梭,“雷岩谦、孟康直冲城门,左若与我打中军,萧之言和车风分攻两翼。攻入归化后,雷岩谦全力攻打向王府方向,只要札萨克图汗逃出归化,萧之言和车风紧紧追上,最好一直把他追到漠北,不让他有停歇收集残部的机会。”
“能斩扎萨克图汗首级者,首功!”
“遵命!”
声响如雷,眼前的这些人才是他最大的依靠,翟哲扫过对面的一张张面孔,突然想到若算上逢勤在汉寨的士卒和水军,他拥有兵马已有七千多人,加上那些汉寨中的那些汉奴已经过万,与一个蒙古部落相比已然相差不大,想必宣大镇要动他也会掂量一番吧。
夜幕才降下了来,夏夜的月亮模糊昏暗,铁蹄踩在草地上比地毯还要轻。
牧民们正躺在草地上感受夜晚的凉风,突然南方斥候战马奔腾,“敌袭!”的呼声响彻归化。
无需打火把,翟哲部骑兵清楚知道归化城的方向。
两翼的轻骑骤然提速,车风麾下有五百多蒙古人,一半是拿钱杀人的主,萧之言的轻骑早不输于任何一支蒙古骑兵。有了贴身的鱼鳞甲,再配上锋利的戚刀,这就是身为翟哲麾下骑兵的优势,他一向优先给各军配上各种实用的装备,所以商盟运行了这多年,手中也没多少余钱。两翼的杀声在黑暗中逐渐远去,夜色中火把飘零。
正前方铁蹄声像重锤擂地,归化城前札萨克图汗的骑兵在迅速集中。他部落中的骑兵是翟哲的两倍多,常备兵马不到万人,其中还有三千人守在城中。
“这座城市是蒙古人的明珠,也是蒙古人的桎梏,漠北人果然不愿意舍弃它。”翟哲抽出黝黑的腰刀,“破军!”
“破军!”大明的战旗挥舞。
雷岩谦和孟康像一只双头怪,一头插入漠北人的队列,空中密集的长箭落在重骑如同隔靴搔痒。挣脱,撕咬,拉扯,一头是厚刀,一头是战斧,雷岩谦和孟康指挥麾下重骑像是在摆脱围困的枷锁,在札萨克图汗才聚集的骑兵队列中拱动。
“砰!砰!砰!”掷弹兵把战马挂着的火药包一个个扔进对面密集的防线中。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