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的对象,这样,车上就有点儿怪异,到处是空座位,一男一女却挤在一堆。司机从后视镜窥探我们,他拿不准我们是什么关系。女孩子靠窗,她几次站起来往后张望,考虑要不要坐到别的空位去。
她细细的脖子和尖尖的手指让我心动了一下,“你也去厦门?”我有点儿好奇,“你这么小不可能去打工,现在又不是开学的时间,你去厦门探亲?”
“我是去厦门治病的。”她干脆利索的回答跟瘦弱的身体极不相称,“你呢?你既不像打工仔又不像读书郎,难道去厦门相亲?”
“打工。”我展开手掌,对着上面的纹路说,“我高中读完,在家玩很久了,不打工怎么行?”
这时,车已经进入连城县城,“看,冠豸山。”女孩子指着窗外远处险峻的山体说,“你来过吗?我们学校少先队活动我来过一次。”
“我对山山水水提不起劲。”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没听说吗?”
“我既不是仁者,也不是智者,我是一个俗人。”
女孩子不再说话,目视缓缓后退的起伏山峦,过了文亨收费站,黄泥冈上全是长不大的盆景式松树,没什么可看的了。她端正身子坐好,关上窗,捋一捋被吹乱的头发,大人那样慢悠悠地说:
“可能是营养不良的原因吧,我从小体质就特别差,小学到初一,一年中只有一半的时间在学校上学,其他时间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医院。可是,我又是一个特别要强的女孩子,落下的功课总是千方百计要补上,在家也拼命看书、拼命写作业。功课是跟上了,视力又掉了下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左眼一阵阵漆黑,不由尖叫起来。
1、世外桃源(3)
桃源没有专门的眼科医院,我爸带我去找了几个医生,都叫我少看电视、不要玩电子游戏、读书姿势要正确,然后开一瓶眼药水给我自己回家去滴。好在眼药水我爸也可以用,他眼睛忒差,常年用眼药水。眼睛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去年暑假,姐姐陪我去厦门眼科医院检查,你猜是什么,天哪,视网膜脱落,我当场就晕了。做完手术我回家静养,书是读不成的了。治眼睛很麻烦的,经常要检查,前两个月刚去一趟厦门,你瞧,现在又得去了。”
“怎么没有人陪同呢?”
“谁有空呀?我爸要给农民上课,我姐忙着做生意,我妹呢,哼,她太小了,吵着要来也不让她来,她哪会侍候人呢,我侍候她还差不多。”
“就没有其他人?”
“还有谁?我妈不在了。还有一个没结婚的姐夫,哎呀,就别提我姐夫了,他身上那股臭味,站在我旁边连饭都吃不下。”
“你姐姐的男朋友?”
女孩子用手背捂住嘴吃吃地笑,“什么男朋友,我姐姐是童养媳,还没圆房罢了。”
这么小的女孩子居然会使用“童养媳”、“圆房”这样的词,我十分惊讶。“他是杀猪的?”
“杀猪就好喽,天天有肉吃。他是补鞋的,专补女人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她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吸引着我,好像是她的表情,还是她的眼神。这么想着,我就问她,“奇书。你叫什么?”
她咧嘴一笑,“我姓陶,陶渊明的陶,叫我花季好了。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方立伟,不过,不过人家都叫我哑巴。”
花季盯住我的嘴巴说,“你的咽喉有问题?”
“不,我不爱说话。”
花季一拍精瘦的大腿说,“沉默好,沉默是金,我就喜欢沉默的男人。”
我的脸有点儿发烧,“能说会道总是好的。”
“好什么呀。现如今的男人,比演讲、比口才,就是不比智慧、比才华,只要打开电视,从中央台到地方台各种各样的谈话节目、娱乐节目,男人都在耍嘴皮子,还自以为幽默,以为潇洒。我最烦这些男人了,他们好比煮熟的鸭子,就剩一张嘴硬。”
“你人虽然小,说话很有大人的味道了。我是心里有话,不想说,让它烂在肚子里。”
“上车第一眼见到你我大吃一惊,你太像年轻时候的周润发了,就是演《上海滩》那时候的周润发。”
“是吗?”
“是呀,一头流利的短发,两道微蹙的浓眉,一张坚毅的脸庞,一双传神的眼睛。表面自然,毫不夸张,内心怎么说呢,波涛汹涌吧。”
“可是,周润发是影坛绝无仅有的传奇,而我仅仅是个准备去打工的落榜生。”
“呀,打工仔怎么啦?人生是会变化的,周润发原来在剧组是个拎道具的,有一次摔跤摔得漂亮,被导演吴宇森看上了。”
这么不着边际的闲聊,车就上了高速公路,那个车水马龙啊,那个叫人心慌意乱的车水马龙。胸怀出门在外的孤独,就有找人做伴的愿望。我问花季:
“你要在厦门呆多久?”
“就住一个晚上,明天跟这趟车回桃源。师傅,明天几点在哪里等你的车?”
不知为什么,听花季这么说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上了高速,司机就全神贯注了,他目不斜视地说,“九点之前你一定要到桃源驻厦办来,车可不等人。”
花季问,“驻厦办在哪儿?”
“就在厦禾路,离眼科医院近得很。要不然,你也住到驻厦办,这样不就方便了?”
“有地方住吗?”
“怎么会没地方住?又不是九八厦洽。便宜,标间一人才五十块。”
“噢!”花季转头问我,“你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要先去玻璃厂找到同学,才能决定下一步的事。”
司机说,“玻璃厂?玻璃厂好像在杏林,你在海沧下车,再转公交车去杏林问一下。”
1、世外桃源(4)
我以为,跟花季认识之后,再见面就需要一种更深的机缘,出人意料的是,当天晚上我又见到了花季,真是世事无常啊。
到了海沧,司机叫我下车。这里有个公交车停靠站,上面写着“石塘站”,大中午的,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各式各样的车辆呼啸而过。我想象中的特区不是这么冷清的,转身远眺,一排绵延的店面竟然全部卖油画。我挑一家气派的进去瞧瞧,画的全是裸体女人,全身的血轰的一声全部涌上脑袋,我有点晕了。如此大幅、如此众多的裸体画展现在我眼前,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一双穿高跟鞋的裤管从楼梯一步一步下来,我赶紧深呼吸几下,等女老板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已经恢复了平静。女老板长相端庄,只是鼻翼两侧有几粒细细的雀斑,她和颜悦色地问:
“小伙子,相中哪一张了?”
“不不不不,我要去杏林玻璃厂,路过这里,随便看看。”
女老板一指路边一辆黄色的面包车说,“你瞧,那就是去杏林的。”
我找到玻璃厂的时候,正好是下班时间,工人洪水一般涌流出来。我站在厂门口,马上就被冲到门边,我尽量伸长脖子,企图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我那相貌平庸的同学。可是,我的希望也跟着下班的工人一点一点流走了,人流越来越稀落,我挡住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道:
“请问,您认识方海升吗?”
“方海升?”他转向身边的人,“你们谁知道方海升?”
一个姑娘高声说,“我知道,就在我们车间,好像是桃源来的。”
“对对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姑娘在我心目中顿时有天使般的美丽,“他现在在哪里?”
天使一抬手说,“下班了。”
“他住哪里呢?”
天使抓抓头皮,翻起了白眼,“晕,他是男生哪,我怎么知道他住在哪里?要不你问问他们。”
这时才察觉,大门外就我们俩人,想问都没地方问。一分心,连天使都走远了。我愣在原地,方海升既没有给我留电话,也没有给我留住址。几个小学生围住我指指点点,我下意识地整整衣领,小孩越围越多,他们一个个乐得前倾后仰。我恍然大悟,他们是在取笑我手中的人造革皮包,这种古板的款式现在已经绝迹,由一个小年轻拎着它确实滑稽可笑。羞耻感充满了我,强化了内心的自卑,一股愤懑突破喉咙,转化成一声呐喊:
“看什么看?看,看,看个屌!”
我有两个麻烦的毛病,一激动就口吃,一激动就流鼻血。这么一吼,我的鼻腔就痒了,赶紧仰起脸,从裤袋摸出一叠餐巾纸,摘一节拧成绳状塞进鼻孔。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找同学吗?我不愿意自取其辱,走吧,离开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方。乘车到厦禾路,一抬头就看到大大的招牌,“桃源市驻厦办”。
登记完住宿,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开心果、巧克力之类的零嘴,我轻易就找到花季的房间。花季见敲门的人是我,兴奋地将手中的病历举到我眼前,“快看,医生说我下次不用再来了,可以安心读初二了。”
那个晚上我们聊得很开心,还知道我比她大六岁,我很多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不知不觉夜深了,我要回自己的房间。我问花季: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她说,“好啊,我没有哥哥,多一个大哥多好。”
临别时,我抱了一下花季。我发誓,那是天底下最纯洁的拥抱,她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丫头,任你是世界第一色魔也不会产生邪念的。
回到桃源,我就进了阿强的液化气店扛罐子,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份工作。我是一个男子汉,怎么好意思靠一个食堂做饭的母亲来养?阿强对我不错,工资不断地加,还给我买了保险,后来我妈下岗,母子俩就靠我的收入过日子了。这么一干,十几年青春就像液化气似的烧没了。
十几年来,我再也没见过花季,液化气店送气是分片的,花季家所在的武陵村不在我负责的片区内。
1、世外桃源(5)
3、初恋
送气是面对千家万户的工作,自然会遇上很多年轻的异性,但都没有激起我的热情,我宁愿选择独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我的期待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空旷。事实上有女孩子注意我,我总是回避约会,好比一个有肝病的人回避吃肥肉。
我们液化气店的金牙齿姓金,因为镶了一颗金牙齿,大家就干脆叫她金牙齿。金牙齿长得并不是很漂亮,但她属于那种骨感美人,穿什么都好看。金牙齿来我们店做财务之前是开衣服店的,她很有女人味,衣着明显比别的女孩子得体。我还记得她第一天来上班穿的是一身黑色套装,脖子上围一条红色的纱巾,俏皮中带着庄重,让人过目难忘。
金牙齿对我是有意思的,这一点傻瓜都能看出来,何况我不是傻瓜。金牙齿能说会道,店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的扯上我聊几句。她爱嗑瓜子,请我嗑我不嗑,嫌麻烦。后来弄到什么程度,她把瓜子嗑好放在一个茶杯里,请我吃瓜子仁。我想,我不能再含混其词了,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小金,你那个,我那个,不合适。不骗你,不合适。”
金牙齿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转,笑着说,“什么不合适?我请你吃瓜子不合适?”
跟这种鬼灵精怪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说不清楚,我悻悻地扛气去了。夏季的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是金牙齿对我的进一步试探。我是在九曲桥跟白达喝酒时接到送气通知的,丢下白达就骑车上路了。我们在夜间都是从后门进店的,发现金牙齿在开电脑加班做账,见了我,她轻描淡写地说:
“月底了,不做不行。”
用户的住处很近,我一会儿工夫就换空罐子回来了。这时的金牙齿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上身只穿一件白色的吊带背心。金牙齿不抬头也知道是我,我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她说:
“哑哥,你过来看看,液化气公司的气瓶型号对吗?”
就这样,我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她指着屏幕说,“你看,就这。”为了认清屏幕上的字母,我只好双手扶住椅背,伸长脖子凑近电脑。金牙齿身上的香味扑鼻而来,那不是胭脂气,而是肌肤气,是她身上所特有的,很好闻。此外,我还清楚地看到金牙齿裸露的胳膊、肩膀和半个胸脯,雪白的皮肤,诱人的乳沟,我是一个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奇怪的是,我没有冲动,只是身体有一种失重的轻飘感。
这时,金牙齿抬起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她稍一使劲,我的双手就顺理成章地落到她仅剩吊带的双肩上了。我的血开始往头上涌,可是那不仅是激动的血,更多是羞耻的血,它们突破鼻翼,以狂潮之势奔流。我大惊失色,假如鼻血喷到金牙齿肩上,那可如何是好?这么一想,我的手就迅速弹开了。手一弹开,血就退了潮,我就敢正视金牙齿了。金牙齿的手停在空中,以可笑的姿势证明她的尴尬。她徐徐转过身来,挑一挑眉毛说:
“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两滴泪珠晶莹剔透地挂在睫毛上成长,终于成熟了,从睫毛上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