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安慰:没事的,瞧,多黑的夜晚都会过去,多糟的往事也都已经成为过去,别再想它了。昨晚就是加了一个班而已,什么事都没有。
一切似乎如白露所愿,那次加班之后,章铭远一直没在公司出现过。据说是人在国外,探望未婚妻去了。
白露心头悬着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她想那天晚上他虽然认出了她,但她坚决否认,他应该也就不当一回事地算了。他近三十年的生命中遇见过的女子大概有如一树繁花那么多吧,这一朵那一朵,密密麻麻如锦绣缎般织在他多姿多彩的人生,他又能够真正记住哪一朵呢?不过都是歧路桃花,过眼的风景罢了。
日子平静如水地滑过,白露曾经惴惴不安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她的生活依然运行在正常的轨道上,上班下班,和杨光恋爱。杨光,是她生命中一段阴霾时节里遇见的明亮阳光。想起他,她心里就阳光满地。
和杨光在一起后,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杨光的母亲尚芸看来不太喜欢她。虽然每次去杨光家尚芸对她都很客气,但那种客气中却透着疏远冷淡,让她很难受。杨光却不觉得,他说他妈妈从没对他说过不喜欢她,让她不要太敏感。但白露还是敏感地感觉出尚芸对她持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从小寄人篱下的她实在太熟悉了。
五岁以前白露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父母很恩爱,感情非常好。但她五岁那年父亲因公殉职,失去丈夫后,她母亲的精神一下就垮了,她不能接受丈夫不在了的事实,整天疯疯颠颠地往外跑,要去把丈夫找回来,结果在一个车流汹涌的路口被一辆卡车撞倒。一对苦命夫妻在黄泉下永远团聚了。
失去父母后,白露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而爷爷奶奶老迈的生命也陪伴不了她多久。九岁那年爷爷去世,十岁那年奶奶去世,两个叔叔协议轮流负起了抚养她的责任。她在两个叔叔家每家住半年,住在哪家就由哪家负责她的生活费用和学费。叔叔们都只是普通的工人阶层,家境不算好,而且多个孩子又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她正值发育期,衣服鞋袜年年要添新的,上学的学费又越来越高,学校还有那么多名目繁杂的费用要付。时间一长,叔叔们纵不说什么,婶婶们难免有意见:“自家的孩子都养不活,还要替别人养。”
要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婶婶们都暗中觉得多养一个侄女是多了一个包袱。每次白露在一家住满半年要搬去另一家时,替她收拾东西送她走的婶婶的脸色都格外愉悦,而轮到接收她的婶婶则脸色恰好相反。
小小年纪的白露敏感地觉出自己的多余,住在两个叔叔家总是缩手缩脚的,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张平面图挂起来,不碍别人的事更不碍别人的眼。叔叔婶婶虽然从来没有打骂过她,但他们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像钝刀子割肉,一样让人难受。
考上大学后,白露终于摆脱了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像挣脱樊笼的鸟儿一样飞出来那天,她在心里发誓,永远不会再回去了,也永远不会再受这样的气过这样的日子了。可她没有想到会在大学校园里认识杨光,以致于她起初掷地有声的誓言,都变成了轻飘飘的风过耳。只要能和杨光在一起,他妈妈的态度再怎么冷淡她都能忍受。
“你真的爱上他了?”
在白露决定要和杨光正式拍拖时,同乡兼好友的邵蓉曾经这样问过她。她用力点点头:“他对我很好,有了他,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这种所谓知识分子家庭最难缠。你……”邵蓉略一迟疑,“算了,既然你觉得他好,就先享受爱情吧。不过我提醒你,爱人十分泪七分,你最好能少爱几分是几分。我可不想你将来找我哭啊!”
白露沉默片刻:“蓉蓉姐,谢谢你。什么时候我带他来和你见个面吧?”
邵蓉不假思索地拒绝:“不用了,你最好别让他知道你有我这种朋友,尤其别让他家人知道。否则我敢肯定他父母会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观点来看待你。你是个清白人,可别因为我无端端被他们瞧不起。”
“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想介绍杨光给你认识。”
邵蓉还是不肯答应:“过段时间再说吧。”
这阵子杨光被单位派去上海出差,去了快一个星期。恋爱以来他们还是头一回分开这么久,白露满心的思念如野草疯长。终于盼到他回来的日子,她早早地守在机场迎接。接到他时,她只是笑只是笑,甜蜜喜悦的笑像喷泉般源源不绝地往外涌。
杨光先用力拥抱了她一下,然后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拖着行李箱往外走。边走边笑着问:“这些天有没有想我?想了多少遍,低于一万遍的话要受罚的喔。”
她笑语嫣然:“那多于一万遍是不是有奖?”
“当然有奖,奖励杨光牌热吻一打。很超值吧?”
“才不要呢。”
白露偎着杨光说说笑笑地往前走,眼睛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的存在,浑然不觉旁边有双眼睛在好奇又玩味地打量他们。倒是杨光无意中一扭头发现了:“白露,那个人你认识吗?他在看我们。”
白露顺着他眼光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正正撞上章铭远深沉如海的眼眸。那一瞬,如同看见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眼睛,她全身陡然僵硬,仿佛即将寸寸化为石像。
与她的僵硬不自然相反,章铭远表现得随意自如。他应该也是刚下飞机,一件深灰色大衣挽在手里,身上的真丝衬衫带点微绉,面容有几丝倦意,眼睛却依然晶亮如钻。他没有走近,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朝她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径自出了机场大门,身后有个秘书模样的人替他拎着行李箱。
杨光有些好奇:“那人谁呀?一付很有派头的样子。”
白露困难又竭力自如地让声音恢复正常:“他……是我们公司的顾问。”
杨光还想问什么时,正好他的手机响了,是他母亲尚芸打来的,问他到了没有,催他快点回家吃饭。挂了电话他就不再关心刚才的事了,拉着白露说:“走,回家吃饭,爸妈守着一大桌菜在等我们呢。”
回家吃饭,这四个字温暖如灯火。白露跟着杨光走时,脚步却像冻僵了似的有些迈不开步。刚才章铭远似笑非笑的表情还一直晃在她脑海里。莫名地,在三月乍暖还轻寒的天气,她背心沁汗,湿湿的,凉凉的。
第一章3
3、
三月底,公司谈成了一个大项目。王海腾很高兴,论功行赏了各部门后再请几位部门经理吃饭,白露跟着霍玫也有份列席。
这样的饭局白露其实是最不愿意参加的。跟着一帮头头脑脑们吃饭能吃得痛快吗?个中就数她职位最低,别人不动筷子她不敢先动,别人一放筷子她也得赶紧停箸不食。尤其是她又不会喝酒,可这种场面不喝酒就是不给领导面子,怎么也得奉陪几杯。这哪是吃饭简直就是受罪,只是看在每个月工资奖金的份上,不得不受。
这天晚上这顿饭吃得比白露想像中还要难熬。因为宴席过半,财务部刘经理出去接一个电话时看见了章铭远,他正一边打着手机一边施施然从楼梯那一头走过来。刘经理立马回包厢告诉王海腾,王海腾当然要出去打招呼。
王海腾拉开门迎出去打招呼时,章铭远正好走到他们包厢门口来了。他还在讲电话,随意地点个头就算是回应了,连脚步都没停一下。但他走过去后,突然又顿住脚步:“好了,先这样。”
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他转过身像才看见王海腾似的:“王总,你也在这里吃饭啊。”
王海腾还来不及回答,走廊尽头那间豪华包厢的门打开了,有个和章铭远年纪相仿衣饰煌然的年轻人袖手笑道:“我说章公子,怎么到了还这么慢呀!就等你一个人了。”
章铭远扭头对他说:“欧宇驰,我遇见熟人了,你们先吃,我等会再过来。”
王海腾觉得今天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章铭远不但停下来和他寒暄了几句,在他邀请他进包厢坐坐时他还也进去了。整桌人都起身表示对章顾问大架光临的欢迎,给他让座。让出来的座位自然是在王海腾旁边的主客位,但他不坐,开玩笑似的说:“我最不喜欢和男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王海腾哈哈一笑:“这个容易,我们这儿有两位女士。来,霍玫你坐开一下,让章顾问坐在你和白露中间。”
原本霍玫和白露挨着坐的,现在中间却□来一个章铭远。身边多了这么一位,白露只觉浑身不自在,原本坐得舒舒服服的缎面椅突然间仿佛变成了针毡。她希望他略坐一会就会走,毕竟那边包厢还有朋友在等他。可是他却坐下来半天都不走,除了和那些头头脑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外,还找她说话:“白小姐哪里人啊?”
她不得不回答:“我是无锡人。”
“哦,江南美女呀!”他举起酒杯,唇角一抹含意十足的浅笑。“我敬白小姐一杯,认识你很高兴。”
她被动地微笑举杯:“谢谢。”
一杯殷红如血的红酒从喉咙流下去,微酸略苦地注入心头。这时,白露又听见章铭远对她说:“白小姐,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长得很像你,她的名字叫霜霜。”
她一窒,酒液顿时呛进了喉咙里,顿时痛声大咳起来。霍玫过来替她轻拍背心:“怎么样,好点没有?”
她一边摇头一边猛咳,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狼狈地抓过手袋起身离席,在霍玫的陪同下去了洗手间。在洗手间缓过来后,她对霍玫说想要先走。还说她今天其实本就有些头痛不想参加的,不得已来了,这会喝了几杯酒头更痛,实在坚持不住了。
霍玫没有勉强她:“那你打个车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走出酒店,外头已是夜幕四垂,且又飘起了蒙蒙细雨,春天就是多雨时节。下雨的缘故,马路上的行人不多,只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如流星般穿梭。白露没有打车,从手袋里取出一柄蓝色雨伞撑开,一个人独自行走在这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夜晚。路灯隔一段距离投下一方橙黄光,稀释夜的黑暗。马路被灯光铺成一段明一段暗,她的心境也是相仿的明明暗暗。
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钟了。白露想了半天,决定给邵蓉打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很热闹,笙歌幽细,如丝绕耳。邵蓉听完她的讲述后不以为然:“你怕什么?他拿什么证明他认识你?他也只说你长得很像他认识的人,人有相似,这很正常。你要是表现得这么怯怯的,生怕他提这件事,倒显得心里有鬼不打自招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白露被邵蓉这么一提醒,方觉自己真是因为心虚而乱了章法,应对得有些糟糕。
“都说谈恋爱的人会变笨,我现在相信这句话了。白露,你以前不会这么傻傻的,而且也不会这么胆小。那时候你可比现在有胆色多了。”
白露苦笑一下,今时不同往日,往日她的大胆,皆因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不用顾虑,所以豁得出舍得了。可是现在她有杨光,有了心爱的人,她害怕失去,因此顾虑重重。一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了。
和邵蓉通过电话后,白露心里平静许多。她想她知道以后该如何应对章铭远了。
几天后,章铭远意外地白天来了公司。霍玫和王海腾一起出去了,几个副总也不在,白露负责接待他。她有心理准备,看到他出现的那一刻,立马就像进入一级备战的军队般严阵以待。她的眼神不再躲闪,笑容不再僵硬,镇定自若地招呼他。像接待任何一位来访客人那样,既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热情。
他也敏感地察觉出了她的改变,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白小姐今天好像换了一个人。”
白露装傻:“有吗?”
“有,以前你看见我都一付很害怕想躲起来的样子,好像我是吃人的老虎似的。”
“那是因为章顾问你平时很少来公司,我们小职员不太熟悉你,生怕在你面前有什么行差踏错惹你不高兴,所以看见你就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
“这样啊,那现在怎么又不怕我了?”
“因为那天和章顾问一起吃了一顿饭,觉得章顾问你其实没什么架子,挺好相处的。所以就不怕了。”
章铭远挑眉一笑:“原来是吃饭改变了白小姐对我的看法,看来以后我有必要经常请白小姐吃吃饭,让你对我更加了解,更加心无惧意。”
白露才不要经常跟他一起吃饭,一脸抱歉的微笑:“不好意思章顾问,我有男朋友了,他不会喜欢我和别的男人一起单独吃饭的。”
“那天机场那个就是你男朋友吧?看起来不错,很体面的一个人,出身应该不会太坏,不是知识分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