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现象。”小林医生安慰她。
视力模糊——正常现象;四肢无力——正常现象;头晕眼花——正常现象;口齿不清——正常现象;反胃恶心——正常现象;智力倒退——正常现象。
如果这些都是正常现象,那她一定不是正常人。
打上石膏,不敢再乱动的闻人玥心想。
最不正常的,是她的身体。
每日特护来为她擦拭按摩时,她能感觉的到。
可是要问哪里不正常了,她又说不出来。
护士们都对她很好。
但很陌生。
不是和她一起查房的那一批。
闻人玥还未见到任何一个故人。
还未体会到这世界的变幻。
尚不善语,但那疑窦重重,已经在一对眼睛里表达得淋漓至尽。
“还没有告诉她?”早上七点,大洋彼岸的师父出现在林沛白的电脑屏幕上,皱起一对浓眉,“拖泥带水,效率低下。”
还是走得太急。
如果能等到她苏醒那一刻,他会直接告诉她:“闻人玥,你昏迷了六年。请奋起直追。”
“有人读了四年本科,两年硕士,照样不知所谓。”如果她接受不良,他会继续鞭策,“你是老师的外孙女。一定能迎头赶上。”
也许刺耳,也许残忍。但会管用。
林沛白汇报:“她弟弟已经考完期末试,在来的路上。”
殷唯教授表示,最好由亲人将事实道出,再由专业人士从旁干预:“她……其实也有不好预感。”
她已经醒了,不能继续躲在荆棘中。
“尽快告诉她。”
聂未关了视频。
闻人玥努力试着发声,等小林医生再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抓着他的袖子,嘶哑地说:“爸爸,妈妈。”
全天下牙牙学语的婴孩在唤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都有最美好的语调,最清澈的眼神。
“你想见他们?”
她拼命点头。
“你父母目前不在格陵。但你弟弟已经来了。”林沛白道,“或者他和应思源教授一起进来,好吗?”
应思源毕竟是医生,一旦她有过激举动,也好有个准备:“应教授一直想见你。”
闻人玥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仍点了点头。
她将雀跃的目光投向病房门口。
先出现的是应思源。
其实一个男人从四十四到五十岁并不会老很多。更何况应思源一直呆在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里,所以容貌上并没有很大的变化,还是那样的矮小身材,肿胀眼皮,一脸的慈霭:“阿玥。”
她从未见过应思源不穿白袍的样子,一时间有点发愣,然后就嘶哑地唤了一声:“应……师叔。”
这古怪颤抖的发音有股熟悉的魔力,引得林沛白心里一跳,默默地退出病房去。
☆、第十七章
看着她苍白的脸庞,羸弱的身躯,已经在殷唯处学过情绪控制的应思源依然止不住想要落泪——他突然想起一事,赶紧抖抖手中的袋子:“我给你带了一顶发套。是用你的头发织的。”
像个孩子收到了心爱的礼物一般,她灿烂地笑着,又将目光投向应师叔身后。
那是谁?
一名敦敦实实的半大小伙子踌躇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姐姐……我是阿玮。”
啊,弟弟!
他不再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了。
闻人玥瞪大了眼睛,茫然不知所措,看看全然陌生的弟弟,视线又落到应思源的头顶——方才没发觉,原来应师叔的头顶已经稀疏。
为什么一场手术做下来,他们变成了这样?
“……老了。”她看看应思源,又看看闻人玮,“……高了。”
那她呢?
闻人玥突然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坏了。”她脸色惨白,拼命朝床头缩去。
仿佛缩得紧些,再紧些,就可以回到妈妈的肚子里重塑一个完好的闻人玥出来。
“阿玥,不是你坏了。”应思源强忍难过,缓缓道出真相,“你要有心理准备——你昏迷了六年。”
病人的接受能力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殷唯准备了多种应对突发状况的预案,都没有派上用场。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应思源打开病房门:“小林。你过来一下。”
他大步走进病房,看见膀大腰圆的闻人玮靠在床边,笨拙地将闻人玥紧紧拥在怀中。
她沉默不语,膝上搁着一块白板,是平时用来写写画画,训练手脑协调性的。
现在画上许多歪歪扭扭的问号。
到底是有所依,还是无所依?
到底是有所思,还是无所思?
见林沛白走至床边站定,应思源才对闻人玥介绍:“小林医生是你小师叔的徒弟。”
他告诉她,聂未做完手术,隔天就去了德国:“确实走得有点急。不过小林这些年来一直跟着聂未,对你的病情非常了解。”
“把你交给他照顾,我们都很放心。”
难怪他会说我们已经很熟悉了。
闻人玥叹了一口气,抬起脸来看着小林医生:“谢谢。”
“不客气。”林沛白心情亦有些复杂,“对了。师父有话托我带给你。”
惜字如金的聂未居然有留言给她。
闻人玥,你昏迷了六年。请奋起直追。
有人读了四年本科,两年硕士,照样不知所谓。你是老师的外孙女。一定能迎头赶上。
“如果你想当面谢谢小师叔,他大概新年会回来一趟。”看闻人玥不说话,应思源又道,“阿玥,不要想太多。”
“我们是老师的学生,不光是为你——为见贤,思齐,海泽,做什么都是本分。不要有负担。”
“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复健。不要怕错,多看,多听,多说。”
她又叹了一口气。
“知道。”
自从知道真相后,她展现在人前的全部情绪,只是长长地叹气。
焦虑地,懊恼地,沮丧地,烦躁地,挫败地,悲哀地。
那是全部的情绪,却不是全部的情节。
按照殷唯的安排,她最亲的亲人闻人玮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姐姐。
“姐姐,我这里有很多照片和视频。给你看看。”
“坏了。”在复健室里慢慢蹬脚踏车的闻人玥一指弟弟掏出来的手机,“换。”
“坏了?哪里坏了?不是坏了,姐姐,这是触摸屏。现在的手机大多数都是虚拟键盘了。”闻人玮把一家三口的温馨相处展示出来给姐姐看,“这是我们在澳洲的家……这是黄金海岸……妈妈现在很会做蛋糕……所以我胖了……姐姐,我还是想吃你做的菜……”
“姐姐,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回澳洲生活。”
除了手机之外,笔记本也变得很轻薄。
所有的高科技都进步得很厉害,令闻人玥瞠目结舌。
“和爸妈视频吧?姐姐,我给你申请一个ID。”闻人玮打开电脑,熟练地操作,“他们很想你。他们不是不想来,只是根据新移民规定,如果离开澳洲就拿不到补助。”
“而且妈妈刚找到了一份工作,做得很好。”
经人介绍,匡玉娇去了一家叫做维纳斯的影业公司上班,机会很难得。
是的,没有想歪。就是□ studio。
不过匡玉娇是去做幕后:“阿玥,你瘦了……”
她伸着手来摸屏幕上的女儿:“多吃点,吃好点,我们会想办法寄钱过来。”
“我怕……”闻人玥哆嗦着,又叹了口气,“爸……妈……对不……对不起……用了……用了……好多钱……”
“阿玥,不怕不怕。有什么对不起的!”电脑那头的匡玉娇倒是哭了,“我们暂时不能来看你。但是我们都在这里等你。我们给你布置好房间。你快点好起来。”
“阿玥,你要努力。”闻人延也说,“我们一定想办法回来一趟,回来陪你过年。”
“姐姐。我要开学了。”再依依不舍,闻人玮也要走了,他把手机和电脑留下来,教给姐姐使用,“照片,视频都在里面。新年的时候我会请假,和爸爸妈妈一起回来。”
“《荒野孤雏》的结局是钟晴和她的长腿叔叔在一起了。”闻人玮走了之后,伍见贤与贝海泽来了,“知道你一定记挂大结局,我们带了影碟来给你……不,钟晴息影了。后来也没有作品了。”
“这样,表姐破例带你去见识一下。”伍见贤推她去产科,参观婴儿室,“是不是很可爱?”
坐轮椅的闻人玥两只小手都按在玻璃窗上,贪婪地看着育儿箱中熟睡的小小婴孩,怎么也疼不够:“可爱。”
“小耳朵,你身体一点问题没有,将来也可以结婚生宝宝的。到时候就找表姐吧。”伍见贤道,“睡美人睡了一百年呢。醒来还不是有王子爱她。”
闻人玥呆呆地看着那个正在打呵欠的小宝宝。
结婚生子?她根本没有想那么远。
她现在只想赶快从轮椅上站起来。
“小耳朵,没关系的。你还年轻。”
怎么可能没关系。怎么可能还年轻。
弟弟一走,她心态迅速苍老,那种孤苦无依的感觉重新席卷全身。
不敢看自己的容貌体态,不敢再睡着。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困极了也不敢闭上。
既然睡不着,她就把复健指导教的各种动作都拿出来练习,一遍一遍。
林沛白很快发现异常:“阿玥,你不能这样。没有充足的休息,复健达不到好的效果。”
可是谁能告诉她,睡着了还会不会醒过来?
应思源听说了她失眠的事情,又来看她:“阿玥,有一个患了脑瘤的女孩子,你剪掉头发送给她——还记得吗?”
闻人玥点了点头。
应思源温言道:“她想来看你。”
女孩子已经长得亭亭玉立,要参加高考了:“姐姐。我一直保留着你送给我的头套。”
“姐姐,其实回头想想,你当年那个谎一点也不高明。但是我到今天都很感动。”女孩子激动地握着她的手,“姐姐,也有很多人爱你。你别怕。”
闻人玥终于露出了弟弟走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我不怕。”
女孩子亲了亲她的脸颊:“姐姐,你要加油。”
等女孩子走了,应思源又对闻人玥道:“如果还是睡不着,小林医生可以给你开一点安定。但是我相信你能克服,对不对。临睡前想一些过去开心的事情。好吗?”
闻人玥拼命点头。
枕着枕头,闭上眼睛,她回忆和爸爸妈妈弟弟在一起开心的日子,想起全家人在瀚海郡301号的生活片段,想起走那条山路去外公家——想着想着,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再也没有失眠过。
“阿玥,我说过会来找你玩。”桑叶子也来了,“勾过手指的。一定算数。”
闻人玥羡慕地看着充满青春活力的昔日病友,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高考。”
“嗯。我考的很好哦。”桑叶子道,“我真的考入了格陵科技大的神经心理专业,研究生又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导师。我今年已经考过了三级心理咨询师哦。”
闻人玥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嫉妒。
但她很快释然了。
当年叶子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啊,她的人生当然除了成功别无选择:“恭喜。”
桑叶子握着她的手,换了缓慢而坚定的语气。
“阿玥,你一直被照顾的很好。”
“你知道吗,‘火花塞’手术还在摸索阶段,风险很大,你是亚太地区的第一例。”
“除了聂医生,没有人敢做这项手术。”
“你做手术的时候,我一直在观摩室里。能够成功,真的很幸运。”
“既然有一个幸运的开头,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让你的亲人失望。”桑叶子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闻人玥百感交集,麻木地点了点头。
她的苏醒,来之不易。
除了努力,真是无路可退了。
“闻人玥,给你拍段视频吧。”林沛白举起手机。
正在练字的她本能地举起白板来挡着脸:“丑,不拍。”
“我拍了给师父发过去看看。”林沛白还企图拍下去,“阿玥乖。”
每个星期六的上午七点,他会准时上线。
如果师父有时间的话,会和他视频十五分钟。
关于她的康复进度,他一直在向师父汇报,并听从他的意见调整方案。
其实闻人玥的复健早该交给康复中心管理。
但聂未走之前没签字,走之后也没松口:“神外五区对闻人玥负责到底。”
在林沛白看来,闻人玥就好像是他和师父聂未共同抚养的孩子一样——几时睁开眼睛;几时露出第一个微笑;几时开口叫第一声爸爸妈妈;几时踏出第一步;几时吃第一口米饭;几时写第一笔大字……
他含羞带怯地问远在德国的师父,要不要看一下视频:“她现在能自己走两步了呢。”
屏幕上的师父想了一想:“好。下次发过来。”
“不。”可是一向温柔听话的小屁孩突然变得好倔,捂着脸,不给小林医生拍,“不。”
“乖一点,我就拍个十几秒。”林沛白连哄带骗,“保证把你拍得很好看,配上雄浑激昂的背景音乐,多么激动人心。”
“不。”她不肯放下白板,“不。”
上次为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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