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田爹躺下去,脱下破乱的鞋子,才发现鞋帮早已断了,只是用细密的针线给缝着,因为针脚是异常的整齐,才不容易被发现。
庞大的身躯十分的沉重,很费了些力气,才把田爹的两腿给摆好,不放心又给掰了过来,改成侧卧的姿势,防止他吐。本来已经睡着了的田爹,经这么一正一反的翻动,他微微地睁着眼睛,却又像闭上了一样,细细地一条缝里,透出一点光来。嘴巴却只是抖动,张了张,终于又合拢了,字为累得一身汗,本来也有点晕晕乎乎的大脑,此刻却仿佛清醒了。只是觉得有点累,脚也提不起劲来,便软软地坐在田爹的身旁。
以为好了,试着站了起来,却不想双脚一麻,身子一沉,一屁股又坠了下去。本来就破板子临时搭成的床,这一下震动可有些大,晃得田爹又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左手甩过去,平摊着铺在床上。咂了咂嘴巴,又转过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发出慑人的光来,搞得字为有些发怵。但又只是莫名其妙地坐着,以为他只是醉了,一会儿就闭上了,却没想到,他只是那么的睁着,大大的,逼视着字为。
“睡一下就好了,闭到睡一下……”字为嗫嚅着,却又不敢动。
他却只是晃了晃,一个极小的动作,眼珠子左右梭了一下。瞳孔收缩着,又突然极其精神地扩大了,尔后显出逼视的光来。
109
“田爹,田爹,你喝多了点,睡一下……闭上,——眼睛闭着睡一下就好了。”字为真有点惧他的眼神了,只是一再地嗫嚅着,尤其强调他的眼睛,希望能够快点闭着睡一觉。
“冒醉,冒醉、冒,——嗝,我还,还、在想,问题——咧。呵呵,问题……”田爹近似混乱的声音,开始絮絮地唠叨了。
字为有点怕,酒后话多,尽是些糊说八道的,何时是个了啊?即使不用担心他,但一直这样被他吵下去,中午肯定是睡不了午觉的,那下午可就惨了!
无奈之下,只好静静地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地瞪着窗外。正午的日头正在逼视着大地,残暴狠辣的阳光,便如那潘多拉魔盒里的芒刺和毒针,无穷无尽地流泄而出,密集地攒击着大地。整个上空都灰蒙蒙的一片,阳光纯粹是苍白的。本来白色的云朵,却又显出焦灼的焰子,夹着一块块的紫气,沉重地挂满了天空,给人一仰头就有被砸中的杞人之忧,甚是担心吊胆地。
“人,是隐性的。更应该有一股,潜在的冲撞,力量,为了未来。”
奇)“冒多,冒多……你再听我说……”
书)田爹又移了移身子,却已经有些不能自持了。
网)字为只好俯下耳朵去,一句句地听着。模模糊糊地,有些含混不清了。然而,他终究是有些庆幸了。幸亏自己没有意气用事,看着剩下的半瓶酒,却发觉有些可爱了,却只是一味地呆立着。恍如被抛弃的傻瓜,却还在一味地等待着。但许久以来的一个问题,又一次地袭上了心头,再度地困扰着他。
而且也更加明显地意识到,“我就是我就是我”这么一个简单的句子,并非仅仅只是它的一个并不算全面的回答。
至少用在田爹的身上,是应该的,并且还或许将是积极的。这一点他很自信,甚至是毫无偏差。田爹像一潭淤水,对于一个不会水的小子而言,无法判断他的实际深浅。况且田爹是人,并非一个实在的水潭,是一个雾一般迷离、悠然的蜇居者,读过书,而且还有很多学问的人。只是他选择了幽处,隐忍在自己的内心里,将近40年了,谁耐得住这样久远的寂寞呢?
正如亦书所言,当年他只要是低一下并没有,现在便已然跟着绍怀一样,早已经在外面飞黄腾达了。
“田爹到底有多么的不简单呢?”字为只能这么简单地断定,又瞧了瞧他那因袖子遮住后,而未能完全敞开的胸膛,以及那无时不在闪着智慧的宽大的伟人的额头。
“田爹,田爹,你醉了!”字为十分关切地摇摇他,生怕他一翻身就滚了下来。
“冒,冒……”他仍然絮絮地唠叨着。
字为矛盾地走回去,后悔不该摇醒本已入梦的田爹,可也确实希望能够多听一点他的酒后之言,那可是有关他的谜一般的历程啊。
110
他突然想起了亦书偷着讲的一个笑话。因为田爹写得一手好字,于是每逢什么喜事时,垸里的人便都要请他写两幅对联。从不外露的田爹,突然当着田奶的面有些得意了。那时田奶病刚好,正在堂屋里簸着刚刚筛过的大米。
“唉,空有一笔好字啊!看看……”田爹有点自我得意了,老远地抖动着,并不时地吹吹还未干的墨迹,舞动的红纸便哗啦哗啦地响着,似一条闪耀的火舌。
“写得好有么鬼用(写得再好也是白搭),还不是一个臭种田的?”田奶十分不屑地,仍旧簸着,双手一抖一抖的,眼都没往他那儿搠一下。
“唉!”田爹仍旧不能自已,极其惋惜地。
“写得再好也中不了秀才的,快点去把猪喂一下,叫得燥死人了得的。”田奶抖起来,屁股都有了节奏,一翘一翘的。
“我要是考上了秀才啊,才不会要你的咧!”田爹有些愠怒了,无奈地放下笔,又俯下去吹吹铺在地上的联子,摇摇头。
“讫!你要是中了,我还不会跟你的咧!”田奶较着劲,有点生气了,放下簸箕,怒着。
田爹只得打住,兀自往盆里洗笔去了,墨水和毛笔都是别人的,这些都是请他写字的人自己准备。只有那宝贝似的砚台是他自己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版本,正正方方的外形,凹下去一个偏圆的砚池,瘪嘴的那一方上还有一个细小的锥形回墨孔,水(檐)溜子状的,从里向外逐渐变细,一直从正对着的那个角上穿出,应该是一个针尖大小的眼子。听说是便于将未用完的墨汁再倒回瓶中。相当的精致和考究,光滑而且黛黑的砚台,直给人一种年代久远而不可捉摸的怪怪感觉。只是刚好那个回墨孔破损了,正在与砚台的尖角交接的地方,露出一个较针尖粗的细孔来。所以每回写字都极谨慎地,先倒一点点,不够时再适量添一点。总是怕倒多了,搞不好的话,还非得弄了一手的墨汁。
“默默地收拾着,擦净后,再一层层地包裹起来,老实而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字为这样地设想着,不觉鼻孔胀,酸酸地,难受。
“田爹,睡下,睡一下就好了。”说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侧过来的背。
“哼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嗝—使人愁……”
又是一阵痛哼哼地颤抖,微微地渗透着,字为不知不觉地,就被一些情绪浸染了。陷入一片怅茫当中,却又只是无奈可何地轻轻拍着。
“……张国荣啊张国荣,就,嗝——就这样好了……”
浓浓地一股酒气直冲鼻而来,字为以为要吐了,赶紧掰过他的头来,靠着床沿腾空拽起来,一只手托着下巴。却并没有吐出来,只是“哼哼”地喘着粗气。
字为感觉自己是在犯罪,他不断地谴责自己,他没有权力去偷听一个埋了40年的记忆!
“小朱啊,你,晓得我张国荣,么样又叫张田荣,不……鹞与鸡咧,别在天地啊……”
是的,他是在犯罪。十足的混蛋一个,是流氓,是无赖,是**。他一遍一遍地痛骂着自己,用最恶毒的话,最无耻的形容词,专门拣一些自己最听不得的,痛心地攻击着自己。双眼只是呛满了泪,塞满了双眼,残碴一般地,滚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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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嗝,——国荣啊国……”夹着“哼哼”的号叫,抽搐着,已经“呜呜”地要哭起来了,却仍旧含混不清地,在试图地说着什么。
字为抓起衣服,擦拭着满面的泪水。估计田爹是不会吐了,便迅即地转过身去,抓起自己喝剩的半瓶酒来,灌了两口后,再将瓶子对准,一下子塞进田爹的嘴里。酒便漫灌一般地,不断地翻起来一些白色的沫子,只听得“咣,咣”地声音,越剩越少了。却突然呛住了,没换上气,喷了字为一身,凉嗖嗖地,顺着胸口流下去。一直到肚脐,因为被裤腰阻隔了,才又随着肚子的起伏,沿着裤腰浸溢着,全身都冰透了。
待他换了口气,字为又横着瓶嘴,塞进去,最后倒竖起来,连沫子都灌了一些。抽出来时,剩下的沫子,竟哗地洒了下来,铺了满脸都是,脖子上全湿了,滑到床板上,顺着膀子,流得到处都是,嗞嗞地响着,终成一滩水,没入泥灰中,就一个潮湿的痕迹,落在那儿,久久地,不再扩散。
放下瓶子后,字为抓起自己的衣服,到处擦了一遍。再出去拧了个湿毛巾,把他上身和脸上又都擦了一下。
被灌了酒之后的田爹安静多了,这下却是全醉。晕晕乎乎地,只是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
躺回自己的床上,字为只是觉得还是不能原谅自己。酒是自己买的,自觉害人不浅!为什么要灌醉田爹呢?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为什么会使用这么恶毒的方式。心慌意乱的他,在当时只是很模糊地感觉到必须那样,惟有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阻止田爹继续说下去,也许那是他纠缠了几十年的秘密。作为一个外人,是的,他一直都自认为是一个陌生的人,尤其对于田爹的经历来说,尽管他也很好奇,但良心不允许,他必须克制自己,让田爹自己一个人去珍藏,谁都不要再提起!那是伤,时间并没有使他有效地愈合。相反,却越肿越大,在溃烂,痛着他想呻吟,更想倾诉!但他没有可以相倾诉的人,没有他值得信任的,或者包括他自己!不然他不会一直都藏得那么久,那么深;藏得都快发霉了,却仍旧藏着。他首先是不愿意面对自己,过去的,现在的,还有将来的。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或者他确实太具有伟人的品格和胸襟。否则他早就崩溃了,早就崩溃了,早就!
哦!字为心里一颤,他记起来了,他发现了自己为什么要灌醉田爹!好像是鲁迅先生说过的,如果不能指给人们更好的路来,倒不如爽性让他们沉沉地睡去。作梦总比没有梦要好,并且还不会徒增现实的苦恼!与其让田爹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呐喊,倒不如直接使他沉沉地睡了!让一切的缺憾在梦中团圆,让一切的苦闷在梦中倾泄,让一切的负累在梦中解脱。这是梦的好处,先生早就忏悔了,他只是对自己的呐喊后悔,因为他不忍目睹醒来后,却有那么无路可走的人的彷徨和苦闷!
然而,字为马上又反省了。到底是为了减轻田爹的痛苦呢,还是害怕田爹把痛苦横亘在自己的面前?并且自己老早就听亦书提起过田爹的过往,虽然感觉命运在捉弄他,摧残他,但自己却一直都没有深入地去思考过!没有,对于田爹的苦和痛,他只是在很无聊时,把亦书对他的讲述,纯粹地当作一种饭后茶余的轶闻,只是为了打发更加无聊的时间,仅仅是这样!就像人们面对失去了毛毛以后的祥林嫂一样,他也会偶尔的间以无奈地感叹,认为命运对田爹是太不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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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卑污的高尚者!还自认为让田爹避免了再一次的伤心和痛苦呢!实际上,仅仅是自己害怕面对!就像田爹一样,他因为害怕面对,已经整整忍受了40年的不屑的目光。而今天好不容易鼓起的一次勇气,竟又惨遭不幸地夭折在一个更加懦弱和卑怯的高尚者手里!
他痛快地从一个不关己的泥坑边上遛了一圈,看了差不多的光景后,就又闪躲开了。而后为了擦干净自己的鞋子,竟抬起脚来跺向经历了一个严冬的枯黄的草茎。他从内心里瞧不起自己,痛恨自己。他明明知道田爹在倾诉了之后,心里的感受会轻松许多,哪怕他醒后知道了。但也从此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不会因为自己一个人肩负着全部的重量,而抬不起头来,至少他还能从字为这儿得到哪怕一些许的安慰,甚至是同情!然而,他以为对田爹怀有最终的尊敬与悲悯,殊不知正是他,一手戡乱了田爹正在复活的灵魂!
他只是自以为,自以为自己是光明磊落的。却不想,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同样的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不知道祥林嫂最终的意图,对地狱的有无竟恍惚在“也许有”和“然而也未必”的敷衍之辞间而不能自决。字为只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罪人,他遮遮掩掩地,徘徊在“保守秘密”和“解脱痛苦”之间,然而自己犹过之而不及的行为却是,完完全全地堵死了田爹解脱痛苦、企图走向复活的倾谈之路!
让他能够接着作梦,也未可不好,但问题的关键是,他是带着内心的极度不安,而被挤迫地塞入了梦乡,在这个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不得脱身啊!要万一恶梦不断呢?既然他想醒过来,又为什么不愿意与他一起共担呢?或者暂且让他去彷徨吧,也并不一定没有出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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