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迫遗弃的孩子吗?像最后的一只秋蝉,隐隐地遁去,在自己的寂静里,也在自己的燥鸣中,空自留下曾经栖息过的枝头,与秋风共舞,蜕下的壳,盛接满腹冬寒,把晶莹的雪,挂在枝上。
但那却只是一个结果。被谁遗弃已经无足轻重了,并且还得寻觅;只是,还有寻觅的必要吗?放弃一种坚持并不难,当一个人决定老去时,或者重获新欢后,他就可以放言归居了。然而,坚持这样的一种放弃呢?就像彻底地忘记一个人一样。
他始终迷惘着,过去仍然是一个恶梦,白天黑夜的纠缠着,折磨着,啃噬着,腐化着。
他的反抗是一种徒劳,仍然是一个对影子的告别,仍然只是,只是一声对明天的允诺!只是,对于一个囚居于昨天,连今天都不忍步入的人,明天又是什么呢?是神话,是时空隧道里的骑士,还是已经无法寄言的死亡?自觉这许多年以来,自己真是一个活死人,是一具分文不值的木莱伊。
到最后,要反抗的是什么已经不知道了,却仍旧要执意于反抗,要追往的是什么也早已忘了,却似乎仍执着于追往,要面对的是什么更是不知为何,却依然执迷于一己的内心,要控诉的呢,要轿正的呢,要改造的呢?却似乎仍执绋怨恨!
捐弃了结果后,连反抗的过程都需要要反抗了,反抗已经拘陷于反抗自身。一切都归寂于内心的丑与恶,善与美,埋葬了自己,又要拯救自己,与遥远的东西对话,永远弥留于昨天之际。把内心的沉痛与悯怀,遮饰在一些日常的琐碎中,掩而不得,哭而不得,笑亦不是,咒亦不是。以最敏感的心来体会人间的冷暖,却反以最冷漠的表情来回避,来应付,因而是常常脆弱的,但又似乎最是坚强。然而灵魂的不安,又何止于涌动呢?在一些看似零散的生活中,却承孕着不屈的精神内质,什么是放弃,又什么叫坚守,没有人看得出来,没有人认真去面对,没有人笑,没有人哭,不是因为没有人,仅仅是一些无所谓的生活,而终究是没有人值得相与倾诉,终究是没有值得相与抚慰,没有人值得相与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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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精神的自持强打起精神,苦撑于废弃的国土里生活,却又十分万分不幸地,在试图的努力中被一再地废弃,精神的危机并且精神的自救,全部暴乱于灵魂的绝望与反抗中,欲罢不能的尴尬既打击着人,又激怒着自己,累累的伤痕却只能在那些零散的琐碎中,避风躲雨,或者苟延,或者挣扎,却无一不在矛盾中,在走出矛盾之前,终日反复着历经并被磨难。
然而又时常痛苦地感觉到,正是那种欲罢不能的尴尬,才正是一个人的生命最本质的状态。只是可惜,却并没有获得严峻与严肃的认同,甚至连思考都被滤去,剩下脑满与肠肥。
谁能相信这是真的?
谁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或者只是不敢。
在黑的夜,披一袭星辉,将一声无法抗拒的悲歌,低沉的放声……
“猪头!快点搞,不然一会儿就没你的料了!”亦书似乎有些疲劳,躺在板子上一动不动的。他在充分地享受着这片刻的休息,刚刚下楼来,去洗脸也是漫不经心的,左额上还有一些细小的沙子。
字为两耳像浇了水泥,压根就没有听见亦书在说些什么。一上午以来,心情老是疙疙瘩瘩的,也因为转移发泄的方式,致使劳动强度更大了。整个人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既疲软,又极为不痛快,病怏怏地,下楼的时候都蜗牛兮兮的。工具早都不想拿了,全部都扔在了上面。手上不说,用肥皂一搓就好了,关键是鼻孔里,塞满了灰尘,仿佛永远也抠不尽似的,黑黢黢地,看着满满的一指甲,自己都觉得恶心。没法了,只好认真地洗起来,肚子再饿也得忍着。俯下身去,双手捧起一把水,把鼻孔直接插进去,略微地吸一下,再空出手来,拇指和食指用力地夹紧,猛地一擤,才感觉不那么拥挤了,反复地搞了几下,渐渐空荡了许多。然而仍然有些不放心,并用手指抠出来,觉得没那么脏了,这才算作罢。
“我要打电话回家了!”像个孩子,拖着哭腔嚷嚷着,嘴巴噘起个老高,海拔有点滑稽的样子。
“先吃饭吧,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啊,还得首先响应中央,解决温饱问题吧!”亦书扭了起来,双手支在背后撑着,还不忘皱起嘴巴来笑笑,把两个牙洞对准着人,像那碉堡里的机枪口,“呼呼”地响着,呼出两股气流。
这工地上的活,也委实不是他们干的,为难人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尚且耐不下吃不消,叫两个刚出校门的小家伙,又如何折腾得起呢?字为那活还是较为简单的,可以快点,也可以慢点,虽然他自己养成了这“自虐”的恶习,手还一直隐隐地作痛咧。但总也没人紧催,由着性情来,倒也不是很累,只是灰尘太大,脏。发丝上早就布满了灰,一巴掌过去,便如同冬天里雪松针上的雪沫,沸沸扬扬地落下来。
亦书可就不行了,两个小工同时伺候四个大工。光和灰解水泥,就够人受的了。还要负责提灰,在地上还好,要是搭起了楠竹排板,通常是架在半人多高的铁凳上,那就更难了,不仅要拎灰桶,而且还得使用臂力,把它给提上去。虽说泥桶不大,可自己没手套,那铁丝做的把手,硬是勒得细嫩的双手几乎要脱皮了。然而师傅们又都要催着,搞得人毛心火辣地,尽有破裂的灼痛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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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这鞋子也不适合,一脚下去,就像踏入了泥沼当中,水泥灰立马形成合围之势。师傅没说,有经验的工友却也只是半字不提,书本上的那点知识何曾管用?事后那些德性的人才笑着说出原因,但早已被这水泥灰给咬伤了好几处。比长了牙齿还厉害,钻心的疼痛。
他开始没有发现,催得紧了,也顾不得,只是后来觉得不对,脚后跟怎么老是隐隐地会痛起来。仿佛那地方的肉,正好被人偷着挖走了似的。再后来就越来越难受了,一会儿是脚背,一会儿又是脚指头,最后是整个的,一起痛起来,要得了命的。
他便赶快癫向一边,脱鞋时才发现,袜子已经渗进肉里面去了,粘着,如同捆在树上的绳子,经年之后,没有烂掉也没有解开,竟长到一块儿去了,被树含着,夹在里面,嵌进树干里去。而袜子外面,却只有鸟屎那么大的一点水泥,团团地转着,呲牙裂嘴的,撕掉了袜子,脚下却同时少了三四块皮。全都粘在袜子上了,还有血痕,露出细小的,分布得如同蜘蛛网状的血丝来。
可恨的是,作为工友的小方,竟咧开嘴笑了。并且还一个劲地催着,说他一个人搞不过来。狗日的,良心被狗叼进厕所里去了吧!小方是本地人,读书没混出个名堂,却壮如牛,也因为只有些力气好使,现在也只得沦落到工地上来,尽搞些零活干干。三四十岁的家伙了,到现还没个正经样,要不是因为在小巷子里有两间祖传的小老屋,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有媳妇咧。老婆在家里守着门面,卖些水果,他则时不时地出来转一下,挣两个灵活钱。
四个师傅也丝毫没有半点同情,甚至视而不见,只一个劲地喊着要灰。一个比一个催得紧,一个比一个催得急,比之于索命的无常老鬼都毫不愧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个可怜的亦书,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下班前还提醒着,要亦书下午时提前过来和灰,免得下午又要拖住后腿,否则就要求老板换人了。
人们都很迅速地走下楼去了,他们两人才不得不也都有了些行动。字为痿靡不振的,手背上还有未洗掉的血痕。亦书也好不容易地爬起来了,却还只是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再也没有刚才的那股活泛劲了。扶着楼梯里面的墙壁,一步三歪地摸下去。
“大学生,大学生怎么啦?”一个右手拿着啤酒瓶子,乱灌一气的家伙,左手抱着个大盘子,斜过眼来,很得意地奚落着,“哈哈”地敞开怀来大笑道。嗓门粗得像那大象的屁眼,让人受不了,竟而又引来了无数的好奇者。眼睛齐刷刷地扫来,要杀人似的,瞅着,又好比那面对古董时的神情,专心,却又毫无见识。字为只好勉强振作一点,打起精神来略视一番。
“你又不是不晓得,脚正痛着咧。”亦书没好气地回敬一句,“师傅,厕所在那儿知道吧?突然想要拉肚子了,唉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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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为被这一句给逗乐了,按照句意来分析,这可至少有两层含意。但亦书他肯定知道具体在哪儿,并且他现在一定不想去上什么厕所。而这近似请教的问题,却是在大家都在来往食堂的路上,自然就别具意味了,拐着弯骂人的意义就在此,痛痛快快地骂出去了,对方却无知无觉。亦书故意捂着肚子,却又并不去,也不要求他回答,单是拿着屁股,调过去,像要放炮似的,对着那个大钵子。
字为忍不住笑了,凑过去小声地咕哝着,乐着两人嘻嘻哈哈地,一路径直往食堂走去,却终究捂不住嘴,单是笑个不停。
那家伙好像也听出了那话有点玄,不过也不十分明白的样子。继续喝着他的酒,动作很慢,似乎若有所思,但一会儿放下瓶子去,又猛烈地往嘴里赶了几筷子饭菜。
“要是再灌一点毛狗尿,可能就好了!”亦书骂不择口,指着伤口说道。似乎已经是在说自己的脚了,又要撇过头去。
“妈的,一上午几个人合伙整老子一个!气死我了……”
字为心里头猛地一惊,难道他们欺生?“为什么呢?”
“鬼才知道!不想再和他们一起干了。”
字为默想着,看着亦书这走路的样子,心里不免一阵阵的难过。这些人是麻木的,也是辛苦的,然而肉体的劳作,最后又全都归之于肉体的消费与满足当中。惟一的生活情趣在于获悉别人的痛,与伤,在远甚于自己的痛苦之后所激起的得意,或者在能够有效地掠取别人的苟笑或悲戚后,来化解自己生活中的苦闷与累赘。浸染自己的干涸灵魂的,是掠夺后自我满足式的陶醉,哪怕这需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也在所不措。这样的价值体系,毫无任何崇高与悲壮的意义和情怀,惟有猥亵的个体满足,才是永恒的平衡与支撑点,使自己能够得以苟延残喘。
然而也是到现在才明白,只有将他们以至全部的经历,当作一种过去来回忆时,才会领有如此澄净的心境,没有了那些愁,也没有了那些苦,却恰好佐证了生命作为一种存在,仿佛只有曾经才是那么的真实。这是苦涩的咖啡心理,为了奋斗,一个人常常会在午夜,冲上一满杯;为了奋斗且又不至于太苦,就会选择加拌进些许的红糖;然而为了能够更好的奋斗,再苦也不会觉得太苦,便认为连红糖也似乎是消受不得的奢侈了。直到许久之后的今天,才依稀地记得,不管加没加糖,咖啡永远都是苦涩的;而那时的咖啡,不管加没加糖,却永远都是香甜的。是过去,把自己感动了,也被自己感动着!
相反,现在却也只能寄托于过去的奋斗历程中,来寻找安慰与动力。少的是年少的愁,减的是痴狂的伤,只是摸不准前进的路遥在何方!风雨兼程的日子,犹能如此;风和日丽的仲夏,又当何以堪?
把自己感动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难道被自己感动的时代也成为历史了吗?即使是屈辱,也必须要坚挺着走过,为这一路的自己,而不懈。
正怀念着,一个人的坚强,和那些无阻于风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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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你了,喂!该你了……”
被人从后面给擢了擢,方才惊醒。学着刚才别人的样子,立马先递上饭票去,里面的师傅还是极认真地看了一眼,尔后仔细地对折起来,从中撕开,却并没有撕成两半,可能是为了方便以后核对吧。
这样想着时,饭已经从窗口中递了出来。便又慌忙点了三样菜,毛豆是凉拌的,蕃茄炒鸡蛋清新可口,青椒肉丝也还不错,零星的有些肉末。另外还有土豆、藕片、青菜等等,种类颇似繁多。
不过,数量都很有限,每样都只那么一点点的,像闪烁的星星,点缀在空中。
字为不仅想起一个笑话,一个班上七个同学,三女四男。分别担任着不同的职务,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等六个科代表,为了组成一个完整的班集体,他们必须要群龙有首。于是,经过再三的思考,班主任决定任命其中一人为班长,而副班长一职,只好委以兼任了。七个人高兴得不行,个个当官,人人荣耀,并相互庆贺,声明着,谁兼任谁请客。值班表排出来了,令他们大跌眼镜的是,兼任副班长的不是张三,也不是李四,更不是王五,而是班主任他自己!“请客”自是泡了汤,彼此安慰一番,结论便是,嘴收上已经掉过馅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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