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肩头上。看不见娴秀的身材,只留给一个背景的焦急和无奈,她又被两道鱼贯而往的车流给夹在了中间,银白色的手提包挽于左肩之上,左手拎着一个时尚的纸质手提方便袋。右手的食指,稍微超出半截关节,与拇指略微的捻靠在一起,轻轻地,收起那几缕飘散在额前的刘海,捋到耳根后面去。
走到了人行道上后,字为干脆转过来,像是在等着亦书与田爹。在这关键的档口,他们也被夹在了中间,所幸,北去的道上一时少了车水马龙的汹汹气势,他们俩便轻松地走了过来。完整的看过去,因为车流的缘故,那女子只得继续耐心的等候着,焦急地神情、无助的身影,尤其可爱。索性垂下右手去,两只手同时拎住袋子,交叉在腹前,像是急不可待了,或者无可奈何的放松着,轻轻地晃了晃窈窕生姿的身影,白嫩的小腿上,显出年轻而富于弹性的腿肌。并且不时的抽出右手来,把左肩上滑落的小包,往上提了提。
“走吧,边走边吃。还要上楼上去呢。”田爹好不容易从他的早餐里,抽出工夫来说上一句,却只是语气不足,也许是被口中的食物给堵塞了吧。然而却又马上张大了嘴巴,很努力地嚼着。
“嗯。”字为跟着他们一齐,朝着铁大门走去。只是茫然地啃着,全无了滋味。
“走快点,发么××呆咧?吃饭也不晓得用心,”亦书在跨过铁门的栏杆时,已经迈进去了一步之后,突然转过头来,“你看你,还不快点回去换衣服。”
“晓得了,像个老××样的,罗嗦得很咧!”字为踢了下他那还游离在门外的脚,然而只觉得脸上更烫了,仿佛好多人又都在使着同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喂,老张!”老板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田爹,不住地喊着。
“喂,老张、老张……”声音越来越大了似的。
“喂,你们三个!老张,你们三个一起过来!”
“日,真在叫我们呢!田爹,在叫你了。”亦书擦着嘴巴,用肘蹭着田爹。
“哦,来了……冒听到,以为你在喊那个咧……”田爹闪着腰走过去,胶鞋不时的在地上,擦起一团灰尘,像开拱土机似的。农民走不惯平路,走平路反而变小了胆子。一步亦趋的,总是抬得高高地脚,然后很吃力地踩下去,像踩在棉花上,却比那不会水的人坐小船更犯癫和可怜,左脚歪右脚斜,没有一个安全的扎脚的地方。
“你们三个,”老板放下右手,攒动的食指也收起来了,“先过来拿工具,等一下再给你们吩咐工作。”
“你先帮我拿一下,听清楚要我搞么×。先上去一下,马上回来。”字为边说边走,并且加快脚步跑了起来,灌木中跳动的黑山鹊似的,左冲右突地,躲避着来往上工的人。
一直跳上三楼,还来不及喘口气,字为就放下了吃的,脱掉鞋子,又火速地换好衣服,套上球鞋。再装起鞋子,塞进床下的纸箱里,但衣服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时间叠了,只好双手交叉着一绞,把它们一起卷了起来,整个儿的一团糟,管它三七二十几呢,一口气全塞进了包里。扣子都还没有扣上,又匆匆忙忙地赶下楼去。却只觉得下楼的脚步是越来越难以迈开了,人们都陆陆续续地来上工,簇拥得很。着急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有慢慢地往下磨了,甚至希望能够在这半路上碰上他们俩个咧。
“还没上来?”字为想着,心里确实有些等不及了,机械地咬着手中的饺子。
上班的口哨早已经吹响了,东边开始有了几片烈焰般的红霞,却是如同刚从铁匠那高温的煅炉里掏出来的铅块,火红火红的,发着闪。
字为终于是等不住了,直冲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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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身的衣服,却又让他觉得非常地不适应,忸忸怩怩的,可能是确实不怎么合身吧,很有些不舒服。要是有面镜子就惨了,他一定会哭笑不得的。
“那会是我吗?”瞅着一身像是讨来的“工作服”,七齐八不齐的,真想不到家里头,竟还有这样古董的家伙。
在一楼的转梯口,终于碰上了他们,哽住了,干脆不吃,一挥手,把剩下的给扔下了臭水坑里,溅起一团麻花蚊子,“嗡”地撞起来,四处逃着。
亦书递给他一把扫帚,一个泥铲,一柄铁锨。
“老板让你上十三楼去,那里有一个姓刘的小个师傅。你们一起搞,逐楼的清理楼梯上的垃圾。”
“你呢?”有些落寞地问着,估计十有八九是呆不到一块儿了。
“我也得上去了,跟着师傅和水泥,提灰桶。在八楼,有事就下来找我……”亦书简单地说道。
“哦,那田爹呢?”似乎有些不甘,但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能有个熟人在一起,总是好的,他委屈地望着田爹。
“我?呵呵……”田爹扬了扬手中的家伙,高举着锤子和钻子,“在5楼、6楼上,修理不平整的大梁,水泥门柱。”
字为的情绪终于有所涣散了,极不情愿地拖动着步子,几乎是想哭的感觉都有了。巨大的寂寞侵袭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心如那月光下清凉的流水中闪动的月亮。自己感染了自己,却又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感受,无动于衷的品尝着个中的滋味。
田爹消失在五楼了,他以前就干过,轻车驾熟路。
爬到六楼时,字为已经有些累了,气喘吁吁的。
“啊!还有几层啊!”几乎满是流露着哭腔。
“唉!我到了,八楼啊八——”亦书松了一大口气,又接不上来,“你——你自己,就,小心,点啊……”
没有办法了,字为只得歪着屁股,一个人再往上爬,时不时地,把手撑在膝盖上,狠命地吸一大口气,再接着爬。
“九,”沮丧也是没有办法的,只得靠自己了,字为给自己默默的打气。
“十,”扒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十层半了,啊——十层半了!”字为突然吓一大跳,似乎有同一个声音在无限的传递着。一下子突然陷入极端的宁静中,每一步都是空谷足音,忘了是通往天堂的圣路,还是奔赴地狱的奈河上的波滚,仿佛进入了空前绝后的幽深之境,时光是否在倒流中穿行呢?
“十层半——”不知是为了吓鬼,还为了壮胆,怎么又一句,就毫无预备的从口中冒了出来,虽然他已经上到了十一楼。
“十层半……”但却是十分的明显了,不仅自己如同被鬼给吓了,而且还吓破了胆。空荡荡的大楼,空荡荡的楼梯,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自己,像摸索在时光隧道里的盲人。任何一个细细邃邃的声音,都在牵动着紧张而脆弱的神经,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古今孤寂之感,杂陈在内心的深处,错综复杂的绞拌在一起。
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侧耳聆听着。
“十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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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听清了,他缓慢地走到转梯口的中间去,靠近那个巨大的门洞,探身望下去,里面全是黑黢黢的。看仔细了,才能偶尔地发现两个模糊的亮点,像长在黑长的脖子上白色的癣,上面一个,下面一个。应该是分别从十二楼的门洞与十楼的门洞里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然而,就在他突然的一抬头的刹那,一个黑色的影子竟活动在对面的墙上,模糊,而且静悄悄地恍惚着。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额头上不时的滚落几滴汗珠,他想起了奶奶的故事,被鬼吓着了,一定要不停地把额前的头发往上捋,那是传说中驱邪的最好的方式。绝对不能让它们塌软下来,人的火气就在头上,所谓“怒发冲冠”,连人都怕了,鬼还能不怕吗?
擦了把额前的汗,再一定睛,才看清楚,原来是自己的背影也被投射进来了。自己吓着了自己,不禁有些失措,顿觉好笑。平时那么坚信的唯物论观点,在这时却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是在此刻,竟被吓得忘了个干干净净。以前还一直坚信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呢?不仅有些自我瞧不起了,自嘲似的嘀咕着自己的心中,到底还是掩藏着一个可怕的毒素,刚才不就是在兴风作浪吗?
“十一层……十一层半……,”但仍旧数着,只是默默地念着。害怕又会有什么鬼声音,他的每一步都仿佛登天似的,却只是越来越艰难了……
“极限了、极限——了!”字为一屁股塌在地上,忘记了楼梯板的凹凸不平。全身都已经麻木了,双腿只是无力的伸出去,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任凭怎么也收不回来。喘了几口气,才渐觉屁股上,隐隐地有些疼痛。
“还有一楼了,得整整神气!”字为双手撑地,自言自语地嚷着,侧过去头顶住墙,而后两手缓缓地扶着楼梯板,艰难地爬了起来。汗珠像天放晴后,间歇在屋檐的瓦沟里的雨滴,有一下没一下的掉下来,摔碎在地上。
突然,几粒沙子洒了下来,正打在了他身上,有一粒还钻进了衣服里面。脸上也粘住了一些,灰尘便如雨天的沉沉暮霭,飘飘洒洒地,全撒了下来。伸手用袖子,拉锯般地使劲一挥,脸上的汗珠便接连着滚落下去。抬头看时,毒舌般的阳光伸了进来,如同乌贼的吸盘,潜伏着,吞噬了流光溢彩的深海生命,悬置在空中,断送着夏日里弥足珍贵的清晨,美好的东西总是饱经摧残。然而丑恶却往往上演着不堪入目的闹剧,灰尘却如鬼魅,张牙舞爪的,阴影似的扩散着,瞬息间就侵袭了下来,兜进衣领中。
“刘师傅,刘师傅吧?在上面吗?”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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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为挣扎着,爬了起来,将自己稍加打理了一番。汗是擦了又擦的,屁股上的灰拍了拍,不放心地,再扯了扯身上皱巴巴的衣服。终于往脸上附了些汗津津的笑来,扛着扫帚,迈开似乎很轻快的步伐,腿却直接的颤动得厉害。不怎么听使唤了,抖得人心里慌里慌张的。
“是——刘师傅吗?”
一个屁股翘得老高的小个子男人,双手撑在楼梯上,腰和腿恰好拐出一个L形的楼梯形状,在屁股处转了个弯,折成90°左右。这情形,令字为想起了课本上描绘的二战时期,出现在战场上的原始大炮。但他却没有笑,而是很有礼貌地轻轻问着,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哦,是的。”他缓缓地伸起弯弓般的背,单薄,瘦小的身体,见证了长年的劳苦累月的挣扎,嘴角的一丝浮笑很快就殆尽消失了,全无刚才那涟涟的荡漾。只用一口难懂的外乡话,简单地回答着。
“我姓朱,新来的。”字为尽量把普通话说得再标准点,语气再平缓些,发音再饱满些,试图暗示对方,提醒他尽量也要使用普通话,其实,刚才那小刘说的什么,他是全然不知所云的,但示以尊敬,仍不得不深有领悟地点头称是,含笑若答。
“就叫我小朱吧。”字为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笑了笑,才又只得抛了块引玉的砖。
看到刘师傅刚要开口的样子,心头更加地怀有期待,有些兴奋地等着。却不想,他只是似乎要说点什么的,然而又终于并没有说出半句话来。这到底使人不再仅仅是失望了,很沮丧很伤心的,字为确认已经不用再抛什么砖了,徒劳的事,非但引不来什么破玉,甚至是自己搬来砖头砸上了自己的脸。尴尬地,只好低下头来,自己看着办,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男子汉大丈夫,何拘何束?
“坐!”一个干裂的声音,土雷般的,硬梆梆的颤了一下
字为使劲地眨着眼,使劲的吹了吹楼梯板,两条腿便很乐意地蹲了下去。再次地看到他将要开口,却又似乎没有吐出半句话来,反倒是在吞吃自己的舌头似的。尤其令人不忍的是,因缺水严重,嘴唇上布满了裂痕,隐隐地,又显出些血迹来,就像电影里有关非洲大陆的图片。因经年的干旱不雨,而裂缝斑斑,全是一些干裂的口子。
刘师傅用袖子擦了擦嘴唇,字为自觉一下比自己那几下来得更简单,也似乎更有效了。袖子立时呈出两瓣黑色的尘污,然后伸出舌头,上下左右地舔了舔,喉结便滚动了起来,上下轮流地转几下,算是润滑了一下吧。
字为想说点什么,可一时脑子里糊了,什么话也没有,一片空白。空气是固态的实物,呈块状的累积在面前,鼻子被碰成了雍肿的疱。
“高中毕业了?”刘师傅怕字为听不明白,认真地,故意说得很慢,抖了抖失神无光的眼睛。把脖子上的一颗头折了一下,弯成面向字为的角度。
“喔,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字为吃惊不小。
“我儿子高二刚完,”刘师傅又伸出了舌头,往四周搅了搅,唇上也活泛了点。“也你这么高的,但很要胖些。”
字为一点笑,却并没有说什么。
“看得出来,你是很讲究的……喜欢干净的习惯。”
他接着补充,似乎在佐证着自己的观点,又像是因为看见了字为的不屑的怀疑。
“学习怎么样?”刘师傅很关心的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