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传来熟悉的咖啡香,扭头便见那面绿色和柠檬黄相间的橱窗。一个眉目和善的女孩站在店内,音乐轻快灯光明亮,上一次偶遇此情此景还是一个半月之前。那天我原以为是黎靖生日,其实不过是他和前妻的结婚周年纪念。与那晚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街、同一家店,只是今天站在这里的只有我一人。
我到橱窗前买了杯冰咖啡,手心的汗与纸杯外壁凝结的小水珠混在一起,已分不清是热是凉。捧着咖啡杯行至楼下,习惯地抬头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客厅灯光亮着。路上孤单与否不再重要,好在总有姐妹等我回家。
站在门外找钥匙时,听见屋里电视机开得山响。开门进去更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唐唐的箱子张开大嘴瘫倒在地上,衣物堆了满沙发和茶几。她本人正在沙发里奋力翻来翻去,越翻越乱。
“唐唐,拆房子呢?”我虽换了鞋,包还拎在手上,因为整间客厅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随手扔包的地方。
她这才从百忙中抽出精力注意到我,挤出一个欠了巨债般的苦笑:“电视遥控器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听到这句话,我就差没伸手擦汗了:“难道你怀疑遥控器藏在衣柜里,所以……”
“不是啊,我是怀疑遥控器被我顺手扔进衣服堆里然后收进箱子了,这才倒出来翻翻。”她边说话,边趴在原地手不停地翻找。
“唉——”我对这种二得无药可救的行为发出了一声哀叹,绕过茶几两步走到电视柜边,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开关轻轻一按。啪,整个世界清静了。
“哎呀,还是你聪明!”唐唐立刻停止了翻找,对我表示衷心的赞美。
我从她的衣服堆中艰难地扒开一小块空位坐进去,痛心疾首地发言:“唐小雅,你没救了,自从跟企鹅混在一起后,人都呆了!”
“别这样嘛,来帮我把衣服装回去,顺便找找遥控器!”她拉着我的胳膊晃啊晃,晃得刚刚跑步回来的我头晕眼花。
我躺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动:“不帮。”
“来嘛!”唐唐越晃越起劲。
“都说不帮了,自己搞定——唉,这件是不是要带的?”我又一次受不住她耍赖卖萌,磨磨蹭蹭地拿起衣服弯下了腰。
唐唐一听有人帮忙,立刻雀跃起来:“要要要,沙发上的都是要的,茶几上的是不要的!那边那一包是充电器,先拿给我!”说完还一把端起茶几角上立着的纸杯就往嘴边放,“爱妃,我忘了叫人换水,先喝一口你的。哎,你大半夜喝什么咖啡啊!”
“当然是咖啡,你看不见杯子上印着字吗?”我果断地伸手抚额,再一次躺倒在沙发上。
“总比没有强!”唐唐又以整晚没喝水的架势猛灌了一口。
眼前凌乱的客厅处处弥漫着家的气息,而她外出旅行的一个星期,这间屋里又将只剩我一个人。现在,我已想象不到唐唐不在家时,如何打发独处的时光。
刚发一会儿呆,唐唐又出状况了。她捏杯子用力大了点儿,白白净净的爪子被咖啡浇了个透。她以立定跳远的水准,迅速将自己弹开,不让咖啡滴到那一堆衣服上,一溜烟冲向厨房的垃圾桶,把杯子投了进去。不一会儿,厨房里哗哗的水声响起,她的声音也跟着响起:“丁丁,用你的厨房毛巾擦一下手啊!”
“我有毛巾在厨房?”我闻言小吃一惊。
唐唐噌噌地钻出来,手上抓着一条白底蓝条的毛巾:“这不是你的吗?我记得不是我的。
”这条毛巾……正是大雨爬山那天黎靖在出租车上给我的那一条。我回来就感冒得晕晕乎乎,自己早不记得将它放在了哪里。一定是到家后,在厨房煮可乐姜的时候顺手放下,事后忽略了。
“不是你的?难道是,是,是房东的?”唐唐满脸惊诧,以为自己刚刚用一条历史悠久、主人未知的可疑毛巾擦过手。
“是我的,不过我都忘了它的存在了。你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烤箱上边的墙上挂着呢!”她说。
原来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从未留意。当时我可以粗心至此,只因为不曾在意;如今有心回忆,才知道这些事有多么巨细无遗。
待唐唐擦完手,我接过毛巾:“我很久没用,都忘了它了。算了,既然找到了,就洗洗收起来。”
“别啊,挂在厨房挺方便的!”唐唐不明前因后果,要我将这条毛巾留在厨房里。
“也行。”我手上的毛巾摸起来厚实温暖,它躺在角落无人问津那么久,却奇迹般地未多沾尘,看样子依然整洁如初。
唐唐将毛巾挂回去,我低头继续帮她整理。一件件衣服和用品被堆叠整齐中、按部就班地摆进箱子,沙发上那座五颜六色的小山,很快就平平整整地装进了旅行箱。唐唐刚才把咖啡洒了,蹦跶着要下去买水。我站起来指指茶几:“你先收拾了这一摊子吧,我下去买。”
“不要吧——”她当即面对满茶几零零碎碎的杯具哀叹。
接近十一点半,楼下的小径很静,一切如常。
只不过……我好像又看到了黎靖的背影。他背对我安静地坐在上次那张长椅上,我一时间恍惚如遇梦境。那背影的弧线如此熟悉,单凭光线不足的模糊一瞥或许我会认不清天天朝夕相对的小章,但绝对可以在同样的情况下认出黎靖。
我承认自己一直期待他会再出现在我面前,而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却完全不知道该不该装作视而不见。他不是已经作出决定了吗,怎么还会深夜出现在我楼下?如此疑虑掠过脑海,我顿时又不敢再轻易断定:或许是他,又或许不是。或许是距离太远,又或许我已经再也不敢肯定自己对他的任何判断。
低矮的灌木丛横卧在我身前,“去”和“不去”两个念头在心里相持不下,根本分不清孰先孰后。我发现自己陷入了无法思考的僵局,而脚步只是放慢,并没有停下。
离他的背影每近一步,都感到整个人更沉一分。
这条路太短,我终于还是走到了他身边。
他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只是抬头看看我,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在他旁边默默地坐下。他在长椅这一端,我在那一端,中间隔着半人的距离。我们都心照不宣,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在这里遇见绝不是偶然。
我所认识的黎靖不是一个反反复复轻易推翻自己决定的人。对于我们之间即将发生的交谈,我从未心存不切实际的侥幸期盼。
果然,他说了一句我最不爱听到的开场白:“你最近好吗?”
仿佛我们只是一段时间未见面的朋友,不曾发生任何事,也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还行。”我别无选择地答。他明明知道这个问题只有唯一的答案,还非要听我亲口说一次?答得这么快,他反而怔了一怔:“来的时候看到你家灯亮着,就知道你没睡。”
“我刚跑步回来。你呢?散步?”
他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前方,似在注视夜的另一端某个未知的远处。
片刻,我打破短暂的沉默:“你不是期末很忙吗?”
“再忙也有休息的时候。”他转过头来对着我。
“嗯。”我找不到话,就只嗯了一声。
这夜寂静得在心里投下空茫的回响,头顶被树木遮住的天空静静地压下来,用浓重的黑夜罩住了我们两人。
许久,黎靖像下定决心般,略显艰难地说了一句话:“我,大概需要一点儿时间。”他半夜出现在我家楼下又不打算让我发现,都已偶然遇到,他对我说的竟然是需要一点儿时间。
有谁不需要时间?须知,要经过详细审度考量的感情根本不叫感情,只能算是一个选择。对于他,我不能接受被考虑,从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我久久地注视着他。他侧脸的轮廓、他嘴角的弧线都是那么熟悉,而我们之间此时此刻正隔着亲密距离以外、安全距离以内的完美尺度。
“你有的是时间。”我说。
“你能给我时间吗?”他语速平缓地、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地问。
原来这就是他在要与不要之间作出的选择。我们继续不清不楚地相处下去,直到他下定决心为止。
我摇摇头,轻声回答他:“不能。”
我不能。有些事即便犹豫了一秒,答案也不再纯粹。咖啡可以加水,书可以有空白页,一首歌里都可以有休止符,但感情不能存有迟疑。我从不苛求过程完美,只期望开端能够纯粹。吃饭可以预约,看电影可以预约,旅行可以预约,去医院都可以预约;唯独在感情未够深时,如何能预约要到未来才会出现的答案?不愿现在要也不愿马上舍,这是贪心。我可以容忍的事并不少,唯独宽容不了这一件。或许只要糊涂一点儿单纯一点儿低微一点儿便无须计较这么多;但正如他所说,我总想把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
他微微牵动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让这个表情变得更加牵强。
“我不想,”他的话停在半空中,悬浮了好几秒才艰难地落下,“……失去你。”
我也不想。可我早知道自己已失去,从他本能地退避开的那一刻起。这大半个月来,我一直在努力适应他缺席之后的生活,一点儿也不轻松。是,他并未高估我对他的感情,他低估了它。我比他走得更远更深,也更不能接受这种倾斜。哪怕是被欺骗过、被伤害过,我也未能让自己在面对感情时低微半分。如果我不爱他,我会答应,会等待,会安然将彼此的关系只当做一个选择——就像选择工作、选择衣服首饰那样。感情需要时机,如果他不说,或许我真的会等。然而他要求我等,他有什么资格在未确定自己之前,就要求对方?
“不会,没有过根本谈不上失去。”我说。
“有过。”他的声音清晰肯定。
“如果这个‘有过’指的是朋友感情,没必要觉得可惜。人不能太贪心。”假如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只是无心或游戏,那么我们仍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有些东西既已付出又彼此不同步,装作若无其事就只成全了彼此卑微的自私。
人人都有私心,区别只是会不会将它加之于他人。
“也许你说得对。我应该尊重你。”他的神情依旧那么平静。
我看不出他的情绪。他身体里完美的消化系统可以处理这一切,无须为此担心。
“你也说得对,会有人照顾我。”
“嗯,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这句话的含义是,他不会成为那个“更好的人”。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失去,他便会想做那个人。而他没有。
“你也一样。”话说出口,我开始厌恶自己这一刻的虚伪。
总会有个什么人跟他过完这一生,单纯地、不在乎地,或是卑微地、无所求地。我也做不了那个人。我知道自己对感情太苛求,也知道幸福太不容易,但自欺欺人本就是我最不擅长的一项求生技能。我什么都没有,唯有这点儿不切实际的骄傲,与生俱来,永远只会宁为玉碎。只是,到底意难平。
我凝视他许久,问:“有个问题我不想问,但我能不能知道答案?”
“可以。”他安静平和地笑笑,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软木塞。软木塞是一瓶葡萄酒存在过的证明,它身上印着生产年代、产地、酒庄标志,以及独一无二的编码。饮尽瓶中易逝的时光,徒留手掌中那一枚凝固的记忆。
临别时,他又一次送我到楼下,他在电梯外,我在电梯内。一如既往,我们不需要转身,不需要迈步,只是面对面站着,看着对方一直到看不见为止。告别总有种将时间拉长的魔力,短短几秒被我们站成了漫长的互相凝视。所有回忆都在这一刻涌上眼眶,而面前那扇门,已然缓缓关上。
我终于记起,忘了买水。
次日下午,我六点就回到家准备晚饭。虽然唐唐的满汉全席只是一句笑话,但我也不能太失水准。
洗米煮饭,再将所有材料一一洗净切好。厨房外,温柔的薄暮正安然降临,云层后的阳光斜斜地伸进窗内泼洒在墙上,忠实地映出玻璃上的细小微尘及划痕。
烟机在额头上方发出放大的蜂鸣声,我正开始做生平第一锅海鲜焗饭。橄榄油入锅炒香蒜蓉和洋葱,去壳去线的虾仁随之跳进锅里,透明滚烫的橄榄油激起一串虚张声势又转眼即逝的泡沫。虾仁由混浊的半透明渐渐变白变实,淋上半勺酒,出锅备用。黄油进入锅中悄然融化,与百里香、月桂叶、蔬菜和米饭混为一体,依次加入盐、黑胡椒。整个过程连贯而充满仪式感,安全感悄然熨平了眼前一切的未知和恐惧,只需全神贯注安心做一道菜——备齐材料跟着指示,日久便可以熟能生巧,可以胸有成竹,可以确保付出便有所获,可以从一开头就知道结果。
当米饭炒好装入烤盘,铺上海鲜料,堆好切成丁的番茄,撒上切成丝的芝士,送进已预热好的烤箱。那条白底蓝色条纹的毛巾挂在墙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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