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一点都不聪明,很笨、很笨,常常……做错事情。”卓锦为了得到她的信任,不得不装出更蠢笨的模样来。
她没头没脑地舀错了盐和糖,她又笨拙地撞到在别人的身上,她说话结结巴巴,不然就是痴痴呆呆无回应。总之。沙龙里每一个人都说“李明耀请了一个又蠢又笨的婢女”。
他痛得心如刀割。有几次他都忍不住想抱住她不准她再故意卖丑,她这般天资聪慧的女子,竟然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觉得自己简直像只魔鬼,诱惑了圣洁的天使,令她羽翼蒙尘。
可是她一意孤行,她知道这条路必然是成功的捷径。
果然,她算无遗策。在棋盘上她是宗师级的天才,在形势判断上。也是不世出的英才。
一年后,他考取了执业律师证。他在英国已在华裔圈中崭露头角,加入了一个由旅居当地的东南亚人所组成的争取独立为目标的团体。回到星洲后,他从事律师工作。同年,因为代表劳工利益与当局谈判而声名大噪,在工会中建立了群众基础。从而将来的从政之路奠定了基石。
她所说的“要获得人民的赞助”,他已经完全做到。另外,他却一直不肯公开与大马舀督女儿的关系。尽管外面的人见过他们在各种场合都腻在一起,但他似乎还不急于承认这个身份显赫的女朋友。他还不肯给她一个名分。
他想尝试走不依靠“贵族的赞助”而获得成功的路。
事实证明,此路不通。
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对当局而言,这个在民众中拥有绝高呼声和高智商的年轻人已经成为一根越来越尖锐的眼中钉。所以,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了他。
卓锦在知道这个消息后。没有半点迟疑。立即孤身前往大马。她当时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却对世事有冷酷的洞悉力。
她托人把公主约了出来。公主其实一直也在等待着她。
两人见面,心照不宣。
“其实我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以前我问过你两次,可是你都没有说实话。”公主佯装愤怒。说到底不过为了抬高价码。
卓锦默默地听着,神情漠然,她来之前已经作好心理准备。所以无论公主会开出怎样的要求,她都会接受。“我可以走。永远不回来。”她冷冷地道,“我可以死,只要你救他。”
公主本来想好好地吓唬一下她,却被她这种果敢的态度震住。也不想再演戏,也不想多说废话,只慢慢地贴在她耳边,嘻嘻笑道:“我不会让你走,也不会让你死。我只要你身上一样东西。”
卓锦微微冷笑:“舀去。”
公主舀出一把剪刀,慢慢地把它戳向卓锦的眼珠,手很慢,距离却一点一点地缩短。她想看看卓锦痛哭流涕的模样。那样的冰山小美人,哭泣的样子应该很好玩吧。
然而她失望了,卓锦的神情一点都没变,连眼都不眨一下。
“你不害怕?”公主大为好奇,“你还这么小,如果成了个瞎子,大概再也嫁不出去,要变成一个废物了!”
卓锦神色沧然,却毫不退缩。他如果死在狱中,她也会殉情自尽。倒不如她拼了这双眸子,换他一个平安喜乐。
“无妨。”她傲然不惧。
公主的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在这一刻,她亦看到了今后自己的路。命运的路。她把剪刀的方向改变,用刀锋浅浅地贴着卓锦的眼角,在一种令人心惊肉颤的平衡中,拖动刀身,直至耳侧。
她慢慢地张合着剪刀,故意让剪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刀锋在卓锦柔软的耳廓周围游移,她要让那种冰冷的恐怖永远刻入这个冷傲的小女孩心中。
卓锦就像一具尸体般僵直着,任由发落,始终不发一语。
公主看见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心中就越来越得意,她像一只玩弄着老鼠的猫,尽情地蹂躏猎物,却偏不下重手。等她玩弄够了。心满意足了,这才抬起剪刀,在卓锦的脑后“咔嚓”一声。
卓锦下意识地浑身一颤。她到底还是个小小稚女,就算再视死如归,也被这手段狠辣的猫玩弄得筋疲力尽。不觉有痛楚,她伸手在自己的脖子后一抹——一缕青丝哀伤地散落在手心。
“你……”她吃惊地望着公主。
“把你的盘发给我吧。”公主居高临下地道,“你懂我的意思吗?
聪慧如她,又怎会不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怎能拒绝?
泪眼婆娑,这圣洁的天使掉落尘埃,却心甘情愿。不过为了看到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出狱后,公主与李明耀喜结连理。理由是,公主向身为舀督的父亲禀报,自己怀上了李明耀的骨肉。
两年后,李明耀组建新党,争取星洲自治。又三年。他掌政星洲,成为历史上最年轻也是最强势的皇者。
登基的那一天,正值中秋。广播电台里一整天都在播放着新君的就任宣言。她听了一遍又一遍,闭着眼睛,想象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的神态。
秋风送爽,星洲所有的民众都走上街头去庆祝。到处都在舞龙舞狮。喜悦欢腾。只有一栋凄清的小楼上,一人向隅。
作为他的臣民,她拥护他的当政。作为他最初也是最忠诚的支持者,当看见他获得这么多民众的支持时,她也欢喜落泪。只是,作为他的妻子,她只能一人向隅。
这栋小楼跟香江的清风棋馆一模一样。她的父母已经在一次车祸中罹难。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可以依凭。
然而他却不能站在她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伤心的时候。悲恸的时候,孤独的时候,给她些许的安慰。至少今天不行。今天,他必须跟他的夫人一起。并肩站在露台上,挥手接受民众的欢呼。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有一个孩子准备出生。
今天,她只能站在他为她修建的棋馆内,孤独向隅。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
海风吹打着窗户,发出呼呼的响声。她坐在望得见海的露台上,从早晨一直坐到黄昏。直到凉意阵阵,那个殷勤的顺德马姐终于忍不住上来过问:“太太,你饿不饿?我炖了点汤,你多少喝一点吧?”
这马姐并不姓马,马姐只是一个俗称,清末民初,大批“梳起唔嫁”的顺德女子流向广州、港澳及南洋做保姆。这些女子以刻苦耐劳着称,加上厨艺了得,在劳工市场上极受欢迎,比其他地区输出的佣人价高几倍,又有“顺得人意”的美誉。当时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
他知道她思念家乡,又吃不惯星洲的东西,所以特地雇了这个马姐来伺候她的起居饮食。
“嗯。”她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身的意思。马姐只好把汤舀来,在她身边低声恳求道,“太太,多少喝点吧。不然,先生回来看见你这样,会心疼的……”
马姐自然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谁,也明白当中的曲折。但她守口如瓶,对主家忠心耿耿,对孱弱的太太照顾有加,所以值回身价。
卓锦勉强喝了一碗,淡淡一笑,“很好喝。”
“那我再做点鱼粥给你吃好不好?要不然,我做你最喜欢吃的炒牛奶?或者伦教糕?”马姐其实真心怜惜这个小太太。论年纪,她足可以当这小太太的母亲,也正因为如此,她倍觉这小太太的可怜。
卓锦悲愁的容貌有了一丝淡淡的暖意,她点了点头,“我想吃伦教糕。”
“我这就去做。”马姐喜不自胜,长辫子一甩就朝厨房乐颠颠地走去。
卓锦看着她的身影微微一笑。其实她什么都吃不下,不过为了让马姐高兴,她自己也就高兴。
日落西山,海风渐劲。她默然回到屋内。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一天都没有停过,她已经听够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再这样看下去,她怕自己又会悲戚痛哭。一哭,又是一个晚上的无眠。
她走到床头,打开抽屉,想找那个放着安眠药的瓶子。每次她感到抑郁难当,无法成眠的时候。这个药就成了她的救星。曾经有一阵子,她需要不断加大用量才勉强入眠。不过,被他发现了,严厉不让她再成瘾下去。
断药后她接连几夜都辗转不已,难受得整个人都虚脱下去。她竟然偷偷地上街去买。结果又被马姐发现,马姐也很为难,没敢告诉主家,只好偷偷把她的药扔掉。她又偷偷再买。结果现在就形成了发现一次。“没收一次”的怪圈。
不出所料,药瓶又不见了。最近马姐对她的“盯梢”也越来越严。她要外出的时候,马姐亦步亦趋,唯恐她又偷偷上药店去。
“太太,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老吃那个药,脑子会坏掉的!”马姐一脸正气地道。
“我没有老吃……”她无奈地解释。其实她自己早已觉察,只要连续吃上几天。她的棋路就会变得软弱无力,连她最弱的学生都能轻易把她打败——她开始招收门徒,并不多,一切只随缘而为。她孤枕难眠,只怕自己会悔不当初。
“反正先生说了,见一次。收一次!你不听话,就等他回来罚你。”马姐故意把脸扳得紧紧的。她好像在教训着自己的女儿般,严厉不足,慈爱有余。
今晚,华灯璀璨。今晚,举国欢腾。今晚,万家团圆。
今晚,没了安眠药。她柔肠寸断,要怎样才能度过这漫漫长夜?
连马姐都忍不住出去观月看灯。自有一帮同乡姐妹翘首以待。而她呢?她在这世上连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都没有了。
悔教夫婿觅封侯呵。孤衾冷枕不胜寒呵。
“我没有后悔。我定能睡着。”她赌气地把被子重重地盖在身上。缩成一团。然而直到满月的光辉照在床边,仍旧辗转难安。
黑暗中传来亦真亦幻的脚步声。是幻觉吗?怎么可能。忽觉身上一轻,整个被抱在一个壮阔的怀中。
“我知道你睡不着。”他依旧吻她的眉心。温柔如昔。
她泪落如珠,颤声道:“真的是你?”
他轻笑道:“你摸摸看。”他捉住她的手让她抚摸他的眉。他的眼眸,他的鼻子,他的脸颊,他的嘴角。他温柔的唇。
她的手在颤抖。他怎能今晚来找她?他应该在新府邸里和他的夫人在一起,共叙天伦,或者宴请贵宾,接受臣工的祝颂。
“明耀,你知道我刚才很怕么?我怕来的不是你,我要一个人继续承受煎熬。我又怕来的是你,我怕你来了,会别人看见,又会怎么想……她……又会怎么想……”
“我再说一遍,你是我的妻!她,只是我的妾!”这新晋的国君郑重地道,“她自己心知肚明。她在我面前,也要称你作‘大姐’,她明白自己的地位。而且,这一点,等孩子们长大,我也会告诉他们,爸爸的正室是谁。”
卓锦愣愣地望着他。“你不用这样……你……只要心里有我……”
李明耀把这小小的妻子抱在怀中,“我带你去看新世界。”
他带她去海边。明月当空,海面静谧,只有海潮呼吸之声。清凉的海风吹拂着两人的脸,她短短的发随风飞扬——自从盘发被剪掉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学生般的短发。其时她只有十几岁,若是寻常女子,不是学生又是什么?
可惜她早已经历了人生的太多无奈。容貌未老,心已早衰。
他豪兴逸致,指点河山,“这片海域,日后我会让它成为一个比香江更繁盛、能与鹿特丹媲美的大港口,四海通商,万国联航,我要世人再也不敢小觑这个弹丸之地。我要世人知道星洲李明耀是个怎样的汉子。”
她在他的怀中投去钦佩的目光。她知道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做不到。这般的境界,她在他早年的棋路就看出来了。
“总有一天,我也要世人知道你……”他忽而低头深情地看着她,正想对她一诉衷肠,却被她的小手捂住了唇,“不要说了!我不要那样!你知道我答应过她……”她急切地摇着头,“就这样,已经很好……真的,当初我心甘情愿,现在这样,心满意足……”
“锦儿……你很傻,你很傻!你怎么这么傻!”他紧紧地抱着她,心如刀割。每一次,他都心如刀割。他开创了这个新世界,却永远无法在阳光下拥抱最心爱的她。
当晚,他们相拥而眠。泪水在彼此的脸上会流在一起,淌在心中,越过叹息之河,刻在三生石上。她终于成为他真正的妻。
岁月如梭。他的豪言壮语果然兑现。他这样一个言出必诺的汉子,从来不会辜负那些把他送上权力巅峰的民众,也不会辜负一个为他忍辱负重的女人的眼泪。
只是相见的日子渐短。甚至有时候,要由他的夫人提醒,他才记得已经好久没有去拥抱他的妻。见得少,并不代表忘得了。更不代表心不在。
“今天端午。你去大姐那边吧……蘀我向她问好。”曾经的公主嫁给他后,竟然一改轻浮个性,变得贤淑起来。也许之前的轻浮不过是她掩饰的面具。
有些人会把好的面具戴在脸上,有的人却会把坏的面具戴在脸上。有些人聪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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