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茹眸色实在太冷了,傅铮承受不住,他愣在那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了,他哑口无言。
他好像活在一个最为美妙的梦里,梦里的那种甜蜜曾在他枯涸而渴望的心上蜿蜒成河,如今却被她亲手斩断,变成了致命的毒。药,变成了砒。霜,足够要他的命。傅铮先前回府的路上还在傻乎乎的想,这府里有梅茹在等他,以后还有他们的骨肉,这个世间他不再是孤独而苦寂的,他哪怕受再多的苦也值得。可是,傅铮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被打回原形了,快得他不敢想象……傅铮愣在那里,他满是不可置信,他还想问个清楚:“循循,你这么多天一直在骗我?你不想给我生儿育女,不想知道孩子的名字,不想我留下来,不想我亲近你?一点都不想么?”
“通通不想,我一直在骗你。”梅茹冷冷告诉他,“就连那些梦话,皇后的催促,都是我在骗你,在试探你,在哄着你。”
好残酷啊。
傅铮没想到被撕扯开的真相竟如此惨烈,他的高兴好像才近在眼前,现在就没了。那天是他最快活的日子,她扯着他的袖子留他下来,还问他以后孩子的名字,傅铮欢天喜地,他畅快极了,他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他只觉得老天爷待他不薄,没想到啊……
傅铮头昏沉沉的,好容易稳住身形。他的眼底猩红一片,整个人都懵了。
痛楚在心底蔓延开,扯出一道道腥咸。
他浑浑噩噩的,见梅茹要走,他连忙又捉住她的手。梅茹手里还攥着那枚簪子,傅铮绝望的看着,他想都没有想,将那枚簪子抵在自己胸口,然后狠狠扎了下去。他的力道很大,那簪子化作箭矢直接刺破锦袍,扎进他的肉中,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来。可傅铮一颗心已经太痛了,痛到失去了知觉,连胸口的那点疼都不算什么。
傅铮无望道:“循循,我给你偿命好不好?”
“我不要你偿命。”梅茹松开手,那簪子亦掉下来,摔成了两半。望着面前的人,梅茹漠然而残酷的说:“我只是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你明明心里有我的……”傅铮像一团困兽在不住挣扎,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办法,他只能如此喃喃自语,抛下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负,去祈求她的原谅,去奢望。
梅茹摇头,泪掉下来,她痛苦道:“那是他,不是你,他早就死了!”
她心底的那个傅铮已经死了,那个人为她红过眼,为她受过伤,为救她而奋不顾身。在西羌寒冷的山洞里,他虚脱的倒在她身边,浑身是血,那才是她的傅铮。他走了,只留下一对珍珠耳坠。他再也没有回来,再也见不到他的好姑娘……
梅茹摘下手腕上的镯子,轻轻丢在地上,砰地一声,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傅铮安静地看着,看着被毁掉的一切,那种巨大的冰冷与孤寂将他罩住,他也快死了。
梅茹一个人怔楞地往外走,傅铮回身拦住她。这人身上太凉了,失魂落魄的,傅铮抱着她,拿自己暖着她,再用力亲吻她。他不能让她走,她一走出这个地方,他们就真的回不了头了,他和她就彻底断了。傅铮怕的要命,连薄薄的唇都在颤抖。可梅茹只是呆呆立在那儿,任由他抱着,亲着,都无动于衷。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傅铮绝望地埋在她的颈窝里,泪水混着腥咸的血,傅铮卑微的央求:“循循,你别走,别离开我。”
安静,一切好安静。
好半晌,梅茹失神的说:“我不会走的。”她的口吻平静而淡漠,像是与她自己完全无关。说罢,梅茹又自顾涩涩地笑了,眼底全是窒息的绝望。
天那么大,她那么渺小。
离开这人,她能走到哪里去?她的父兄还得倚仗他,她和傅铮已经绑在了一起,就连她的官职都是傅铮举荐的。如他所说,她就是撕破了脸,还顾及着傅铮的名声,挑在这个鬼地方!
梅茹苦笑。
黑暗重重淹没过来,全是沉甸甸的、拨不开的雾,足够将她吞噬掉。
梅茹好绝望。
……
傅铮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大亮,一切都是静谧。梅茹并不在,她应该去通译馆了。他胸口绑着绷带,行动不便,外面进来两个丫鬟伺候更衣。那两个丫鬟看着眼生,全是娇怯怯的模样,柔柔弱弱,傅铮登时明白过来梅茹的意思,他将那两个丫鬟轰出去。屋子里再次剩他一个人,傅铮孤独地立在那儿,只觉得悲戚。
傅铮这天哪里都没有去,留在府里,整个人惶惶不安。可一直等到天黑,他都没有等到梅茹回来,傅铮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梅茹已经向延昌帝自荐去北辽,替公主商议和亲的事。
她清晨就走了,带走了那对珍珠耳坠,剩他一个人在府里。
傅铮独自怔楞地坐在水榭里,看着满地镯子碎片。
他吃力的俯下身,将那些碎片一块块收进锦帕里,全是碎的,却还是被他妥帖收好。
这是他的心意,梅茹通通不要了,只带走属于她的那个人。
傅铮总以为,他和梅茹能重新开始,他们的日子还那么长,他总有一天能彻底走进这个人的心里。傅铮没料到,他根本走不进去,属于他的日子只有那么短,短的他在余生回味都不够,而且那些温存还都是欺骗,一旦揭开,满是鲜血淋漓。
可是,她还在他身边就够了。
傅铮卑微的这样思量着,那种煎熬的痛楚复又绞上心头。眼前水光潋滟,映在眼底,他想,等新一年荷花都开了,她就回来了。
而他就在这儿等着她,等她回来。
?
☆、第 134 章
? 梅茹是年中回来的,她一回来得先去延昌帝跟前交差。傅铮就在宫里等她。彼时梅茹一身青罗官服,沿着朱红甬道远远走过来,像极了天边的云,飘过他的心,扯出好多惶恐。
想到那天的对峙,傅铮很忐忑,他甚至不敢看这人的眼。
行到跟前,梅茹福了福身,唤道:“王爷。”她的声音平静如常,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可那天的对峙分明还是存在的。
傅铮心下不安,觑了她好几眼。
迎着他的视线,梅茹平和道:“王爷,我有些要事想回府与你商议。”
她话中虽然带着许久不见的点点疏离,却足够抚平傅铮心里积攒了小半年的忐忑。傅铮担心了这么久,在这个人面前,他连每一次呼吸都是小心而谨慎的,生怕会看到梅茹的抗拒。直到现在,直到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傅铮才勉强安下心。
走在梅茹身旁,傅铮悄悄垂眸。
这次出使梅茹晒黑不少,整个人也消瘦许多,但柔软的乌发盘起来,用玉簪妥帖束着,依旧是利落又明艳。面前的容颜和他心底的思念重叠在一处,傅铮眼眶微烫。她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傅铮收回视线,深宫之中,二人并肩而行。
燕王府中,满池荷花如今已经生长出或粉或白的花苞,挤在熙熙攘攘的荷叶里,全是热闹生机。梅茹倚在水榭的围栏边,边上是她爱吃的点心和瓜果。清风拂过,拂动她耳边的珍珠还有几缕落下来的碎发,梅茹安静地看着,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傅铮在旁边,也不说话,这种宁谧不可多得,他不想打破。
良久,梅茹方转头对他道:“王爷,我今日回来才听说你的事。”梅茹话中指的是傅铮年初被延昌帝收回兵权一事,这人已经在府里赋闲半年多。梅茹也是刚刚进宫才得知此事。
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那些朝堂之争,傅铮“嗯”了一声,宽慰道:“你不用担心。”如今东宫空着,众人虎视眈眈,他蛰伏些时日也不是什么坏事。
沉默片刻,梅茹说:“王爷,我这回在那边偶尔打探到一件旧事。”
“什么事?”傅铮好奇。
梅茹神思微微恍惚。傅铮没有催促她,只静静守着。少顷,梅茹眨了眨眼,轻声道:“那一年出使西羌,我曾在使馆遭袭。当年皆以为是西羌叛军作祟,经这次我才知道,当年废太子竟还与北辽勾结其中。”——当年傅铮一路杀至西羌首府,立下赫赫战功。太子自然不愿看到,于是就想趁机杀了他。若是杀不了傅铮,也能顺势在朝中打压此人,治他一个护卫不利的罪。
熟料那一回他没死,梅茹亦没死,他还为她废掉一条胳膊,剜去一块肉……
梅茹又眨了眨眼,眸色幽幽地望向旁处。水波摇曳,映的她眸子里也是盈盈水意。
傅铮在旁默然。他想拍一拍梅茹柔弱的肩膀,攥了攥手,却终究不敢。好半晌,他问:“此事你对父皇说了么?”
梅茹摇头,她道:“父皇心中仍疼爱废太子,如今宝慧和亲在即,对他们的不舍与歉疚自然更会多。我今日听父皇话中的意思,似乎要再立废太子起来。”
这种朝堂大事从她口中说出来,口吻冷静且淡漠,实在不像曾经的那个梅茹。她有了城府,亦有了自己的心机,曾几何时,她都有能力骗过他了……傅铮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大认识。梅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她脱胎换骨,蜕变成一个不再需要他庇佑的女人,她真的不一样了。傅铮有片刻的失神。
梅茹浅浅笑了笑,问道:“王爷这么看我作甚?”
她笑起来,也是平静而疏离的,再不复原先那股子俏皮和娇蛮的劲儿。
傅铮蓦地有些难受,他甚至开始看不透她了。那些压抑挤得他心里更加难受,傅铮握住她的手。夏天的夜里凉风习习,她的手也是凉的。被他牵着,被他暖在掌心里,梅茹愣了一瞬,面色依旧淡淡的,没有挣开。傅铮道:“循循,你到底在想什么?”
坦然地望着傅铮,梅茹无比直白的回道:“我想亲手杀了那个人。”
她想亲手杀了废太子,替她心里死去的那个人复仇。
听着这样毫不遮掩的恨意,傅铮止不住心惊。梅茹是倔强而执拗的,傅铮再清楚不过。他看着梅茹,梅茹亦看着他。
似乎看穿了傅铮的担心,梅茹笑道:“我不会做傻事的。”
顿了一顿,梅茹又问:“王爷,你伤势如何?”
哪怕眼前的傅铮已经不再是她心底单纯的那个人,哪怕他百般骗她,可梅茹这世终究是欠他的。这人千里迢迢从皇后手里救下她,还向皇帝举荐她为官,在外亦是处处维护她……梅茹不愿欠他任何东西,每每思及,都觉得不安。
陡然听到她久违的关切,傅铮楞了片刻,忙欣喜道:“我身子早就好了。”
梅茹没再继续,话锋一转,只道:“今日父皇顺便问起北边局势具体如何,我便捡了些要紧的进言,父皇这几日大约会召你进宫商议。”
既然傅铮年初受人忌惮被收回兵权,她便寻个机会再送他兵权,他们终究已经绑在一处,在皇帝面前要互相帮衬着。
傅铮自然明白梅茹话里的意思,看着面前的人,傅铮越发觉得她陌生。
梅茹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自己的心思,真的是离他越来越远。对这个人,傅铮再也不能触手可及,他将来可能还需要和梅茹互相借势。毕竟傅铮出身低微,而梅茹是国公府的嫡女,更是平阳先生的弟子,延昌帝一向喜欢的。
他曾经的小丫头,已经彻底凤凰涅槃了。
傅铮心里空落落的。水边的风轻轻拂过来,他攥了攥手,小心翼翼地揽住梅茹的肩。
梅茹身子僵了一僵,慢慢低下头去。
知道这人心软,傅铮亲了亲她的头发,梅茹垂着眼,没说话。
天那么高远,她那么渺小,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将自己今生欠眼前这人的慢慢还掉,还到两不相欠的那一天,就好了。梅茹这样想着。
时光如白驹过隙,宝慧公主主动和亲之后,太子被复立,而燕王府一直如外人看见的那样,燕王专宠,富贵荣华,只是傅铮膝下迟迟没有子嗣。李皇后对此颇有微辞。彼时梅茹已是正四品官职,主掌教习。她精通各蕃文字,这些年更是四处云游,见识广博,底下学生无数,极受延昌帝器重。外加傅铮的强势,李皇后根本不能拿梅茹如何。
及至延昌帝驾崩那日,傅铮率军逼宫,太子在东宫被缚。本该直接缢死此人的,傅铮吩咐了一句,手下之人将太子的嘴直接堵上,傅铮面无表情走出房间。
只见梅茹就立在外面。
她穿了一身素衣,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单薄的身影萧萧肃肃,明艳的面容皆是沉重。
她手里还握着一柄精致匕首,沉甸甸的,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梅茹一直带在身边。
向傅铮道了谢,梅茹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去。
她是那样的固执,又是那样倔强,这些年她从未忘记过。傅铮看在眼里,眼底微热。他在外面等着她。里面很快传来男人闷闷的痛苦的挣扎。那是临死的嚎叫,傅铮杀人无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