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带笑面,现下被火气一激,眉毛一拧,面色虎着两片急红,叫人看着倒似冷笑。
小棋本就心内有鬼,听他一问,更是慌乱,急急抽身:“什么你屋里?我,我不知道!”
他手下急,繁羽又提着力,两下不放,脚下磕绊了起来,那小棋端着盘不稳,整个人便往前一冲,只听哐啷一声响,碎瓷菜汤满地。
他人往前泄力之下,也跌了几步,袖子里被甩出个白色串子。
叮当落地,一根绳系着三颗杂色玉珠,不正是那商客赏给繁羽的那串?
小棋一愣,人也傻了,不知如何是好。繁羽不看还好,一看火气便烧了起来,他不管地上残渣,捡起那坠子跟小棋对质:“你若没去过我房里,这又是从何而来?”
小棋支支吾吾,小脸灰白。他何曾想到,不过是叫这阿羽少得意,叫他难过难过,怎会不但被正主看个正着,现下连玉坠子都掉了出来。
繁羽哪管他心里如何悔,他心里着急的是那匹小木马,故见他不答,只得追问:“那匹小马在何处?快交还于我!”
他们在此争执,又砸了东西,早有人注意了这边,都往这看着呢。小棋又怕被人知道,于是也不管不顾地嘴硬:“什么马不马的,我不知道!这个坠子是我捡的,既然是你的,拿去便是!”
一个要走,一个不让,两下来去就推搡拉扯了起来。繁羽听他胡言乱语,气得眉心发热,头里隐隐发晕,那小棋奋力一挣,竟把他推倒了。
地上还散着碎瓷,繁羽一跌,身上几处都被划破了。小棋见出了红,更是慌不择言:“可是你自己跌的,不管我的事!”他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要跑。
繁羽看着手中血,不由血气蒸腾,好似揣着个正冒着蓬蓬白烟的蒸笼,呼呼热气轰得他一个骨碌起身,几步上前按倒小棋就打了起来。
小棋措不及防,身上吃了他好几拳,吃痛不已,胡乱挡了几下。
“那匹马呢?你放哪儿了?再不老实说,我可要抓你见官了!”
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那木马对繁羽而言又非凡物,这几下真是半点没留情,专挑痛处打。
那小棋被占了先机,又被繁羽压着起不来,被他发狠一吓,只觉身上痛,眼前红,吓得眼泪鼻涕地求了饶。
“那个马……我扔后头柴房的屋顶后头了……呜呜……”
他本以为繁羽床里藏的,定是值钱要紧的东西,谁想是个烂木雕。拿在手里又碍事,他出了屋子翻来翻去看了个遍,也不觉好处在哪里,随手一抛仍在了柴房屋顶后头。
如今一听见官,心里慌了神,不愿为了个烂木头招官司,一古脑地将话都说了出来。
他哪晓得,繁羽自己也是怕见官的,他眼前红着的,不过是沾了繁羽手上的血。
繁羽听他说了,才从他身上爬起来。
他用手背一抹鼻子上的汗,哼了一句:“若敢骗我,要你好看!”
双眼微眯,面上不屑,竟是不自觉间将某人的狠戾学了出来。
明明是遭了窃的,却像抢了劫的,来拉架的都当繁羽欺负了小棋。
掌柜也不知忙着什么,外袍也没穿,襟口略松着,被人叫出来才知是两个小孩儿打架,顿时脸色很不好看。
叫众人散了后,问清了两人缘由,居然是一个小孩拿了另一个小孩的小玩意儿。
他掂着那个不值钱的玉坠子,心里也有未消的火。
繁羽见状,微微转了个心眼,将面上东西风转了向。他瘪瘪嘴,眼圈一红,已然垂头认错的模样。他道是自己一时着急,才动了手,如今知了错,不求掌柜轻罚,愿自去后厨做下手。
掌柜打量他一身大小伤口,倒是比小棋要可怜几分,也就放过了他,不再罚了。
而那小棋本就理亏,自是有一番好受。
繁羽原就怕在堂中行走,哪日走了背运被人认出。今日既然已经动了手犯了事,倒不如寻个由头离了那处。
待掌柜的点了头,他就离了廊口,胡乱擦了擦脸,一溜烟地往柴房跑去了。
他的那匹小木马还在上头呢。
那柴房在厨房后头,与周围的屋子一比,自是不够整齐。却非繁羽一人之力可上,他绕着屋子仰头观视,奈何目力有限,实难看清,只得央厨房借了个梯子来。
有些正闲着的高大伙计,看他跑来跑去的样子有趣,都问他要不要帮忙。繁羽求之不得,这大哥那大哥地叫了一通。
最后好不容易取了那小马下来,又是一番道谢不已。
他抓着小马,回房后再取了水来清洗。那小马被小棋扔在屋顶,马身上沾了些尘土湿苔不说,原本一双立在脑袋上的耳朵也蹭坏了一只,繁羽好生心疼。将其清洗干净后起身,后背却是一痛。
这才想起,方才跟小棋争执之时,跌在碎瓷上,刮了的口子还没清洗。口子沾了残汤,又在地上滚了一番,竟是疼痛非常。
繁羽只得脱了衣,侧头看了看,四五个小口子,都不算深。因着菜汤都是咸的,沾染了这些时候,有些红肿,只得再打水来洗。
他转头擦着,一处伤口在正中,又没什么旁人可以帮忙,只得对着镜子模模糊糊地擦。背手使力不便,他皱着眉咬着唇,使劲分辨位置,时而用力大了扯痛了,也只是小小抽气。
安安静静,不叫不嚷。
倒是安放在旁边的小木马,不知怎地从桌上扑通一下跌了下来。
繁羽一吓,忙捡起来,给它摸了摸耳朵,拍了拍灰。
他抚着马腹下的那行字,自言自语。
“怎么这样不小心,你痛不痛啊?”
木头马儿又无血肉躯,哪会知痛?
自是无人答的。
第34章
后来,繁羽真被叫去后厨房,只是并未随着其他人打下手,而是被指了些酒菜,要他送去某间小院。有人带着路,一弯两转,竟是离了福瑞楼,拐进了条小巷子。
福瑞楼最早出名,是因着厨子,听说是在京城里给皇帝做过菜的。南霖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无人知是真是假,只是尝了都觉不错。后来渐渐有了名气,这位厨子倒是不肯轻易下厨了,俨然摆了坐地起价的模样,自要了院子住着,有人来请才去。却不想城中人还偏偏吃他这套,越是难得的越是金贵。越是难吃到的,便是多花十倍的银子,也要尝尝鲜。
福瑞楼的老板与他也是多年相识,对他很是容忍,眼见生意无碍反增,也随着他去了。这厨子越发懒散,整日在自个家喝酒吃菜,还要人服侍。前些日子心血来潮,说着光吃酒没意思,逼着小丫头给他唱小曲,活活把人小姑娘吓跑了。
眼下正缺个人呢,就拿了繁羽填空。
带路的指给他看,繁羽一瞧,倒像是平常人过日子的院落。院子虽小,还算整洁,不想推门一看,里头酒气冲天,脏乱不堪。
带路人一闻着那味,将酒菜往繁羽手里一送,一路小跑地溜了。
徒留繁羽端着一盘酒菜,呆立门外。
倒是里头听着动静,先说了话。
“外头的,可带了酒?”
那嗓子干哑浑浊,好似几日不曾饮水。
繁羽应了声进屋,才见有一人趴卧在软榻上,面前空碟几个,残酒几滴,正闭着眼半睡半醒地模样。
这位就是那个厨子了,福瑞楼的人都叫他黄大叔,黄厨子。
黄厨子三十七八的模样,脸上蓄着胡子,身高体阔,是个壮实的汉子。听有人来了,闭目一喊:“拿酒来!”喝了两口,又要寻卤菜吃,繁羽都端了给他。
那汉子口中嚼着,自言自语一般啧啧出声:“还是该有曲听才是!”
繁羽离他三步远,听得分明,当这话还是跟他说的,只是酒菜已奉上,莫不是曲子也要他来唱?
他踌躇片刻,小声问了句:“不知黄叔要听什么?”
那黄厨子这才发现有个大活人一般,抬了抬眼皮,见是个生面孔的小伙计,知道是福瑞楼叫来的人。他随意一瞥,也没放心上:“给你叔哼两句行了。”
他喝着黄汤,半梦半醒地眯着,此刻想听的,自然是城里那位顶顶有名的红袖姑娘唱的小曲了,只是说出来太显孟浪,上回就是说了才把小丫鬟给吓跑的,这会正觉饮酒太清净,想听点动静罢了,也就由着小伙计闹一会。
不想繁羽却当事儿做了,头一回见这黄厨子,他不想得罪,尚存着点讨好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挑了首热热闹闹的玉满堂唱了两句。
这曲子调儿上口,又不是唱风月的,助助兴倒是不错。何况会唱的人也多,不打眼。
一开口,就把懒懒散散的黄厨子吓得一个机灵,捏着酒杯把眼睛睁开了,似两只铜铃。
“哎哟……你这是从哪儿来的?”他惊得上下打量起繁羽来。
繁羽讪讪,知道过了,于是推说是小时候跟人学了两句。
活活把黄厨子的酒劲吓醒了,少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场面顿觉有些不尴不尬的。
他摸着脑袋想了想,小伙计对老厨子,还说什么呢,那就起来做饭呗。他虽然懒些,但对着个生面孔的伙计,总想做些样子。
于是,黄厨子十分少见地,没经人请,就跑去了福瑞楼。繁羽跟着去了,只是到底不算熟手,那厨子性子急:“瞧你一脸机灵相,怎么做事磨磨蹭蹭!”
话虽如此,手底下却还是接过来指点了几番。
如此这般,繁羽边学边干,到底还是在福瑞楼里呆了下去。
又说那江慈心他们。
一行人离开南霖,路上又与金银楼交了几回手,皆是对方败走。他们这边多了宁飞麒这一大助力,战局均定。
除了严青接到神医谷飞书传信,一人转道之外,几无什么大事。
随着离埋剑山庄愈近,那金银楼好似也有所顾忌,行迹也日渐消匿。
三回亭,玉曲桥,旧景入目,难免叫人感概。
一月前,江慈心满腹义气,从此地出发,赶往锦南城。如今回来,若说还似原来,却又带着些说不清的情绪。
欧阳情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容他歇了几日,就派了事给他。叫他外头跑了几回,恰逢倾天古堡送来喜帖,欧阳情就让江慈心跟宁飞麒同去,他近日行功略有不顺,正欲闭关几日。
洞房花烛俗称小登科,乃是人生一大喜事。倾天古堡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大势力,遇此喜事,自是四方来贺,故堡内聚集了诸多名侠名客。
宁飞麒行事稳妥,又是别院院主,江慈心将应酬恭喜之事都托给了他。在倾天古堡的几日,他尽与人切磋较量,很是过了把瘾。他天性如此,爱大开大合,洒脱随性,比起动嘴皮的事,还是手底下的功夫更方便。
不想几日切磋之中,还惹了个小麻烦。
麻烦名叫秦沐阳,是倾天古堡的亲戚,刚满十七,生得虎头虎脑,朝气蓬勃的,很是招人喜欢。那日跟江慈心切磋过后,就黏上了他。
“再来一局!再来一局嘛!”
整日对着江慈心魔音穿耳,偏偏打起来还要拿捏分寸,不可真伤了他,江慈心懒得应对,向堡主道有事在身要先行离开。
反正有宁飞麒在,他吃过喜酒便走也不妨事。
当晚,他拎着坛酒,运着轻功就离开了倾天古堡。
怀着三四分酒意,御风而行的江慈心无所顾忌,点踏之间尽显潇洒。
他脑中微微发热,在明月之下随意辨着方向。
上一回这般在夜色下奔走,是何时呢?
他仰头喝了一口醇酿。
是了,那时是在南霖别院。
倾天古堡离洛云城有七八日的路程,而洛云城离南霖又是小半月,一路行来不觉,竟是离得这般远了。
他真力一泄,落在陌生的屋脊上。
青年依着醉意在屋脊上一躺,将那不大的酒坛向着明月遥遥一敬。
“江大侠!怎么如此好兴致,一个人出来喝酒?”
一道兴致勃勃的声音杀来,夹着掌风袭向江慈心手中的酒坛。江慈心微一皱眉,旋身一转让了开去。
他坐在屋顶,侧头看向来人。
年轻的小侠客立在屋瓦上,冲他挤出灿烂笑容,正是那个小麻烦。
“如此夜色无人相陪,岂非可惜?不如你我来过两招?”秦沐阳乐呵呵地皱了皱鼻子,话音未落就凝力往江慈心招呼过去。
江慈心眉头愈紧,手下仍是避让,不愿接招。
他出声:“不用你多事,我今天不想打。”
那秦沐阳却不放过他,不是往他的酒坛招呼,就是想要夺他腰间的无暇剑。江慈心只得立身避开,边退边提劲往另一屋脊飘去。
他一拉开两人距离,又仰头喝了一口坛中酒。晶亮酒液顺着下颌滑出一线,他抬袖擦了,很是不在意的模样。
秦沐阳看他收放自如的样子,更是手痒,嚷嚷着追来:“何必小气!来打一局嘛!”
江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