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必,大太太陈氏来了。
陈氏是庄明宪的大伯母,跟着庄明宪的大伯父在京城。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参加长房老太太的七十大寿的。
她进来给老太太请了安,又问了庄明宪几句以示关切:“……可都好了?头还疼不疼?”
庄明宪道:“多谢大伯母记挂,都好了,头也不疼了。”
陈氏就笑着点头道:“说话很清楚,看来是没什么事了。昨天你受了伤,你大姐她一直很挂心,破天荒地的,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听说你醒了,她才放心去看书练字。当时天都晚了,我让她不要练了,歇息一天,她说什么都不肯,直练到后半夜才停手。早上就有些不舒服,还要强撑着起来,说要给老太太请安。”
陈氏转头看老太太,跟她解释庄明姿没来请安的原因:“还是我说家中一个明宪病了,难道还要再病一个吗?她这才乖乖躺下了。老太太不会怪儿媳自作主张吧?”
乍然听到大姐的名字,庄明宪心头一顿,接着就涌起一股酸楚。
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祖母与大姐。
前者疼她爱她,却被她牵连,最后郁郁而终;后者被她抢了姻缘,不到双十年华就被五皇子与他心爱的侧妃联手害死。
心里的难过涌上来,喉头有些发梗,眼泪也要往上漫。
庄明宪立马控制自己的心绪,暗暗深呼吸,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
老太太笑着摆手:“不怪不怪,明姿有学问,给庄家争光,我心里爱她还来不及,哪里就舍得怪她了。”
这倒是心里话,她一向觉得那些书啊、诗啊的最是难懂,很佩服有学问的人。
再者,老太太是继室,陈氏的丈夫是老太爷原配所出,老太太也知道人家不会把自己当亲婆婆尊敬,所以平时相处非常客气,从不做要求。
“孩子勤奋是好事,只有一条不得累坏了,要不然我这个做祖母的可不依的。”
对着陈氏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老太太这才转头道:“……明宪出事,大家都着急,连薛姨奶奶都坐不住了。”
目光落到薛姨奶奶身上,有掩饰不住的不喜。
薛姨奶奶立马道:“听老太爷说宪小姐病了,我过来看看。”
她说着将一个食盒放在桌子上,好像没看到老太太厌恶的神色一样,语气格外真诚温婉:“我做了宪小姐最爱吃的蟹黄包。”
庄明宪根本不爱吃蟹黄包,薛姨奶奶却故意说这是她最爱吃的。
按照她前世的脾气,再加上对薛姨奶奶的厌恶,必定跳起来对薛姨奶奶说难听的话了。
而且她头上有伤口,螃蟹是发物,吃了之后会导致伤口感染化脓。
前世这个时候她或许不知道,但现在,她可以肯定,薛姨奶奶绝不是她表现出来的这般纯良。
庄明宪能想到,老太太自然也想到了,她眉头一挑,目光锐利,当场就想将放在桌子上的蟹黄包打翻。
庄明宪眼明手快,先她一步阻止了她,并以最快的速度拿起一个蟹黄包,作势要吃。
堪堪放到嘴边,却惊呼一声“好烫”,手一抖,蟹黄包就骨碌碌掉在了地上。
……
老太爷昨晚是歇在薛姨奶奶院子里的,因为去了长房,所以今早起得格外迟些。
早上见赵嬷嬷给他送衣裳,服侍他洗脸梳头,他有些不高兴:“薛姨奶奶呢?”
从前薛姨奶奶最是小意温柔,处处以他为尊,这种服侍的事情更是做的非常到位,难道因为他太宠着薛姨奶奶,所以她就恃宠而骄了?
赵嬷嬷笑着解释:“昨天长房那边送了两篓螃蟹,薛姨奶奶知道您最爱吃蟹黄包,一大早就起来,亲自去小厨房做蟹黄包去了。”
老太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等到吃饭的时候,赵嬷嬷把早饭连同蟹黄包端上来,道:“薛姨奶奶知道宪小姐病了,特意把蟹黄包给宪小姐送一份。”
老太爷吃了蟹黄包,心里舒坦,正准备出去走走,就听到赵嬷嬷小声嘀咕:“……姨奶奶怎么去了这么久?该不会又被宪小姐与老太太欺负了吧?”
“你说什么?”老太爷虎了脸,不高兴地问:“老太太与明宪什么时候欺负薛姨奶奶了?”
赵嬷嬷目光闪躲,吞吞吐吐:“老太爷……没什么……”
她越是这样,老太爷越是觉得有事,他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怒道:“说!”
“是上个月过端午,薛姨奶奶做了粽子,好心好意给宪小姐送去,宪小姐不领情,把粽子扔到地上不说,还罚薛姨奶奶跪在回廊下晒太阳。”
赵嬷嬷焦急道:“姨奶奶回来躺了好几天才歇过来,她明明受了大委屈,却一直瞒着不让告诉您。”
老太爷越听,心里的怒火就越是忍不住噌噌噌地朝外冒。
他们这种诗书传世的人家,小姐们个个都是谦让有礼的,偏偏出了明宪这个孽障,小小年纪不学好,跋扈刁钻,净做无礼之事,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弄出大事来。
他气得一拍桌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这个孽障,越发无法无天了。”
想他一生只有两个孩子,小儿子不仅容貌与他肖似,聪明伶俐劲更是与他如出一辙。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考中庶吉士,是他最疼爱的孩子,更是他的骄傲。不料竟为了一个女子与他离心,几乎到达反目的境地,直到他得了重病,临死前父子俩个才和好。
小儿子只留下庄明宪这一个女孩儿,本该像她父亲那样知书达理的,不料她与儿子小时候大相庭径,没有诗书礼仪之家小姐的规矩也就算了,行为举止处处透着乖戾。他们二房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不用说,自然是随了她那个祸害的娘了。
“若由她祸害下去,我们庄家迟早要家破人亡。”老太爷额上青筋直冒,如困兽般的暴躁:“不行,我这就去……”
赵嬷嬷大急,作势去拦:“老太爷不要去,否则薛姨奶奶又该怪奴婢了……”
老太爷在气头上,怎么可能会听呢,他阴沉着脸,去了老太太的院子。进门就看到老太太跟庄明宪坐在椅子上,而薛姨奶奶跪在地上。
地上,还滚着一个蟹黄包。
看到这一幕,他哪里还会不明白呢?
老太爷怒火中烧,大步走进明堂,一把将薛姨奶奶拽起来,然后指着庄明宪咬牙切齿道:“小畜生,你要反天了,今天我就替你死去的父亲好好教训教训你。”
第4章 打脸
“庄金山!”
听到心头肉被人辱骂,老太太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怒了,她叫着老太爷的名字拍案而起,与他争吵起来。
老太爷目露凶光,看庄明宪的眼神不像看孙女,倒像是看十恶不赦的仇人一样。
他嘴里还叫庄明宪小畜生。
这让庄明宪一瞬间就想起曾经她抢了大姐婚事之后,祖父也是这样指责她的。
祖父一直疼爱知书达理有才女之名的大姐,眼里根本没有她一分一毫。
她前世很傻,祖父骂她,她不敢顶嘴,怕祖父厌恶了她,只会委委屈屈的流眼泪,祖父却越发认为是她的错。
如今她看清楚了,祖父眼里心里从没有她这个孙女。
既然如此,她也不稀罕他的疼爱了。
庄明宪没了奢望,反而不像从前那般怯懦了,她站了起来,目光平平地直视着老太爷:“祖父,我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你自然可以教训我。但在那之前,你也该让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吧?我父亲若是活着,也绝不会这样不问缘由冲上来就辱骂我的。”
她说的很平静,老太太听了却心疼的不得了,一把搂了庄明宪在怀:“我的安安,便是没了父母还有祖母疼你呢,你别难过,别怕,祖母不会让人欺辱你的。”
老太爷没想到这个小孙女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听着刺耳,觉得这个小孙女果然桀骜不驯,不服管教。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明白吗?竟然还有脸问!”老太爷面色狰狞道:“谁给你的胆子,竟然让薛姨奶奶给你下跪?”
老太太张嘴就要反驳,庄明宪却阻止了老太太。
祖母性子急,话没说出口,就把自己给急坏了,便是有理,也变没理了。
“薛姨奶奶是祖父的爱妾,心肝宝贝,庄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一个没了父母被祖父厌弃的孙小姐怎么敢让薛姨奶奶给我下跪呢?便是我说了,祖父恐怕也不会相信的。”
庄明宪现在绝对没有孙女对祖父的孺慕之情,有的只有生气与愤怒。
越是生气,她却越是压制着怒火,不急不躁道:“祖父何不问问薛姨奶奶,或许她能说个缘由呢?”
庄明宪是孙女,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张口就是爱妾,心肝宝贝,语气还是那般的轻慢,老太爷听了,越发觉得心里不舒服。
不知是气还是羞,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当场就想发怒,可抬头看着庄明宪,她毫不着急,镇定自若,老太爷心头不由自主就升起一团疑惑。
难道真是薛姨奶奶犯了错,所以庄明宪罚她是有的放矢?要不然这丫头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可薛姨奶奶是服侍他的人,是庄明宪的长辈,便是有错,庄明宪也不能这样对薛姨奶奶。
她给薛姨奶奶没脸,就是给他这个祖父没脸。
庄明宪的眼里,果然是没有长幼尊卑的。
老太爷越想越气,转头就去看薛姨奶奶:“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让你跪下!”
最好庄明宪有合适的理由,否则她今天必须叫他知道什么是孝道。
薛姨奶奶心里叫苦。
按照她预想的,庄明宪与老太太一定会将蟹黄包扔出去,给她难堪,届时老太爷来了,正好看个正着。
谁料庄明宪竟然会去拿蟹黄包吃,还没拿稳蟹黄包掉在了地上。
她刚刚蹲下去,要捡蟹黄包,老太爷就来了。
老太爷跟她想象中一样盛怒,可庄明宪与老太太却并没有欺负她。
薛姨奶奶很想颠倒是非,可大太太陈氏在一旁看着呢,她只能硬着头皮,柔声道:“老太爷,没有人罚妾身下跪,是宪小姐的包子掉了,妾身蹲下去捡包子呢。”
老太爷霍然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薛姨奶奶。
眼睛里都是震惊,愕然,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闹了这么大的乌龙,薛姨奶奶也替老太爷臊的慌:“老太爷,妾身不是下跪,是蹲下去捡包子。”
“那你怎么不早说?”老太爷气哼哼地瞪了薛姨奶奶一眼,显得有些狼狈。
“原来是我错怪明宪了。”老太爷又道:“那你也不该将薛姨奶奶做的蟹黄包扔到地上,这是大家小姐做出来的事吗?”
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却坐着不动,只冷冷地看着老太爷。
庄明宪也觉得气,她抬头看着老太爷道:“祖父,你凭什么认定蟹黄包是我故意扔到地上的呢?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么坏吗?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叶茜总是嘲笑我是没人要的小可怜,扫把星,我还反驳她,说我有祖母疼,祖父疼,并不可怜。”
“可现在看来,叶茜没说错。嫡亲的祖父都不疼我,认定我是坏孩子,厌恶我,对我凶,我的确是没人要的小可怜。”
她心里的气愤没忍住,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却拼命控制着,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她在极力忍受委屈,小模样看着可怜极了,特别招人疼。
老太太触动心肠,跟着庄明宪一起落泪,就是大太太陈氏,也没忍住红了眼眶。
没爹没娘的孩子,的确可怜。
庄明宪淘气骄纵,陈氏很不喜欢她。可陈氏也是做母亲的,见老太爷为了一个妾室,这样冤枉庄明宪,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老太爷,你错怪明宪了。薛姨奶奶送了蟹黄包来,明宪拿了就吃,却因为太烫了掉在了地上,并不是故意扔的。”
老太爷愤怒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愣了一愣,片刻后就觉得特别难堪。
陈氏是嫡长媳,绝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撒谎,那就是他错怪了庄明宪了。
老太爷觉得自己脸上像被人甩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疼。
陈氏犹不解气道:“螃蟹是发物,明宪头上有伤口并不能吃螃蟹,幸好是掉到了地上,便是不掉,儿媳也要阻止明宪吃蟹黄包的。”
老太爷呼吸紧了紧,本能地望向庄明宪。
小姑娘低着头,靠在祖母的怀里,手紧紧的环住祖母腰,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晶莹剔透。
愧疚突然就漫上了老太爷的心头。
这是他嫡亲的孙女,从小就父母双亡,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他这个做祖父的更应该好好疼爱她才,可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她。
“安安……”老太爷张了张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