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子,他倒是把自己的底子探得一清二楚。明日六世子摆酒,明里是请自己和小柳春同去,实则却是给自己设了煞尾宴,一旦叫小柳春当众寒酸,那日便是自己被踢出圈子之时。
梅 孝廷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对面庚武清隽的背影,蓦地想起此生错失的秀荷。想起她还是姑娘家时候,脸皮儿薄薄,稍亲一亲她额头脸就红了。因为自己的拖累而被 母亲羞辱,一个人跑去荷潭边出了事,后来被庚武衣裳不整地扛回来,从此便再无了缘分。那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一次。
便悄掩下心中寂凉,勾起嘴角,又作出一贯的玩世不恭:“我几时说过不去,你这就带去我看看~”
撩开车帘,手把袍摆兜起,脚一蹬,上了马车
对面酒楼窗子边,大张唏嘘叹道:“那长乐坊乃是醇济王府暗地里的私产,德寿老王八蛋本来就看这小子不爽,真要去他那里耍老千赢钱,跳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庚 武看着车帘内若隐若现梅孝廷清瘦的侧脸,眼前浮起五年前的光阴。哥哥丧事未落,忽而门内冲进来两队红马甲蓝衣的兵丁,到处贴上封条。晨间才起,脖子上就落 了枷锁,被推出门外,母亲和嫂嫂挺着大肚子踉跄而随。看到十二岁的秀荷清清俏俏地随在关福身边,眼中惊惶且欲言又止。怕今后再无机会,头一回想主动张口与 她辞别,忽而抬头却看到那纨绔小子,挑着凤眸促狭冷笑:“哦呀~,命都没有了,身家也没有了,你还能拿什么惦记本少爷的女人?”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暗中保护着秀荷,从她七岁一直到十二岁。但他却不说,忍捺着一直到庚家家破人亡之日。这世上谁人不比谁阴?都阴,只是谁的机缘未到,谁把机缘挥霍。
庚武冷冽地勾了勾嘴角,踅步上了楼梯:“路都是他自己选的。”
☆、第127回 若你忘记(上)
????“呱~~”
日暮后的光阴在乡野间总是沉寂,烟囱袅袅,天际灰蒙。一间孤独的小院内,光秃的枝头上几只老鸦在枯叫。院子里 很安静,因为周边没有人家,婴儿睡醒的哭啼声就显得尤为响亮。村妇从屋里出来,头上撑着墨黑的旧纸伞,把孩子往另一间屋子抱。步子走得急,身后落下脚印一 排排。
隔壁厢房里,老大夫正在床边把脉。那床上的女子十六七岁年纪,许是昏睡的时间已久,肤色有些过分白净,却依旧掩不住花容月貌。闭着眼睛,细密的眼睫儿遮住一方沉静,似魂魄沉在梦中清醒不来。
她的身边是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名幽清雅俊的年轻公子,约莫二十上下,微抿着薄唇,静静凝着她娇好的脸容,在等大夫说话。见大夫把手从她脉搏上移开,便低声轻问如何。
乃是已然失踪三日的梅孝奕。
老大夫叹口气:“脑中积着淤血,一天两天散不去,神智昏糊着。我这里下去一针,能醒就是醒了。不能醒,那就另请高明吧。”
毕竟只是乡野游医,梅孝奕便道了声麻烦。
村妇抱着孩子进来,乡间比城里冷,用小被褥裹成一团,蠕着胳膊腿儿哭。接连发了二日烧,昨儿夜里才褪下去,脸蛋上还剩着稍许红潮。
村妇皱着眉头道:“罗爷,还是不肯喝,醒来饿得直哭,哄不住。方才用了探了探,估摸着还有点烧。”
“那便继续熬些米汤,稍后我叫大夫再给看看。”梅孝奕伸手把花卷兜进怀里,宠溺地贴了贴额头。想都不用想,便知那个狼一般的年轻商贾有多么宝贝小儿,必然是平素娇宠惯了,吃得也挑剔。牛奶羊奶都不肯喝,只能顿顿喂些米汤和少许蛋羹。
那边大夫一枚银针下去,不一会儿,女人的眼睫忽然微微颤了一颤。汉生在旁边察觉,欣喜提醒道:“大少爷,你看,好像有动静了!”
“呜哇~~”花卷看见娘亲头顶扎着针,吓得哇哇大哭,抓着小手儿直往秀荷的怀里扑。
大夫连忙摆手:“嘘,别哭。正挣扎着,得让她自己慢慢来。就是一会醒过来,兴许也会暂时散失些记忆。你不能去刺激她,等她脑中的淤血渐渐散了,自然而然慢慢就能恢复。”
梅孝奕闻言稍一挑眉,问汉生:“出行的日程可有安排妥当,是几日之后的船只?”
汉生躬着腰:“回大少爷,初定在八天之后,二十九日那天正好有船。”
梅孝奕颔首点头,转而看向老大夫:“若是记忆碎散,大约需要多少时日渐得恢复?”
“呃……具体老朽说不准,少则七八日、十天半月,多则二三月,甚至一年,这都是有的。公子不必过虑,全看个人造化。”老大夫以为他忧心妻子忘却,因此答得十分仔细。
“便是只有七八日……那也足够我带她离开。”梅孝奕却放松下来,掂起花卷的小胖手亲了亲,似自言自语般嗓音低柔:“人在旧地时总是念念难舍,但离开去了新番,早先多是不肯,时间一久,后来便能渐渐淡忘……我若总对她好,她便是再爱他,也总该叫我这一颗真心打动。”
正说着,床上秀荷的指尖又轻微动了动,众目便纷纷被她吸引过来。
魂魄但一离身,心儿眼儿便似蒙了一层薄雾。那雾气催着你往阴冥深处走,黄泉路上跟着人群浑浑噩噩跌撞,一忽而便走到一座桥。来啊,来啊,桥上披着麻布的影子都在催,声音也似诱惑,萋萋袅袅迷人窍。迟疑间抬脚上桥,为何总觉得心中还有什么放不下。是什么?想不起来。
“呜哇呜哇——”
忽而一声婴孩哭啼响亮,只听得心口重重一震,哦,记起来了,是孩子。那孩子还在雪地里哭,没有人去抱他,他的爹爹也不在。大雪飞天,小手儿抓着她失色的嘴唇,想把她从昏迷中抠醒来,却抠不醒,哭得嗓子都哑了。
是花卷,她怀胎十月的儿。
心神一瞬回还,忽然不舍离去,那桥上纵身一跃,没有喝婆子递来的一碗黑汤。猛一个从混沌中荡出,魂魄便落回了身体里。
太虚弱,听身畔似有人声说话,怎的那幽清嗓音这般耳熟:“……只因到底放不下,最后还是决定要带走。大夫只给她固守元气便可,清明神智的暂且不须。若是记着,反倒要徒添许多麻烦。”
“大少爷说得是,省得她忘不了男人孩子,路上闹着不肯上船,免不了又得给她下药用强。等到真把她渡去了南洋,那时再想起来也已经无路可回。”
是汉生,他在说些什么?什么叫下药用强,什么叫无路可回?
秀荷猛一个挣扎,从床上坐起身来。眼前还是朦胧,半天才看清面前幽冷的一张俊脸,人坐在轮椅上,膝盖覆着一张薄毯……怎生得腿又坏了,不是早已经治好了嚒?乱糟糟,凌乱碎散。
秀荷昏糊道:“大少爷,我这是在哪儿?”
她叫他大少爷。还记得?
梅孝奕凤眸微微一敛,斜睇了老大夫一眼,继而对秀荷柔情含笑:“你醒了。大夫说你脑后受了重伤,你可还记得自己在哪儿受的伤嚒?”
“……在哪儿?”秀荷蹙起眉头,痛苦地回忆着。头脑昏重得可以,一思索困难之事便拥堵得不行。看周边,简陋砖房,窗外三五个健硕汉子,腰间配着短刀,来来回回走动。脑海中只觉一瞬白光闪过,看到那日刀光剑影之下与老妇的挣搡……梅孝奕,他与那群人是甚么关系?
想到方才将醒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只觉得心跳都虚浮无力。
老大夫在旁边看她焦灼如此,忧心提醒道:“脑受伤者,多数把新近的事儿忘却,公子此刻不宜逼她过度思虑,欲速则不达啊。”
梅孝奕却似并未听他,凤眸微眯成玄月,只是一目不错地睨着秀荷表情变化。不紧不慢,且步步诱迫她说话:“别怕,告诉我,是在哪儿所伤?……又都是些谁人面孔?你说了,我便去替你讨回公道。”
他本是至阴至柔之人,这般气场之下,只叫人脊骨莫名寒颤。秀荷还没见过如此陌生的梅孝奕,眼前的他与周遭的一切都叫她陌生,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低着头,默了良久,虚弱地抬起眼帘:“我有点乱……大少爷可否让我抱回我的孩子。”
那清澈眼眸里噙着祈求,目光也似空寂虚浮,像心魂不全,记忆散成碎片。梅孝奕的心便又被她柔软下来,挥挥手叫婆子下去盛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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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孤立的院子,隔开村庄,四周寂寥,树木已然枝叶枯零。偶尔大夫来把脉,听他口音,应该离着京城并不遥远。
秀荷的身体很弱,头晕且重,思虑不得,走不快路,每日只是卧于床上歇息。梅孝奕把她圈在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却对她体贴有致。但她总是控制不住的昏睡。也许他有在她的食物中做些手脚,也或许只是她伤后遗下的病征,秀荷只是默默的,并不主动过问。
若说庚武是条手段冷狠的狼,那么梅孝奕便是只阴毒的蜥。他并不确定她的记忆,时常趁她发呆时一目不错地将她凝看,又或是突然间向她发问,措手不及地刺探她的深浅。
秀荷知道斗不过,便尽量地减少言语。她没忘记汉生说的那句话——“她若放不下,最后免不了还是下药用强。”
她一定要在梅孝奕走到那一步之前,让庚武发现自己的痕迹。
暗暗里便督促自己多走动,保持神思的清明。除却早点倚在床头吃,其余两顿都坚持坐在饭桌旁。
茶色的圆木小桌,她与梅孝奕对面而坐,他依旧保持着昔日大户人家少爷的做派,吃饭的时候静悄悄的,一丁点儿声音也不发。却会给她夹菜,让她多吃,说她瘦了。
许 是天气进入严冬,他的腿已不及夏天时候灵便,除却晨起至正午时段站立走路,其余时间都是坐着轮椅。花卷被他兜在膝盖上,小家伙快七个月了,长了四颗小牙, 看见大人吃,也跟着吧唧吧唧舔小嘴儿。那小脸蛋俊秀,好生讨人疼爱。梅孝奕爱他,会用筷子沾一点儿汤汁给他尝。彼时秀荷便会嗔怪两句,叫他别教坏小孩儿, 回头米汤不喝了。
他们甚少说话,怪两句,他竟还高兴起来。宠溺地框着花卷,说娘亲训人了,这样严肃。然后便与她多说几句话,像是一对恩爱且平凡的小夫妻。他生得眉清眸冷,甚少笑,笑起来的时候,那凤眸中的潋滟只叫人心中生暖。但秀荷并不太理他。
只是梅孝奕却已经很满足。
桌 边立着汉生与婆子,倘若是把光景转换,变作南边泛着木头陈香的屋梁,天井下花草幽香,他与她坐在饭桌前,她穿一身褂袄银红,他膝上覆着薄毯,听小儿咿呀稚 语,忽而被她娇嗔打断。那画面静谧,便是一辈子叫他坐着轮椅,他也甘心情愿……其实她嫁给他有甚么不好?那时梅家未倒,如今庚武能给她的,他一样给得了 她,包括疼宠与爱……他的爱至今还未给过别人。不好的只是他的腿,但他的其他都与天下间所有男人一样,没有问题。
为什么就是不肯?
执念一直掖在深处,但一打开,尝识了那幸福滋味,便再也关之不住。他便越发执意带她离开。
但 他的腿却不好了。才与他相处四天,秀荷便发现他泡药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提前。一旦过了傍晚,汉生便要与他去隔壁厢房关着。那屋子里有浓浓汤药,秀荷站在窗前 停驻,看见梅孝奕整个身子浸于药中。应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清雅的面庞上满是汗珠,紧咬着牙关咯咯直响。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被汉生从水里背回来,然后下半身 便僵硬了,容色苍白得可怕,直到子时渐渐才又恢复寻常。
秀荷与他隔着里外间,他就睡在她的外头,彼时她从他身旁经过,缄默不语。但他却会用温柔的眼眸看她,明明强忍着剧痛,却对她溢开欣然笑颜。
就像小时候,他枯坐在天井下,情愿把距离隔开,也不愿叫她看到他的不好。
秀荷却不愿给梅孝奕关怀与慰藉,因他把她监视得寸步难行,才稍走出院子,身后那三五个汉子便尾随前来……他的笑容背后是忽然而来的偏执与强掠,她措手不及,便心中赌气,故意不去过问他。
他眼中到底难掩凉薄,但次日疼痛过去,却依旧对她体贴如常。
院子里清寂,没有什么打发时间,梅孝奕的腿不痛时,时常喜欢坐在屋檐下作画。花卷爱缠纸墨,但一看见他铺开书桌,便扑向他怀里讨抱。小家伙自己也不晓得什么意思,看见像爹爹的男子都叫“粑粑”。
梅孝奕一听那二字心便软了,每每一手兜着花卷的小屁股,一手执笔着墨。
看见秀荷坐在井边发呆,着一袭杏色绣花袄缎,眼帘如烟,目光飘忽甚远。他看着她,只觉得雾霭重重,隐隐催生凉薄。怕温暖捂不长久,便说要给她留一张影像,怕今后想不起来。
叫汉生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