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来的,鬼鬼祟祟不安好心!”才准备探身过去,却忽然一声气汹汹喝断,眼前刷地闪过来一道蛮影。
是阿檀,脑袋缺根筋的丫头,可学不会看身份认人,叉着胳膊翻白眼,像随时都能扑过来与人厮打。
个狗娘养的奴才。莫贞有些心思被戳穿的尴尬,又讽蔑地扯扯嘴皮:“哟,睡着了,太后也不在。”
转 过身去佯装找人,忽而抬头一看,却看到那屋后的土坡上秀荷清窈的身影。抱着个小奶娃儿摇摇曳曳,几枝荒枯的草杆把她裙子轻划,抬一抬脚侧过去了,连抬脚也 都是风情曼妙……叫人想起那个撞死在柱上的婢子娘,被老王八蛋藏在破院里养得肤白娇丽。嬷嬷偶然发现了,带着自己去看,透过墙缝眼儿,看见在给六七岁的贱 丫头唱歌儿呢,声音也柔也清,多么好听。在老王八蛋身子下一定必然也是这么叫唤。看了心里就冒火,破院门上狠狠踹一脚,一群婆子气煞煞地闯进去了……
想起那又踩又碾的一幕痛快,莫贞脚下步子便不听由自己。见无人注意,便在马车后背拐了个弯,绕开众人尾随了过去。
“扑簌簌——”素玥得空,连忙悄悄放了白鸟。
那鸟儿啾啾,声音勾得正在锯木和屠宰的老者与壮年看过来,三双眼睛互相狐疑地对视一瞬,又默森森地垂下脑袋。“硁硁哧哧”,锯木头宰牲口,手上的动作继续一张一弛。
“少爷,您看,放白鸽子了。”密林中落雪厚重,汉生看见白鸟腾空,连忙轻声提醒。
梅 孝奕着一袭玄色镶狐毛披风隐在深处,有落雪渗过苍松落在他清雅的脸庞,又轻沾上凤眸眉间,一贯空冷的目光便越发映透出寂寥。闻言往山下看,却看到一抹熟悉 的银红倩影,揩着小伞儿,蹲在土坡旁给孩子把尿。那小崽儿粉胖小手抓着脚丫玩耍,叫他想起甜宝一声稚嫩的“粑粑”,心思一瞬间便被勾动。
竟想不到她已得这样恩宠,连太后出游都不忘带上……都不知道是该为她欣慰还是感伤。欣慰的是,即便今后隔海不见,他也能预知她过得日益顺遂;感伤却是,终究两条人生轨迹越走越偏离,那幼年光阴离彼此越来越远了。
梅孝奕低声道:“放鹰,撤退吧。”
身旁侍立的老堂主顿时气堵:“罗爷这样恐怕有失妥当!如此秘而不疏的布置,只要那狗皇帝一入瓮,保准能叫他命丧荒谷。你倒好,说撤就撤了,一场辛苦白白泡汤,这叫大伙今后怎么服气?”
“就是,罗爷您半路出山,没经历过什么阵场,说得倒是轻巧!四年前这狗皇帝绞杀我日月会多少条性命?弟兄们这些年卧薪尝胆,可不是你一句说撤就能撤的,这事儿还得叫老堂主说了算!”
“对,这事儿咱只听老堂主的!”
吵闹声压得很低,却气焰熊熊。帮会也是一个江湖,那资格老的昔年以血打拼,如今倚老卖老,轻易可不服从支配。凭什么,一不会武功、二没有资历,光能出几个点子、下点儿阴毒,脸长得俊些就晋封“罗刹”了?
梅孝奕心知肚明,却也冷淡不辩,本来无心这江湖恩仇,盖因要治愈腿上顽疾罢。只负着手淡淡道:“马车上的不是皇帝,不要再徒然添进去性命。汉生,把鹰放了吧。”
那青白俊颜上无风无波,冷傲且格格不入,气得几名堂主背过身去,不晓得谁人嘴里吐出来一句:“狗日的,瘫子晦气!”竟是明了不把梅孝奕放在眼里。
汉生听到了,眼中光影便闪了闪。哈下腰,越发毕恭毕敬:“诶,这就放了少爷,您是做主的。”
“呱——”苍鹰划过茫茫天际,留下一声惊空凄鸣。
木屋外三个汉子仰头看见,不由压低嗓门啐了一口:“又尿场了,妈了个巴子的,白忙活。”
“那半瘫子仗着羽爷在南洋撑腰,压根就不把人放在眼里……畏手畏脚,弟兄们跟着他干,迟早要完蛋。”
噗!一长刀宰在鹿身上。
永恪闻见鸟叫,连忙往座下一掀,这才看到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掉了。跳下车厢,看见两个络腮胡子大冬天赤着胳膊硁硁哧哧,不由好奇:“喂,你们在做什么?”
壮年汉子翻了个白眼,冷漠不睬。
永恪不高兴了,在宫里头可没人敢这么忤逆自己,扬高嗓儿又问:“本皇子在问你们话呐,你们是我父皇的子民,竟然敢抗旨不答。”
“嘎——”锯木头的老汉闻言动作一滞,斜着浑沉的老眼看过来。把永恪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眼那对面气派的马车,车里头两个小奶娃正在酣睡,粉嘟嘟的可爱。便闷声应道:“在杀马……炖肉。”
老头儿眼神真可怕。永恪看了眼头顶上的鹿角,略微后退开两步:“胡扯!这哪里是马,这明明就是一只鹿,你还指鹿为马了。”
暗号就是指鹿为马。
素玥看见,连忙走过来牵他:“瞎跑出来做什么,这样大的雪,赶快回车里头去。看着小丫头和弟弟醒过来了没,醒来不见你要哭的。”又暗暗给老汉使眼色,叫他别轻举妄动。
永恪不走,扭拧着身子:“我不走,今儿个非叫他给本皇子说清楚,到底是马还是鹿——”
本皇子……弟弟……
话音未落,那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又点了点头,络腮胡子便把刀从鹿身上猛地一抽,飕飕站起身来:“妈了个巴子的,就是指鹿为马怎么了!弟兄几个都给老子上,不能白忙活一趟。今天杀不死皇帝,先杀他几个龟儿子祭奠亡灵!”
“哐——”木屋各处角落里顿时杀出来十多个蒙面汉子,个个手上拿着明晃晃的大刀见人就砍。
“哟……这、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哇……”
“唱的就是要取你一条狗命!”
老太后才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方才那泼水的妇人便拔出匕首刺向她脖颈。
但太后是不能死的,在杀死狗皇帝之前,陆公公还得跟在她身边、仰仗她得诸多便利。连忙冲过去把二人隔开,暗中用力扣住妇人的手腕:“你们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违反命令的下场?这样做会坏了大事!”
盏 堂主挥刀自宫入皇城卧底多年,平素为人亦城府严谨,很是得人敬仰。但此刻不同,妇人龇着白牙,手上动作根本不停:“狗皇帝欠了日月会几百条人命,是皇家人 都该杀!那罗刹美惑人心,便是盏伯已然被他迷惑,属下们也还是清醒的,让开!”说着故意把陆公公衣裳划开一道,里头棉絮飞出来,隐约血迹,这才又去追杀皇 太后。
陆盏劝阻无奈,鹰眸下掠过深思,只得叫侍卫们围拢过来,护卫老太后速速回马车离去。
皇上在前边听见动静,本不放心,欲要亲自过来。德妃不让,明知目标是自己,又何必再去自投网络。便加派了层层精卫赶来镇压。
眼看兵丁越拢越多,底下弟兄招呼吃力。
老堂主急得面红耳赤:“罗爷!下面杀起来了,再不出动弟兄们又该死伤一片!命虽不是你自己的,但你也不能这么不当一回事!”
梅 孝奕凤眸微睨,只是看着山下不语。那土坡处在木屋后侧,女人蹲在枯草丛中,花纸伞儿遮住了她的肩,伞面上已覆了层皑皑白雪。那白与她的银红在天际下绮丽如 画,他看得有些失神。忽而却一双尖头鞋履往她身后悄然靠近,佝着瘦噶的背,鬼鬼祟祟,亦步亦趋,认出来是醇济王府的老王妃……传说中她母亲的主母……她的 姥姥。
梅孝奕容色便冷,拂开袍摆转身离去:“方才已然劝阻你众人,执意不听,此刻却又来怪我不惜性命……放箭吧,抢几箱财宝,做山匪劫火撤退。”
“诶。”众堂主面露尴尬,汉生放了个烟炮,密林中顿时利箭如梭。
素玥与陆公公把老太后扶上马车,催着赶快离去。
少奶奶却还没回来,阿檀站在车厢外着急,叫着“少奶奶,少奶奶,你人在哪里?”想找秀荷,奈何刀剑乱舞,哪里看得到那屋子后面,急得都快要哭了。
“嘘嘘啦,乖~”秀荷蹲在地上给花卷把尿,那荒草从里一只小田鼠吱吱咕咕挖着地洞,小家伙看得目不转睛,舍不得尿。
听见娘亲催,便仰着小脑袋看秀荷。忽而一朵雪花飞来,摊着小手儿抓了抓,没有了,便好奇地张开小嘴:“阿呃~”
秀荷帮他把手心里的冰花儿弹开,佯作皱眉道:“被弟弟化成水儿溜走了,弟弟不尿,它不肯陪你玩儿。”
但那说话声可温柔,笑起来真好看。自从姐姐被烫伤以后,娘亲都疼姐姐和豆豆,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单独和自己亲近了,花卷很开心,开心得手舞足蹈:“嘎~~”
秀荷见他不肯尿,便抱着他站起来,忽而一抬头,却看到莫贞恍恍惚惚的一张红瘦老脸。
“是你?……无声无息的,老王妃跟在我身后做什么?”秀荷蹙起眉头,稍往边上退开一步。
莫 贞看着秀荷愠怒的娇妩脸庞,满心满脑子却都是当年的那个婢子娘。婢子娘是不爱说话的,也不知道是那个犄角旮旯的丫头,先前连见都没有看见过,老王八蛋爱偷 腥,真是哪里都能被他挖出来糟蹋。脖颈上有咬痕,淤青一片,听说多少年了都还不肯任命屈从,应该是挣扎时被老王八蛋弄下的。但是看着贱丫头的目光里却都是 宠爱和干净,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一个女儿来维系。
看到自己来,忽然惊诧,手上东西都掉下去。生得是极美的,眼睛里也似掬着一抔水 儿,女人见了都心动,更何况是那个贪色的老王八蛋。莫贞就恨不得把婢子娘的美撕扯得稀巴烂了,冲上去把母女两个拉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嬷嬷就已经把她 的脸摁到破砖石地上去踩。那脸真嫩啊,踩来碾去,砺石划破肌肤,渐渐血就渗出来,一忽而美丽便消陨了。
她陨了魂魄却还不肯散,从前徘徊在梦里折磨她,夜夜折磨,抓又抓不到,一抓立刻就醒过来,心跳得都快要虚弱。老王爷还不在身边,自从把她弄死了,老王八蛋从此便恨死自己,再也不肯踏进房门半步。
现在呢,现在她又派了这个丫头来,一个人来还不够,竟还带了三个小的。把老王八蛋的一颗心又勾去了,整天派人在铺子跟前守着,垂涎她的三个孩子,连被暴打一顿都不肯死心。听连旺说,人还没接到府上,屋子就已经腾出来了。哼,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他倒是真想。
恍恍惚惚分不清眼前是新人抑或旧颜,看着秀荷怀里俊秀讨喜的小婴孩,瞳孔里便射出精光。扯着面皮儿笑:“哦,能做什么,雪这样大,我看你一个人撑伞,想帮你打打。”
“杀啊——”
秀荷隔开她身影,听见屋前似乎传来厮杀,因担心两只还在沉睡的崽崽,便越发冷愠不睬:“不用你装好心,你让路,我这就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来了就不回去了。你看这里多好,山空鸟寂,比你婢子姥姥肮脏撞死的下场要好得多了。哟,瞧着多伶俐的一个孩子,不怪他曾姥爷那般喜欢,来~~你递来给我抱抱。”莫贞摊开手,好似又看到了那仇敌消陨地痛快一幕,一步步逼着秀荷往土坡边上退。
那 笑容阴森诡异,颧骨一耸一耸好似鬼怪,竟想不到她是要在此处谋害自己。“扑簌——”有土块在脚后跟松散,落雪苍茫,半天听不到回音。秀荷不肯再退,亦听不 进这侮辱,一狠心撞开莫贞嘎瘦的骨头:“呸,你也好意思‘曾姥爷’?崽崽的姥爷姓关,这是关家和庚家的骨肉,和你们醇济王府没半点关系,但请老王妃休要出 口胡言!”
哼,还敢撞自己,一个婢子养的,她凭什么这样忤逆。得了两天太后的宠,今后爬自己头上去了。莫贞目光阴扈,咧着嘴儿嘁 嘁笑:“哟,那半路媾和的夫妻,算得上什么姥爷?不是他多事,你们这对贱骨头早死了,药死他都不解恨……拿来吧你!我这么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两眼 一闭,都是一柱子的血。你说,你打哪儿不去,偏望京城里来,你这是逼我杀你,死在这里倒是干净了。”忽然发狠,苍黄的老手探进秀荷的怀里要抢孩子。着了魔 一般,见秀荷不给,那尖长的指甲儿便往花卷粉嫩的小屁股上狠掐。
“呜哇呜哇——”惯是个安静隽雅的小少爷,几时经历过这阵场,吓得花卷使劲儿往娘亲的怀里藏。
想 不到阿爹竟然是被醇济王府陷害,彼时谁也不识得谁,这对老畜生竟然就已经在背后动手。秀荷眼眶气红,怕一松手花卷就被莫贞夺走,便用伞柄敲打她高耸的颧 骨:“住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倘若没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做甚么怕梦里见血!……你这个吃人的歹妇,我阿爹在天有灵,一定会叫你不得好死!”
女人旦做了母亲,为了护犊儿,心便也跟着硬了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