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儿可以闻到书本和文明的气息,我渴望的气息。
童家阿婆把凳子移到我旁边,阿根看我老不和他说话,开始唱越剧了。童家阿婆张大了嘴。
我悄悄地把小凳往后移一下,心里很凉,仿佛曾把心遗忘在雪地里,解冻后,就再也没有热气了。这块雪地是什么?难道真是那魔镜的碎片落在我心里了?
到了半夜还没一丝风,我和妈妈住的那个角落,闷得像箱子。妈妈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终于同意让我拿块铺板到屋外和曹家阿婆一块睡,让我换上睡裤,把衣服塞在裤子里,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让我和别人家的女孩一样睡露天的。
我躺下来,果然凉快一点,第一次睡在夜空下,无数星星向我蜂拥,大星星、小星星。上帝在他的天堂里吗?看得见我吗?星星旁边会飞翔着天使吗?我仿佛能在地方戏的嘈杂锣鼓中听到哈里路亚的美好歌声。纯洁无邪的歌声从遥远的天上向我俯冲下来。能把我也带去吗?如果我死了,会有天使来迎接我,给我换上美丽的白纱,领我走上天堂之路吗?
屋里突然爆发出一阵争吵,是妈妈和舅妈,不知这么炎热的夏夜舅妈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我实在不想听,争吵声里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像文章的标点符号一样源源不断、错落有致地涌出来。童家阿婆睡意朦胧地咒了一句,也是一句粗野的话,我在这声浪里喘不过气来。
1985.7.13.
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两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不幸死于非命,原因只是贪玩。地球上又有两个最高等的动物死于无聊的游戏,说不定他们将可能成为改变历史命运的伟大人物。打雷了,驱赶酷热的雷雨终于就要来了,我心里热切地盼望着火球在云层中翻腾奔跑,把低沉厚重板着脸的乌云赶个干净!我好像在心里感应着它,我是一片默默渴望腾升喧嚣的大沙漠。打雷了!就这样一个伟人,丝毫没有发挥他的才能,丝毫不曾体验生活的艰辛和曲折就死了。打雷了,好亮的闪电,像刀一样有力,风席地而起,龙一样盘旋而上,好雷!或许这也是他们的幸运。带着两颗水晶般无尘的童心,带着人生黄金时代的欢乐,走向另一个世界。但愿安琪尔把他们从水中抱起,振起翅膀,飞向天堂!但愿不久,他们身上也安上洁白的翅膀,到处飞翔,拯救不幸的受难者,播撒欢乐的希望!又闪了,金色的闪电拨开厚云雾,那一刹那我觉得我看见天堂的世界,白云镣绕,天使飞翔,其中就有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天愈发阴暗下来,暗得好像有什么灾祸要临头那样不祥,雷声没有了,只见无声的大风在空中把乌云驱赶过来,多日来的湿热一扫而光,树叶在哆嗦,有人砰砰地关窗,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直跳得喘不过气,我真希望这死水一样的生活能随雷声突然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突然间全变了,但这绝不可能。这可诅咒的黑夜般的白天,我想起俄国某地的白夜现象,也许与这毫无区别!这死气沉沉!我希望大刀阔斧地生活!沉重的雨点终于下来了!雷愤怒地吼着在天上滚过,狂风大作,门被吹得吱吱怪叫,童家阿婆在她家的门里一个劲叫我关门,怕雨水泛滥进家,可我怎么也不愿意关上门,雨很快打湿我的裙子,风在门口扑打盘旋,远处的树被风吹弯了腰,哦,多响的雷电!它替我鞭打大地。我心里也充满雷的声响。雷啊雷啊!我把头伸出去,雨点立刻洗净了我!等骄阳再出现,我会化为一股水蒸气,飘上蓝天。那时会不会有安琪尔来欢迎我?虽然我没能做出人鱼公主那样的事,但暴风雨已为我洗净了灰尘。我渴望像水蒸气一样能自由地离开一望无边的死寂的大沙漠。那两个不幸的孩子也许很幸运!
腾升,腾升。雨将变成纷纷降落的花瓣。白纱的仙女用梦幻的语言向我诉说美。她说醉人的黄色是太阳的吻,柔和的蓝色是蓝天的倒影,红色是海边一片朝霞,迷人的紫色是远方小男孩爱的示意,是在夕阳下献给恋人的紫罗兰。这一切的组合是被遗忘的虹。
腾升,腾升,音乐变成圣洁的光环,美丽的小安琪尔搂着明月跳舞。
雷和闪电在我脚下袭击大地,大地本来是美好的,可惜被人释放出的肮脏玷污了。大地,人,在雨里恢复你本身的纯洁和美好吧!我如果能长大,我一定做帮助人类完善自己的新学科的创始人,使人类的道德建设得更加完美。大地和人,我多希望你恢复美丽。
1985.7.25.
妈妈的确对我是尽了心了。早晨她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张汽车票,板着脸说:“去黄山吧。”黄山!感谢上帝,我终于实现了愿望,到名山大川去,阿弥陀佛!现在诸神对我来说是不分国界的,一切都如意!实在应该舒心地笑一笑了!我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很想对妈妈说声谢谢,妈妈含辛茹苦不容易啊。但妈妈拍拍手套,像没看见我张开嘴要说话似地站起来,我一下子窘住了。不知为什么,感谢的话、亲热的话在心里骨碌碌翻滚着却总不敢说出来。黄山啊,赞美安拉!
妈妈说她上班去了。我心里从来没这么高兴过,甚至天气也很棒,高温过去了,天很爽快,风清清日丽丽,天蓝得真不可思议,这是夏天的勉力,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我实在想告诉一个人,我心里高兴。出门的那一刻,我决定告诉陆海明去。他没告诉我他家的地址,由于自尊,我也没告诉他,但我能记得那房子。我好想念他,当一阵风轻轻从我裸露的胳膊上吹过的时候,我想他想得心里发紧。
夏天的阳光多么明亮多么好!有人戴了白色的大草帽,显得下巴尖尖的,很秀气,很好看,淡黄色的裙子,绿得那么彻底的树叶子!我买一根草莓棒冰,红红的,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得人宠爱的小姑娘。
我很羡慕得人宠爱的爱娇的小姑娘。
在绿树婆婆的公共汽车站上,我突然看见了丁丁和王学明!他们脸上全是笑!那样抑制不住的傻乎乎的可美好得要命的笑。丁丁突然朝我这边转过脸来,我连忙闪到大树后面,不小心踩到一个老头的脚,他冲我嘟囔一声:“这么大的姑娘在街上疯!”我连忙冲他拜了拜,可不能让丁丁看见我。
车来了,又走了,我探出一点点脑袋,他们不见了,我心里其喜欢他们,真佩服他们的勇气。男孩和女孩手拉手,在夏天的街上走,多迷人。希望陆海明能含笑把我让进家,说愿和我同去。这样我就一步跨进了天堂。
看到淡黄的房子了,就是这条弄堂,弄堂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丽园。我突然心慌得很,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站定。园子里只有干干净净的阳光,没有人。有一个阳台上挂出一半白窗幔,轻轻地轻轻地飘。
我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串钢琴声,生疏的,断断续续的,大约是个白净的小男孩。
走过阔叶树,我发现自己不知道陆海明家是几号。每扇门都关得很严,弄堂干净极了,没一丁点东西,也没人。我东张西望地急了,但实在不敢叫也不愿意叫,简直傻了。突然走出来一个女孩,她冷淡地怀疑地看着我,好像我要做坏事似的。我真受不了她那高傲的目光,她问:“你找谁?”我说:“陆海明。”她问:“你是谁?”我说:“同学。”她应该懂得对生人盘根问底来满足好奇心是没教养的一种表现。她指了指树下的门,走了。我终于来得及发现在她高傲的眼睛里有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羡慕,到底是龙中的学生啊!我一下子很看轻她。
我敲敲门,没人。又敲敲门,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了,丁丁快乐的笑脸在门上门了一下,黄山的云又闪了一下。
陆海明出现在面前,每一颗青春美丽痘都发紫了。他说:“我在做功课呐,我妈给我请了英文辅导老师,我要做好多呢。”说着他使劲舔上嘴唇的毛绒绒的胡子,又偷偷摸摸关上门。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让我进去,又怕我知道他这心思。他响亮地说:“练习是大一的。”
我突然发现他那连在一块的眉毛那么狭窄,那么迂。但我装作没有感觉到的欢喜样子说:“我要去黄山玩了。你不是说暑假也想玩去吗?”
他的头拼命摇起来:“你一定听错了,我没说过,我一暑假都要攻外语的。我可没时间玩。”
在他身后的门口,我看见铜拉手,很古老很好看的铜拉手,我从来没见过,上面刻着一个英文词,拉手上被磨得光亮的花纹复杂而华丽。我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有点灵魂出窍,丁丁笑得实在很好看,太阳把她的牙照得晃眼。
他紧张地盯着我的脚,想必是害怕我说要到他家里去,他也许有个望子成龙的妈妈,成那种能被世人称赞羡慕的龙,他实在是妈妈的乖儿子。
我说:“再见,我顺路来看看你。”这时我才发现手里还捏着棒冰的小棍,我把它丢在他家门前,心里突然松快了,没什么。我转过身要走,他脸色又变了,变得通红的,眼珠简直就要对在一块了,何苦呐,同学来看望同学有什么可怕的。我停下来,等待他说一句通人情的话,可他又低下头,轻声而坚决地说:“早恋是中学生不能做的事。”
我趁他咽唾沫的时候说:“再见,陆海明同学。”拔脚就走了。我想他会呆呆地站在那儿,让他呆去吧,龙中的优等生!
身后却立即传来慌张的关门声还上了锁头。
阳光仍;日这么美丽明亮,街上又有淡黄的裙,淡紫的裙,白的裙,充满了夏天情调。夏天还是这么好啊,好得不可思议。迎面开来一辆车,大约就是它载走过幸福的丁丁和可贵的王学明。车又走了,载走了人纯净温馨的美好感情,也许应该说是爱。
走进热哄哄的小巷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如饥似渴地盼望黄山之行,心里很疼。
草草吃饭,第一次午睡。我需要镇静一下,脑袋里又乱又空又茫然,我实在让那锁头会上的声音搞糊涂了,爬红砖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真睡着了。后来还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和他在一起散步,我看见自己笑得完全像丁丁一个模样,牙齿很漂亮,大约让太阳照得太久了。他母亲跑来骂了儿子一顿,是用英文骂的。他立刻去纠集了同学来嘲笑我,这时我发现那个高傲的女孩也是龙中的同学,是高二的,她说你真给我们龙中丢脸。我流着泪跑了。跑到校园里,看到一枝花,我的理智告诉我,吃下去就能随心所欲地把你最根最厌的人变成任何东西。我吃下那枝花。不一会儿,他追来了,继续骂着我。我真想把他变成石头,可泪眼望着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我哭着跑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没有感情的小树。
醒来以后,我很想哭。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失恋以后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但我却哭不出来。我只是万般渴望着去黄山,离开这个没有感情的城市。远远离开,永不归来。我轻轻摸着那张柔软的车票,它对我来说,像亲人一样。像亲人一样。
1985.8.1.
明天就要走了,我的日记成了问题,一定不能让妈妈看到,也不能带到黄山去,表姐一定不会给我单独一个抽屉,她那儿也是集体宿舍。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世界,只属于自己,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天窗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舅舅在那儿塞了几块瓷砖,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白瓷砖在明亮的天色下泛出干净清新的光芒。我爬上天窗,把日记塞到瓷砖后面,再挡好,一点也看不出来。天窗外面是一片屋顶,一片蓝天,屋顶上有只黑猫不怀好意地朝这边张望,我抬起块碎瓦打去,它逃得像一道黑色的、有体温的闪电。
屋顶就剩下了我和蓝天。屋顶像一片泥土,把人间的嘈杂部埋葬了,这安静多好。瓦缝里有绿的狗尾草,天上有静静滑翔的灰鸽。这儿安静得有点灵魂出窍。近来常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有另外一个飘浮的我站在不远的空中打量趴在屋顶上的我,一个苍白的、萎靡不振的、毫无生气的十四岁女孩,长了一双该杀的大而无肉的手,揣了一颗沸水般不安静的烫人的心。
从前我绝不是这样的!没进龙中以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早的时候,我心里不高兴,就会大声地哭,不高兴随着眼泪一跑就没有影子了。现在我却心里装满了话,不敢也不愿意向任何人说。对任何人都套上假面具,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摘下来松一口气。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寂寞,这是心灵的寂寞,没有对话者的寂寞。于是我写日记,但写满了沉重的心里话的日记变成了我的心病。真的是块心病。有时我想象日记被妈妈发现的情形,简直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我实在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很虚伪,是的,有许多东西向别人隐瞒。大约这也叫隐私,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