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惠的装聋作哑却大大刺激了庄庆也刺激了教导主任,她们都觉得曾惠对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只是没明白她们的意思,于是拼命明显地暗示。而这样的暗示越发使曾惠为难,她开始在可以说话的时候尽量多地找出奇奇怪怪的话题堵住庄庆的嘴,把话题引开,而凡是可能看见教导主任的地方都拼命避开。那天中午在二楼礼堂拐角,曾惠本来要进礼堂去看些书,但看到教导主任正从礼堂里往外走,好像在找什么人,曾惠吓得一转身藏进旁边的厕所。估计教导主任一定已经走下去了,她才重新把干净马桶冲了水,走出来,却劈面碰到教导主任在等着。实在躲不开了,曾惠只好笑着迎上去,教导主任小声说:“有眉目了没有?纠察老头又来反映了,金剑党还在打架,说我们学校不管住他就报告治安联防。”
曾惠脑子里嗡嗡直叫,恨不能有个地缝遁了。这时突然从礼堂里走出来一群女生,曾惠暗暗欢呼一声,低声说:“有点眉目了,最后关口,不过你现在最好等我来找,弄不好一暴露,就前功尽弃。”
教导主任匆匆说了声“好好”,就慌慌张张抢在女生们要发现她们之前转身走了。
曾惠开心地回寝室去,心头大大松了口气。阳光暖融融地向她扑来。
后面突然有声音叫她,她回头一看,是庄庆、徐亮、万欣欣、刘芙,中间夹着一个看样子是初中的小女孩,那女孩满脸红着,眼睛惊魂未定地很快眨动着。她只好停下脚步来等她们。庄庆把手亲热地插到曾惠胳膊里挽着她,看着她。庄庆的眼睛大而明亮。那明亮只有一个女孩子对好朋友才会出现,信任而欢喜,好像在身后藏着最称心的礼物。曾惠慌忙调开眼睛看看陌生的女孩,她还紧紧拉着徐亮的手,曾惠发现她衣襟上有一个烧的小洞。她问:“她是谁?”
庄庆说;“她是初中部的同学,每次到广场都受欺负,这次碰到了我们。”她深深看了曾惠一眼。曾惠觉得自己的脸马上要红了,忙去抚弄头发。徐亮陪那女孩走到初中部的岔路口,隐约能看见初中部前的白色秋千了。徐亮拍拍女孩的头:“别怕,回去吧!”
曾惠突然想起来那满脸粉刺的男孩、保护费,看那女孩一边痛惜地看着被烧坏的衣服一边走回初中部,想到打群架,猛然明白过来。再看庄庆她们快乐满意而且毫不设防地对她笑着,曾惠却不知说什么好。可曾惠有了主意。
金进剑党
曾惠突然有了主意,她为之一振。这两天她以十年的社会经验,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是左是右总要亮相,但她在我一条中间的路。看着那女孩的身影,她突然觉得找到了。一时间她高兴得拔腿就想向那女孩追过去。她强力控制住自己。幸好这时预备铃响了,庄庆她们朝教室跑去。跑了一步,曾惠突然停下来,庄庆推了她一把,她说:“你们向老师告会儿假,我MC来了。”
等庄庆她们奔进走廊,曾惠转身向初中部跑过去。跑进初中部,已经打了上课铃,走廊里静悄悄的。她一个一个教室地找过来,终于在初二的教室里发现了那女孩。她轻轻敲敲门,老师出来开门,普惠说:“我是新调来的团委书记,有急事请第三排的女孩出来一下。”老师上上下下打量了曾惠一会儿,把女孩叫了出来。
女孩还穿着那件烧出小洞的衣服,吃惊地看着曾惠。曾惠说:“我是团委书记,请你告诉我在庆她们中午干的事。”
那女孩脸突然红了,眼睛警惕起来,半天不说话。曾惠再三追问,她才嘟囔一句:“没干什么。”曾惠领悟过来这女孩以为对学校保密便是对金剑党的报答,曾惠于是换了语气,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问金剑党的同学是怎么帮助你的。团委要了解情况啊。”
女孩这才说了,原来广场上常有一些男孩子强迫女中学生和他们交朋友。如果不愿意,他们就缠着要钱,还说些下流话取乐。金剑常专门来搭救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就和男孩子打起来,每救一次女同学,她们都在广场上扔下一张画了金剑的纸片。“她们像佐罗一样。”女孩对曾惠解释,她变得兴冲冲的了。
情况果然像曾惠估计的那样。曾惠满心欢喜地让女孩留下名字,还说好可能为这事还要找她,然后冲下楼去,一口气跑过草坪。她抬眼看看自己的教室,太阳太大,窗上遮了白色窗帘,她庆幸地想起庄庆明亮的大眼睛和她嘹亮的笑声,跑进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可办公室里没人,曾惠掩上门,在待客的沙发上坐下来,又觉得坐不住,她想小便,但使劲憋着,在教导主任的大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墙上挂着校庆的照片,风度绝佳的老校友微笑着。窗外能看见树叶丛中的古堡塔,远远看去,的确很像童话书里的插图。
教导主任撞进门来,一见到曾惠就说:“你到哪里去了?我到班上找你!”
曾惠说:“我有眉目了。”
教导主任把身体坐进沙发里,冲曾惠摆摆手,挑起修得很细很高挑的眉毛:“没用了,没用了。纠察老头到底报告了,市公安局的人来过了,他们已经立案调查,而且是专门分管各种自组党派的那个科,反革命集团全是他们侦破的,我们就等着大丢其脸吧。”
曾惠愣了愣,喃喃说:“可我有眉目了。”她把调查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教导主任埋在沙发上静静听完,只是问:“那么建党做什么?如果是有组织有纲领的,就不是单纯的小红花小组了吧?”
曾惠张张嘴,但教导主任摆摆手,说:“建党,永远是说不清楚的事了。我想通了,关键问题上,我们还是要配合公安局同志的。好在我们学校并没有坐视发展,你就是个证人。”曾惠却没有听见教导主任以后的话,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青春是什么呢,青春便是个说不清楚的东西。
庄庆约曾惠吃完晚饭到大礼堂去。大礼堂从来不锁门,读书背单词的都喜欢到这里来,彼此远远地坐开。庄庆找了第一次她们坐的那两个靠窗的座位,决心和普惠开诚布公地谈谈。她把衣服散开,双手插进衣袋里。这样子使她感到自己是个风华正茂的英雄。她慢慢踱到走廊上,听见爬山虎开始充盈汁液的枝蔓在黄昏风里扑打玻璃的声音,她享受着这种她们渴望的感觉。庄庆眼前慢慢地走过了(女英烈传)里的穿跳伞服的女英雄;(伦敦上空的鹰)里的蓝色军服的女军官;头发剪得又短又随意的卓哑,昂着头,在雪地里走;走过佐罗神奇的黑色马;走过(野鹅敢死队)里那长白头发的老兵,他喊着:“打我一枪,打我~枪!”庄庆觉得有阵颤栗从心里扩大到背脊上,这是十七岁多血多梦时节的英雄梦,庄庆死死抱着它。
“(好风度)”背后突然传来潘莉莉的声音,庄庆发现自己走到前排去了,潘莉莉和班上几个同学正把脚舒舒服服翘在最前排的扶手上温习功课。她们都淡淡地对她笑着,打量她。
庄庆迅速把手抽出来,耸耸肩膀;“你们不要吓唬我!”她知道这会儿自己的声音自然是懒洋洋的,像穿着厚厚的外套。庄庆强迫着自己按照惯常的步子往回走,不要逃也似地离开她们。回到她和曾惠约定的座位上,曾惠还没有来,她把前排座位奋力往这边拉了拉,把连在一块的高靠背椅子推得斜过去,这样正好挡住从走道上来的视线,看过去,像个小小的密室了。庄庆赶紧把自己理进自造的密室里。刚才的激昂像个爆竹,一声响一道光以后,就烟消云散。心情又矛盾暗淡下来。金剑党是为了帮助需要帮助、感到孤独的人,但建立金剑党以后,庄庆丝毫没有能像佐罗一样骑在马上接受众人欢呼和向往,反而小小心动地包裹着这秘密,暗暗怀着恐惧;金剑党反而使她与班上的同学隔离开了。她时时装上假面和她们说笑,是为了不让嘲笑挫伤了她珍贵的宝贝。嘲笑是少女最厉害的武器,真诚的热情和向往也被嘲笑锯得满身伤痕。
暮色浸进礼堂,但曾惠还没有来。值勤老师在走廊里开灯,走廊一片光辉。庄庆伏在椅背上遥望着明亮的走廊里,有同学向老师招呼,彬彬有礼地微微鞠躬。她感到全学校都是那么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只有她们一小撮出去和男孩打架,她是一个不名誉的学生了,学校和金剑党绝不相容的,她心里沉沉地想。
佐罗迎风飘起的黑斗篷呼啦啦飘过。
曾惠终于来了。礼堂里暮色和彩色重重交织,恍然如梦。曾惠心里又泛上来一句歌词:整夜里你都在徘徊,但却始终没有找到。接下来应该再唱一句:整夜里你都在徘徊,但却始终没有找到。曾惠的确没有找到。那曲调幽灵般地就在礼堂里走来走去,可她始终没有找到。
等曾惠坐定,庄庆说:“你愿意参加金剑党吗?我是金剑党的领袖。”
曾惠并没像庄庆预见的那样惊喜万状,她眯起眼睛久久地看她。庄庆只发现她把嘴唇抿得很紧,她在等庄庆说下去。
庆庆心里突然被不安击了一下,但她已经被热情和钟爱燃烧起来。庄庆说:“我们有党旗,就是金剑。参加党的宗旨是剑胆琴心,打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曾惠用种奇怪的声音问:“还有什么组织规定吗?”
庄庆说:“有。作为党员要向党旗宣誓,忠于宗旨,不得背叛。否则要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曾惠又不说话了。庄庆伸手碰碰她,她却哆嗦了一下,往后飞快地一让。
庄庆又被不安击了一下。但她实在不愿意让戒备和不安压迫她了,她拼命不去理会心里一个声音的警告,微笑着说:“我们仔细地考察了你,觉得你有一颗纯洁热情的心,可以成为我们党的党员。”
曾惠闭了闭眼睛,说:“庄庆,你们看错人了。我不仅不是你们想象的同学,我是新来的团委书记,而且是专门为侦破金剑党才扮成学生的。我不会参加金剑党的,而且金剑党再也存在不下去了。学校已经知道了,公安局也来人了,金剑党再也存在不下去了。你应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去,她已经知道了,而且现在还没回家。”
庄庆睁大眼睛盯着离她远远的曾惠,她束得很紧的马尾巴,她大红的外套。暮色使礼堂越来越幽深昏暗,庄庆睁大眼睛也分辨不清曾惠脸上的细微表情了。四周进行着的昏暗使她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正在高大昏暗的树林里散步,古堡塔就在身后,她在往深处去。虽然并不想再往里走,但身不由主,她看见红碎砖草草铺成的小路了。不知是真的在梦里,还是曾惠红衣服的反光,庄庆身不由主地踏上红碎砖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