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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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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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极轻地拉开大门。

天下着小冰粒,朗朗地打在公寓门口的玻璃披厦上。空气又潮又冷,街上湿漉漉的,梧桐愈发地枯黑,天上连马云都看不见。街拐角的洋铁皮亭子前站着送牛奶老太婆,穿了好厚一件蓝棉祆打着伞。顾峥嵘叮叮当当跑过去,把空牛奶瓶放下,对老太太说:

“还是老规矩,阿婆,我去买好油条回来拿。”

老太太点点头:“罪过啊妹妹,小小年纪吃这样苦头。”老太太昏花的眼睛只是怜借地看她,顾峥嵘笑了笑,并没说什么。跑开几步去,老太太说:“穷的人穷死,富的人富得重工也用起来。妹妹,开点工细出来去买双棉鞋穿。”老太太在伞下突然愤怒起来,紧紧地摇晃满头银发,“旧社会也不过这样子娶了。”

顾峥嵘笑起来,旧社会,多么远的事呐!一路感觉着老太太放在她背上的温热眼光,如果将来有一天像妈妈一样衣锦还乡,一定再到送牛奶老太婆这儿来,老太太一定觉得灰姑娘的童话变成真的了。

也许最无动于衷的就是抗美了,她看不中这个,当然,别人也看不中她。现在是抗越,决不是抗美,要是她去美国捞世界,这名字怎么向美国人解释呢?只好说拒绝美丽吧,不过她是美丽的,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樟脑气味的美丽,像〈文革十年史〉里那些挂满像章的人脸上发出的美丽。然而除了让人惊奇地发笑,还有什么呢?

顾峥嵘一路向前跑,寒风凛凛地吹过她的短发,她想象头发像黑色翅膀一样飞扬扑扇,身体在内衣的摩擦下已经发热,内衣也是妈妈带来送给她的。羊毛的,轻而保暖,紧紧裹在身上。每一样东西,妈都告诉她,这是名牌,还用一点不在乎的口气告诉她,这套或者那套衣服惊人的价钱,妈并不看重她的功课和学校名次,只是告诉她:人最重要的是奋斗的能力,这远不是读书,特别不是在中国目前教育制度下的学校可以培养出来的。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转着手上极大的一个钻戒,那是个意大利货,很配妈妈的胖手。

顾峥嵘常为自己感到庆幸:她不是丁丁,也不是那些争读琼瑶的小家碧玉,她是只鹰。世界是她的。小冰粒很合适地击在她面颊上,舒服。

她沿着人行道一路往前跑,前面是个街心公园,那儿有些绿树,有深如黄的矮墙围着,街上依旧没什么,她想大概一个阴沉的捂雪大早就把许多人吓在被窝里了。她沿着人行道跑进街心公园,她像摩托骑手那样斜起身体,冲下公园的通道。突然树里有只小鸟冲上天空,顾峥嵘感到脸上有片凉凉的小东西贴了贴,雪下大了,雪花在半空里打横着飘扬下来,而她的领口一股一股地透出热气来,她突然感到有种巨大的愉快像热水莲蓬头一样对她的脑门,她的全身直冲下来,她蹿上一张空着的石头椅子,像雪一般冰凉的灌木叶拂到她脸上,舒服,而且对城市女孩来说充满诗意,但顾峥嵘却停不下脚步,她感到身体里有匹健壮的小马在血脉里奔腾,它是什么呢?那匹小马一样的东西奔腾着,简直使她的身体感到了一种十分快意的疼痛。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沿着白色的道路向前跑,下雪天使污染的一切都得到清洗,树重新焕发出了树的清新气味,只是雪变得肮脏了,好容易接到手里的雪花上,有点点黑东西。即使是这样的雪,也使天地间有了种天地原本的宁静。

顾峥嵘感到自己像把看不见的火把一样猎猎燃烧着,通红的,顶着金焰,简直美不胜收。她惊喜又有点恐惧地摸摸头顶,头发湿了,她几乎能听见那火焰的燃烧声。最近,她时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它使她心里突然地宁静又明朗,变成一片天际的鲜红色,非常纯正的深而浓的红色。

街心公园里只有一个老头,他穿了很厚的衣服,顶着伞来散步,据说雪中的空气有很多的负离子,他就来了,但一路抽着一支香烟。他看见了顾峥嵘,一个穿着球鞋奔跑的黑发女孩,脸让雪和冷空气刺激得通红而万分娇嫩美好,在雪里热气蒸腾地撒欢。

顾峥嵘向喧闹的市场跑过去,脚下的土地已变得泥泞而且乌黑,炸油条的小摊远远地散发出了香气,她掏钱先为自己买了一根。

捧着早饭回到楼里,电梯工睁着没睡醒的眼睛,脸色焦黄地坐在高脚木凳上,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个很要打扮,但又有说不出拘谨和小气的女孩,穿了茄克,拿了热水袋烫满手的冻疮。顾峥嵘站到里面,但电梯工就是不肯为她一个人单独开上去,自从知道她不是来过春节的客人,她总有种很不得让她走楼梯上去的不耐烦。顾峥嵘偏偏把鞋伸到她那双大兴的尼克鞋旁边去。

终于她把电梯开上去了,电梯慢慢经过一层一层雪天里沉郁的走廊。顾峥嵘突然想,这里住着的人们,他们的荣誉和享受,甚至气派都将被代替,也许,就是被她所代替。就像那时贵族被新兴的资产阶级所代替一样。

丁丁妈妈拿着头刷来开门,她不肯给顾峥嵘大门钥匙,总对她说,家里有人在,用不着麻烦了。丁丁妈妈眼下有些青青的暗影,她总拼命刷她的头发。

奇怪的是抗美没像往常一样回到家。

“我以为抗美呢?外面冷吗?”丁丁妈妈拿眼看着顾峥嵘问。

顾峥嵘说:“不冷。”

她把牛奶倒进锅里,放到煤气上。

丁丁妈妈拿着头刷跟进来:“刚才有电话找你,是个女的。”

顾峥嵘欢呼了一声:“我妈妈!”

“你妈妈在宾馆工作?留的是宾馆的房间号。”

“嗯。”顾峥嵘接过丁丁妈妈给的号码,看到她那一脸不相信的模样,便说,“我妈是清洁工。”

“你妈妈说想让你明天下午到她那里去,请半天假,我答应了。你把菜上午准备好,晚上我回来烧就是了。”丁丁妈妈说。

“谢谢。”顾峥嵘回答,她一边把那纸捏在手心里。

牛奶开了。丁丁房间里传出托福听力的声音,顾峥嵘也拿耳朵捕捉着每个单词的含义。

从卧室的沙发到走廊电话旁边,抗美的腿突然不痛了,但却没有了感觉。电话铃一遍紧一遍地响着,像是责怪着什么,抗美望着它,仿佛它在急躁地微微颤抖。

丁丁裹在蓬蓬的大羽绒衣里,从她妈妈屋里探出头来,温和地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来接电话?”

抗美看到丁丁脸上叫数学练习纸弄出的皱褶,摇摇头:“不碍事,我活动一下就好。”

差一步就到电话旁边,电话突然叮叮地呻吟了一声,不响了。抗美拿起来,只有拨号音,嗡嗡地响。她把听筒放回去,站在旁边等着。由于下雪,走廊里充满了明亮寒冷的阴影,冰箱就在近旁响着,像一只蜂箱。抗美靠在墙壁上,突然她想到了一幅叫〈四月的爱〉的画,她感到自己这时的模样十分像一个苦等情人电话的傻女生,在半透明的冬日走廊里,像画一样。她直起身来,感到一些笑又浮在脸上,像一些雪浮在外面的枯枝上。

电话又响了。抗美抓起电话,线那头传来一个非常清脆又柔和的声音:“抗美在吗?”

抗美疑疑惑惑地问:“你是大猫?”

那边咕咕地笑:“真好记性,你杀回来啦?”

抗美仍旧疑疑惑惑地问:“真是大猫?你的声音真一点没变,像冷冻起来一样,大猫。”

那边突然唱起来:“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抗美仿佛就站在少年百合唱团大教室里的木头梯凳上,外面是个大阳台,夏天阳台的石柱上缠满了淡黄色的蔷徽花朵和发红的精巧树叶。

那边说:“挖地三尺和红奶奶也在我这儿,我们想晚上来扯扯,你有空吧?还叫了原来宣传队的那帮子,好久没聚了,咱们都快几年没见了。”

“你们来呀!鲁野来过,带了他那宝贝儿子。”抗美说。

收了线,抗美慢慢活动着腿往回走,想起红奶奶的胖而酥软的肩膀,她那时总戴一截长长的红袖章,从联动同学那儿要来的,她总让那些平时为一分两分卡得她眼泪汪汪的老师叫她红奶奶,那豪情满怀的样子噢。红奶奶的手上有一个一个粉红色的肉坑。腿果然又活了。

房间里生了红外线取暖器,有种慢慢燃烧的电线气味弥漫着,她小小心心地扶着木头椅子去检查一遍电线,什么也没有,全好好的,只是她心里对这电的玩意有说不清的恐惧。初中时,只学到木头能隔电而已。那时每天都认真去读(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心里充满了国家大事。她坐回到椅子上,辐射扳把电发出来的热量一阵阵打到她身上,膝盖很快觉得暖和了,烫了。但她不觉得暖和,没有木柴干裂发出的啪啪声,也没有火焰燃烧的气氛,她总觉得那温暖来得那么不真实。窗外还在下雪,而且越下越大,纸片般的飞舞,像从高楼洒下去的大把传单。

到了下午,抗美便有点心不在焉,总走到阳台外面去看雪。雪小了,街上的雪早被踩得稀烂,人们的自行车总驮着冻得死硬的鸡鸭鱼肉往来,行人心绪恶劣又匆匆不停地来往,的确要过年了,仿佛平凡的日子也将在过节时加劲展示自己,吃啊,买啊,弄脏,擦干净。抗美赶紧转开眼睛。天上没有鸽子,鸽子像些黑屑一样,沾在一片洁白而且深厚的屋顶上。屋顶上的雪美丽极了,像一个一个沙漠里的白沙丘一样,铺到天边。天仍旧白着,但抗美能感到它轻了好多,果然,不一会儿,雪也停了,云也开了,西边拉出几条金红的云来,让人想到太阳正在那儿,只是隔得很远。

吃晚饭时,丁丁妈妈问:“没电话来?”抗美说:“有呢,大猫他们晚上来,还有红奶奶。”她特意看了一眼丁丁爸爸,他正很辛苦地越过鸭子去夹青菜。青菜是顾峥嵘炒的,有一点糊,他把焦黑的叶子扔到桌上,唔了声。原来,红奶奶追求过他,他是大学红卫兵组织的笔杆子和雄辩家,有许多女孩喜欢他,但只有红奶奶严肃地说了,但却被拒绝了,以一个严肃而且男孩子尊严的眼神。

丁丁妈妈还看着她,这时抗美才醒悟过来,她明白了为什么到下午连爸爸都亲自接了一个打错的电话,她摇摇头,转脸给顾峥嵘布了一匙芹菜就鱼:“小顾,不要客气,你这年龄正长着呢。”

大猫第一个到,在走廊里看到大猫仍旧圆圆的脸,仍旧圆的眼镜,抗美和大猫都不由发出了尖叫,丁丁从屋里跑出来看,大猫腾出一个手弹弹丁丁的脑门:“小丁丁吧?长这么大了!”

“你可没变。”抗美拉着大猫走进客厅,大猫扬扬手里的大衣,走到客厅旁边去摸了摸,大声嚷嚷起来:“衣架还在这里啊!从前我把雨衣挂在这里,滴了一地水,让你家阿姨一顿臭骂。”她说着把衣服挂了上去。

走到客厅里,抗美特意打开平时不开的大吊灯,顿时,金色的明亮灯光洒满了又高又大的客厅的每个角落,像一朵巨大的单瓣花。从小家里的孩子就被告知这个吊灯点亮,需要点许多灯泡,用许多电,而每个人都应该节约而不应该奢侈,只有爸爸妈妈的客人来,才点大吊灯。在抗美心里,大吊灯亮着才是过节。她们俩在灯光里彼此看着,眼睛里全是从小长大的朋友重逢时才会有的亲切,那份亲切在成年女子眼睛里,会有种母性的温情,大猫帮抗美把一缕额发抿紧,说:“你真漂亮,你才是真没变。”

“还漂亮呢?”抗美摇着头笑。

“是军装漂亮些,到底是军装。”大猫拍拍抗美的背。

大猫突然顿住,脸也红上来,拿手摸着膝盖。抗美拉了她一把:“干什么?”

“我忘了换工作裤,上头尽是我儿子的尿。”大猫移开手,放到鼻子上闻闻,抗美看见,果然裤子上还湿着,接着又看到大猫的额上焦黄焦黄的,她说:“没事,又不是相对象。”

门铃一遍一遍地响,女孩般的尖叫声一次一次响彻了走廊,客厅门边的衣架上边挂满了围巾、大衣,走廊的大灯也打开了,抗美在那些依旧的嗓音包围下,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在家里排练串连宣传的日子。

红奶奶瘦得像一片木片,头发上烫了许多小卷卷,只是嗓子还是那样无遮无盖的洪亮,看到小民,仍旧有点敬畏和无地自容。不知为什么,人的嗓音总是身体里最难因为境遇而改变的东西。

大家在走廊和客厅门口彼此拍打着,男生们拿臂撞着彼此的身体,喊着那些绰号,那些像磁带一样记录了一些故事的绰号。就是他们这些人,一块从苏州步行到北京,赶上毛主席第二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就是动动要挖地三尺找国民党电台的“挖地三尺”,在接见时把全队的全国粮票全挥舞丢了。

大吊灯使每个人都变得美了些,它明亮而柔软的光线美丽地照亮了他们本应该过时而且潦草的衣饰,使它们变得随意而且亲切,它灿烂地铺开了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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