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谦点清了账目;正要立册,抬眼;却见自家世子半歪在榻上缩着手脚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由责道:“像什么样子?若教人看了……”
姬元亦无奈扬了扬被包成粽子的双手,哀道:“父王,那是赤尔赞呐赤尔赞;孩儿已经够累了,这寝帐就咱俩,还不兴让我松快松快么?”
姬谦失笑;“赤尔赞强横不假;同你有什么关系?”
姬元亦嘿嘿笑道:“没我这诱饵,怎么钓那条大鱼?”
姬谦道:“嗯,随驾带着八个天禁卫的诱饵,也难为那条鱼了。”
姬元亦闷笑几声,忽道:“父王,你说……若教那穆老头知道,他使的离间计半点用也没有,会不会气厥过去?”
姬谦挑眉,“你倒长了些心眼。”
姬元亦得意道:“那是,不说师父那九曲十八弯的性子,便是小师兄,那也是七窍玲珑,这叫耳濡目染!”
姬谦一顿,又道:“南安郡王确实有些古怪。”
姬元亦道:“四路援军中他派的人最少,反倒日日同陈元帅唱反调,不少人背地里都说这穆老头得了失心疯呢!”
掌中的字条边角微卷,姬谦薄唇轻勾,缓声道:“你五叔手段不错。”
“五叔?”姬元亦眯了眯眼,“穆老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姬谦淡淡道:“人……总是有些弱点的。”
姬元亦心道,您老就没有!
……好吧,有几个,小爷自个儿算一个,龙椅边上那位算一个,那也要寻常人碰得着啊!至于师父?姬元亦扫了眼枕畔那摞厚厚的阵解图,扯了扯唇角,那简直是护心鳞。
和自家老爹扯了会儿皮,姬元亦唤人更了衣,又叫那亲卫从箱笼里翻出件厚实的银貂披风系上。
见他又要戴帽子,姬谦皱了皱眉道:“还有两刻便是亥时,你做什么去?”
姬元亦又举了举那对儿粽子,嘻笑道:“佳人有约哩!”
知道他是要去换药,姬谦眉头略松,又道:“要你乱跑什么?”
说着,便要吩咐亲卫将军医唤来,姬元亦忙道:“哎!哎!哎!父王别忙呀!找那几个粗手笨脚的老头有什么意思?我可是要去寻那半夏姑娘的!”
姬谦皱眉,“女子闺名岂是可直呼的?也太不讲究。”
姬元亦用手腕抹了抹额前碎发,无所谓地答道:“正妻要讲究着,侍妾规不规矩也没什么。”
姬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姬元亦也不在意给他穿靴的亲卫一瞬间僵直的背影,自顾自道:“白天那两个女扮男装的也不错,双生美人……不算万里挑一,也是很难得的,父王,你觉着呢?”
姬谦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姬元亦温和一笑,却莫名有些诡异的意味。
☆☆☆☆☆☆
五城兵马司近来热闹得很,祁天掏着耳朵跷着脚,觑了眼桌上的常青盆景。
这盆景没什么稀奇,出门左转拐个弯,林木市场上五两一盆送包花肥,可这里头埋的……就有点道道了。
祁天扯了扯唇,忽地跟个恶霸似的瞪了瞪眼,把一溜儿手下吓得不敢出声。
“要说这金陵四大家族也够抠的,一棵破松,就想叫爷给他们玩命去?”
齐志远缩着脑袋,心道银票做土赤金为盆的破松,属下玩了命也想来一棵啊……
一旁的李延虎知道自家大人打定主意装傻到底,忙笑道:“这贾薛两家也太不懂事了,得罪了王爷不去赔礼,反而来求大人,真是……”
祁天眯了眯眼,一掌拍在李延虎圆圆的有些憨实的脑袋上,缓声道:“挺会打主意的,贾薛二人得罪了王爷不能放,王仁得罪了我瑜林侄儿,便能放了?”
李延虎嘿嘿笑道:“那哪儿能啊?只是说来,这王家大爷放还是不放……不就是大人一句话的事么?”
祁天轻蔑地扫了一眼贾家的礼单,薛家的盆景,喃喃道:“或许王家,还希望我不放人呢。”
众人被这诡异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来,齐志远不怕死地提醒道:“大人,王家……可就这一根独苗啊!”
祁天低笑道:“要变天了,我这儿大小也是条避风港,与其让他再漏点什么出去……挨了雷劈……倒不如把人关到风平浪静之时。”
众人似懂非懂,只有李延虎转了转眼珠,面上一瞬间闪过惊骇。
祁天顺手掐了根细小的松针,用布了薄茧的指腹捻出淡绿的汁水来。
齐志远刚出了五城兵马司,对面墙角根缩着手脚的赖大立时上前,一张老脸笑得跟丽人阁的小杨柳儿见着他发俸似的,那个灿烂哟……齐志远狠狠打了个寒颤。
赖大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看了看不远处的四个守卫,低低道:“齐大人……茶馆里说话?”
搞得跟内线接头似的……齐志远挠了挠脑袋,直接把人拉到墙角,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银票,递给赖大,诚垦道:“你托的事不成,我们指挥使打定主意不放人了。”
赖大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有人收了贿还往回退的,脸僵了僵,又道:“齐大人收着吧,就当是照顾照顾我们二爷……”
齐志远摇头,把银票塞回赖大手上,叹道:“黑牢是我们指挥使亲自管的,这事也不成。”
赖大脸皮一颤,黑牢……
意识到自已说漏了嘴,看着赖大灰白的脸色,齐志远有些过意不去,安慰道:“黑牢也没什么的,至少……从那里头出来的人,没有缺胳膊断腿的……”
因为心虚,齐志远的声音越来越低,挺大的个头说话跟蚊子哼似的。
是,黑牢里没有五花八门的刑具,血腥残忍的酷刑,还分单间,三餐正常……听起来很不错,可……里面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除了黑暗,你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自己,你摸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自言自语,你听不到半点响动,曾有受了五十四道酷刑依旧不松口的江洋大盗,只在里头关了五日,便生生疯了。
从前日下午起,自家金尊玉贵的二爷便被关在了那里头?赖大身子晃了晃,被齐志远扣着肩头扶住,连道谢也赶不及,他撒腿便往回跑。
这人,钱也不要了?齐志远捡起地上的银票,一脸正直地抿了抿唇,决定代为保管一阵,至于会不会保管到小杨柳儿的香闺里……齐志远望天。
今儿个天气,真是不错的。
☆☆☆☆☆☆
姬元亦闻了闻绷带上新鲜的药香,看着正收拾药材的孙半夏,缓缓道:“孙姑娘的医术果真名不虚传。”
孙半夏闻言,浅浅一笑,很是温婉。
姬元亦微瞥了眼她身后侍立的两名护卫,厚重的铠甲掩不住那姣好的身段,这对姐妹原是赤尔赞强抢的舞姬,西漠城破,她们扮成百姓出逃,被陈延玉识破,心地良善的孙家爷孙不忍二人被充为军伎,收做侍女……这是明面上的。
姬元亦勾了勾唇,抬眼,对上那姐姐温柔明澈的凤眼,又扫向妹妹微微翘起的朱唇,见二人一脸羞怯,嘲讽一笑。
“倒真是,挺像的。”姬元亦托起妹妹精致的脸庞,在她耳畔温柔低语道,“白天没撞上我父王……失望么?”
孙半夏微微恼道:“芷儿萱儿是我的待女,世子自重。”
姬元亦也不理她,几乎是叹息着道:“你们这样的人,怎么配生着这样的眼,带着这样的笑?”
再装,哪里装得出那人半分神韵风骨来?也只有那只小团子,日复一日笨拙地模仿着,却从不知自己本就像了三分。
姬元亦敲了敲脑袋,手上火辣辣的疼,他扑哧一笑,忽道:“这主意谁想的?挺下血本呐!”
那唤做萱儿的姐姐眼眶微红,落下一串晶莹的泪珠来,细细柔柔地泣道:“奴婢姐妹二人出身虽微,却也是知廉耻之人,还请世子莫要羞辱于我姐妹……”
被他捏着下巴的芷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听着很有些酸楚,姬元亦漠然地瞥了眼身后两个亲卫,果然见他们面上都有些怜惜之色。
这是个拙劣的美人计,却因那美人太美,反倒教人心猿意马起来。
姬元亦勾了勾唇,见孙半夏似乎强压着怒火想要说些什么,无趣道:“天下女子,不过如此。”
他拍了拍芷儿的面颊,认真道:“本世子不管是谁派你们来的,记着,永远不要妄想。”
这二人看似明澈的双目里,有太多他见惯的肮脏,一对劣质的仿冒品,还用不着他去防备。
姬元亦出了军医营,一阵寒风迎面,抚了抚额上毛茸茸的银狐帽,他忽地扯出一个顽劣的笑来,口中喃喃道:“也是小爷太紧张了……见过了真品和最好的赝品,假的又算得上什么?”
☆、第65章
贾薛两家这事本也就是场意气之争,又因着姬明礼刻意误导,把杜若晴摘了个干净,沈瑜林收到了风声;也就当件笑话听;谁知今日上朝,却积成了党派之争。
“回圣上;周大人所言不妥!此事双方皆有过错……”
“可怜那贾薛两家满门忠良……”
“臣请圣上莫教功臣之后寒心呐!”
姬宸歆面色绷紧,冷意一点点漫上眉眼。
沈瑜林微瞥一眼立在大殿上的姬明礼,只瞧见他一个平静的侧脸。
父开国,兄立国,侄守国,一生逍遥;一世尊荣;天之骄子当如是。
薛家一介商户;略去不提;这贾家原是永寅党;后投靠永宇王,这样的墙头草按说不该有人会舍得冒着得罪忠顺王的风险去护他们,可事实便是,半朝文武众口一辞,为二人开脱。
沈瑜林微微皱眉,以永宇王之势做不到,便是做到了也是吃力不讨好,贾家……莫说贾家,便是四王八公拴一块儿,也值不当。
沈瑜林抿唇,想了这么多,唯有一个意思……谁这么蠢?
把圣上的脸皮扒下来踩一脚有意思么?后世而来的他可最清楚,虽非一母同胞,晋高祖却是实实在在护了忠顺王大半辈子的,甚至同忠顺王交情匪浅也是高祖传位武帝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幕后之人怕也是手眼通天之辈,怎地短浅如斯?好像……存心要削圣上王爷两兄弟面子似的,哪一个蠢字了得?
“满门忠良?”姬宸歆低喃一句,闭了闭眼,道:“陈爱卿有何看法?”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陈仲先同贾家有旧,上回又替他们求过情,反倒不好开口了,只淡淡道:“不过为一戏子耳,诸位太较真。”
这话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姬宸歆冷笑一声,道:“左右边关事缓,民生为轻,诸位大人切莫停口,好教朕和皇弟也听听,咱们姬家是如何迫害忠良的!”
下头文武百官皆伏首,口称:“臣请圣上息怒。”唯有姬明礼一人立在那里,身影莫名有些单薄。
……
上了马车,沈瑜林揉揉膝盖,心下无奈,这倒真是场无妄之灾。
今日早朝两个时辰,一众官员并永宇永宣两位亲王都是跪着上的,果然,谁踩了圣上的脸皮,就要做好被撕掉脸皮的准备。
后宫里那位也太蠢,怨不得青史惜墨,还给她留了奸妃册上三千字。
后宫干涉朝堂,本就天理难容,还妄想折九五之尊的威风……沈瑜林低笑。
不过这会儿朝堂越乱越好,王子腾老谋深算,也不是块安分做挡箭牌的料,正愁他滑不溜手,难以控制,这事正好可以糊弄永宇党一阵,毕竟,不是谁都能看穿这拙劣把戏的。
半朝官员,其间虽无重臣,这势力,也够唬人了。
贾宝玉,你可真是沈某人的福星。
☆☆☆☆☆☆
姬明礼拢了拢耳畔明黄冠带,扬眉笑道:“皇兄方才好大火气,现下可省了用碳了。”
姬宸歆重重放下茶盏,冷哼一声。
姬明礼道:“此事确有些过分,可……”
姬宸歆道:“明礼,你为她开脱多少次了?她心里除了权势还有什么?那女人根本没拿你当儿子!”
姬明礼道:“臣弟本就不是她的儿子,只是旧日照拂之情……需还,皇兄,再应我一次,可好?”
二人沉默良久,姬宸歆忽叹道:“最后一次。”
姬明礼退后两步,行了个大礼。
先帝在世,极宠他这幼子,令言有姬氏一日,无人可受明礼之礼,面君不跪,诸王避行。
姬宸歆没有拦,面上难得有些疲惫之色,待他起身,方道:“郑国公爵降一等,削世子进士之身,郑太妃……便送去佛堂为先帝祈福罢。”
姬明礼道:“又给皇兄添麻烦了。”
姬宸歆低叹道:“皇帝是这天下麻烦最多的人,多一桩,少一桩,哪有什么分别?罢了,你去瞧瞧她吧,这些年你的势,她借得够多了。”
姬明礼一顿,垂眸告退。
姬宸歆坐在龙椅上,闭了闭眼。
“元亦不喜周家那女子?”他忽道。
旁边伺候的张顺儿立时恭谨道:“回主子,世子爷那儿的人确是这样说的,听闻世子爷离京之前曾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