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曼手中水杯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什么意思?”沉思安脸色发沉,“她会有记忆障碍吗?什么叫思维不能回到正常人水准?”
“这倒不一定,”医生说,“只是你们最好要有心理准备,病人醒来之后,由于脑叶各种敏感神经相继牵连受到破坏,她的思维很可能变得异常迟钝……”
沈思安已经听不见医生还在说什么了,光是这一点就让他难以接受,脸色陡沉:
“你是说她会变成傻子?”
医生皱眉,显然是觉得他这种说话太过恶毒,解释道,“这与普通的痴呆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病人脑部创伤渐渐平复,她或许会慢慢好起来,但确切情况要等病人清醒之后才能下定论。”
“另外,”医生补充道,“病人的右手经历了严重的粉碎性骨折,以后使重力是不太可能了,坚持复健的话,开车和做一些简单家务是没问题的。”
医生的一句补充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庄曼闻言再也承受不住,重重晕了过去。
……
庄浅术后两个小时才彻底醒了过来,首先看见的是床边的一条肥硕的大狗,大狗看到她睁眼,汪汪两声,一双前腿兴奋地爬上床沿,伸出舌头直往她脸上舔。
她想把狗推开,结果一抬手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脑海中记忆水一样的汹涌而出——她想起自己出了车祸,差点丢了命。
庄浅没有想要开车去死,这是一次纯粹的意外。
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口渴得受不了,想要按铃叫护士,结果不等她艰难地完成动作,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就走了进来。
“汪汪!”大蠢狗这下没有害羞,凶猛地叫了两声,立在床前的身体都将近床高。
“庄小姐,我们是犯罪调查科的,我姓李,这位是靳督察,有两起刑事案件希望庄小姐能协助调查。”姓李的警员走过来,展示了证件,公事公办道。
庄浅先是一愣,机械地沉顿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她慌张地往后缩了缩,没有受伤的左手扯起被子,紧紧将自己盖住,只留出一个脑袋,眼神惊惧地看着两名警员。
“庄小姐,希望你配合点!”李姓警官上前一步。
庄浅忍不住,紧张地叫了一声,左手死死掐着被子,浑身发抖,“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头好疼。”
李警官上前来,抽出两张照片,“这上面的两个人,你认识吗?”
庄浅大半个身体瑟缩在被子里,看第一张的时候摇摇头,第二张的时候表情一顿,瞬间红了眼眶,“是爸爸,他死了,我记得。”
“他怎么死的?”
“他们说,自杀。”
“他死得时候你在场吗?”
“我希望,在场。”
“好好回话!”李警官黑着脸上前一步。
“阿琛,”站在李警官身后一直没开口的男人突然出声了,“你没见她都吓成这样了吗,吼什么,好好问话。”
庄浅死死咬着唇,一手紧抱着身边的大胖狗,脸色惨白如雪,紧张地盯着面前唱黑白脸的两人。
靳正言拿过下属手上的照片,将照片往庄浅眼前一凑,温声道,“庄小姐,看到死者身上的军装袖口内衬了吗?警方在内衬里发现有缝纫过的痕迹。据查,这件军装是你用非法手段交到死者手上的,警方现在有理由怀疑,是你将死者用来割腕的刀片缝在了军装内,希望你能如实交代。”
庄浅机械地抬起头,盯着照片上一身军装安详沉睡的男人,呆呆地盯了很久,眼泪顺流直下,哽咽着说不清楚话,“不是,是,爸爸,我没有……”
“庄小姐?”靳正言上前一步,庄浅仿佛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猛地后缩,浑身颤抖。
靳正言皱起了眉头,退回一步,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面容消瘦得不像话,像是缺少血液注入般的苍白而脆弱;她说话的时候,声线细软,带着不容忽视的颤抖,这种发自内里的恐惧,就像是小动物面对巨型狩猎者的本能颤栗。
不过楚楚可怜的凶手他见过太多。
况且这个女人面对警察的反应很可疑。
靳正言拿过另一张照片,坐在床沿,目光直视着她的眼,“这位是昨夜死于北城山别墅的死者萧某,你从前见过他吗?”
庄浅哭湿的眼睫颤了颤,好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死者萧某在很多年前担任过一场审判的陪审员,你父亲在那场审判中被定罪无期,昨夜萧某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别墅,死状明显是他杀。”靳正言提醒。
“我,不知道。”
“你觉得你父亲当年入狱是冤枉的吗?”靳正言问。
庄浅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迟疑地看了一下他的表情,见他没有不耐烦,她才小心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可是却很难将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语言断续零星,“以前,是,后来,不是,爸爸,不好,他不好……”
艰难地说完,她烦躁地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自己这种状态很反感。
这是说以前觉得是冤枉的,后来不觉得了?靳正言道,“你觉得你父亲不好?”
“毒、毒品,害人,不好。”
靳正言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听着她喉咙中发出零碎细弱的声音,却破碎难以成句,心知这也许是车祸伤了脑,他心里有些难能的惋惜,再开口声音愈发温和,“你昨夜开车去北城干什么?”
庄浅神色一阵明显的恍惚,小心翼翼地回答,“爸爸去了,我、我难受,开车走、走……”
“就这么巧开到了另一名死者的别墅附近?”等在一边的李琛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来,厉声道:“庄小姐,萧某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你昨夜车子出事的地方距离案发现场可只有一公里不到!”
“是不是你因为怀恨在心,开车到案发地点杀害了被害人?”
还有一点李琛没有说,那就是连他办案多年,也少见到这样的惨案:萧远山的死状,一个‘惨’字根本无法形容——浑身八处动脉被划穿,喷涌出的鲜血洒满了整间浴室,舌头不见了,整个人如同被吹胀了的皮球一样灌在浴缸,一种婴儿蜷缩在子…宫里的姿势。
庄浅已经完全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惊恐地盯着面前凶狠的警察,她嘴唇不住地颤动,焦急地想要解释,却险些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也说不出完整的字句,最后急得直呜咽,被自己咬破了的唇渗出血来……
“你们干什么!”
沈思安没想到自己不过转脚去买杯热粥,结果就令庄浅醒来遭遇这种事,尤其是看到她被那个不知死活的警察逼得连连后缩的时候,那一瞬间冲上胸腔的愤怒,险些吓到他自己。
“沈副局长,我们是犯罪调查——”
“我管你是什么查!”李琛话还没说完,沈思安两步上前,狠狠一拳挥在他脸上,“查?还继续查吗?你他妈看不到她都吓成这样了吗!”
“你!”李琛捂住渗血的嘴角。
“怎么?要告我袭警?”沈思安看都没看他一眼,将手中鲜粥往桌上一丢,向一边的靳正言道,“靳督察,又见面了。这么久没见,管教出来的狗还是一样地喜欢乱吠。”
靳正言面不改色,站起身,伸出手,“想不到一别数载,沈先生都高升了。”
沈思安笑意冰冷,“我也想不到,还能有机会见到靳督察,不过你似乎混得还不如当年抓我入狱的时候,都来跑外勤了。”
靳正言脸色一沉,僵硬在空中的手缓缓收回。
“没事的话我就不陪你叙旧了,门在那边,二位请自便。”沈思安弯身将粥取出来,递给床上的庄浅,“海鲜味的,喜欢吗?”
庄浅害怕地看着他身后。
李琛不服气,“庄小姐,请你把话——”
“阿琛!”靳正言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对庄浅道,“庄小姐,打扰了,你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来。”
庄浅一听‘再来’两个字,害怕地抓紧了沈思安。
靳正言带着愤愤不平的李琛离开。
房间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沈思安轻轻拉下庄浅紧拽着自己的手,放低了声音,“别怕,没事了。”
“警察、警察很凶。”庄浅紧紧揪着他的袖口,将他原本齐整的西装都抓出了褶皱,眼眶通红,委屈地嗫嚅,“警察很凶,说很多话、吼人。”
沈思安呼吸一滞,为她如今不堪一击的模样。
“不要怕,我在,有我在,别人不敢拿你怎么样的,警察也不行。”他无声地抱紧了她,替她擦干净眼泪,小声哄,“乖,没事了,他们不敢再吼你了,饿了没有?先喝粥。”
庄浅哽咽着点头,伸手接粥碗,结果刚触到碗手就一软,还冒着热气的鲜粥尽数倾倒在被子上。
沈思安表情一顿,看着撒了一片的热粥,深不见底的眸子中情绪跌宕。
庄浅万念俱灰地盯着自己的右手,才收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第031章
庄浅就这样成了弱势群体中的一员。
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她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除了依旧没办法使大力的右手——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想出院。
可是医生硬是说要再观察看看,所有接触过她的人,包括医生护士,包括亲戚朋友,都只是一声叹息:可惜了。
她不明白那些人的怜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庄曼为什么一来看她就止不住哭;庄浅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她恢复得很好,只是说话略显艰难,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思维。
可所有人都当她是半傻,不止,而且还半残。
试图解释了几次说不清楚之后,庄浅索性不再吭声了,有人来探望也不反感,就一个人默默地想天想地,因为她觉得,当别人要对你展示同情的时候,你最得体的应对该是坦然接受,并且温柔地说声谢谢,而不是拿捏着可笑的自尊给彼此难堪。
这天,苦兮兮送走了来表爱心的最后一个亲戚之后,庄浅一个人窝在病床上,抱着膝盖继续想昨天没想完的问题:都说男人有了钱就变坏,女人变坏了就有钱,那到底是当个穷酸的好人好,还是做个有钱的变态好?
又说男人有了钱就想找女人,女人没了钱才想找男人,那到底是做个贫穷的光棍好,还是做个牛逼的种马好?
想想都觉得好难下定论,庄浅佩服古往今来的思想家。
乔焱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盘腿抱膝,盯着窗外的一棵老树发呆,脸上表情专注。
她皱眉小声念叨着什么,那模样倒像是在数窗外树上的叶子。
整个人何止瘦了一大圈,这完全都是往回长的样子了。
“嘀咕什么?”他关了门走上前去,庄浅吓了一跳,唰白着脸转过头来,见不是阴魂不散的警察,整个人松了一口气,笑着叫他,“小焱。”
乔焱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在床沿坐下。
两人隔着很近的距离,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见她始终从容温婉,乔焱终于还是没能沉住气,握着她的肩膀问,“是不是你做的?”
他气极了语气激烈,“就是你做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庄浅偏着脑袋看他,慢慢蹙紧了眉头,肩膀被她捏得很疼。
“你为什么不肯等等我,”乔焱有些丧气地松了手,看着她疼得脸泛白都不吭声,心底酸涩难抑,哑声问,“你为什么要在秦叔叔的军装里缝刀片,他原本可以好的,你原本可以不必落到如今这样的……”
庄浅听明白了他的话,连忙摇头,急得不行,“没、我没有……”
“你还想撒谎!”乔焱红着眼瞪着她,“军装袖口处的缝纫痕迹是新的!军装是你亲手交给勤务兵的,你那天晚上开车去北城山,究竟干了什么!”
乔焱想都不敢想,一想都是胆颤心惊:半月前那场耸人听闻的凶杀案,发生在秦贺云自杀的当天,发生在她出车祸的那天,凶手至今毫无线索,而唯一一个警方紧盯的嫌疑人,在他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声音苦涩,“你一直在心底介怀的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着不介意都是假装的是不是?你其实介意的,你觉得秦叔叔活得痛苦,死得冤枉,你想要替他讨回公道,却不肯诉诸法律,才选择用这种丧心病狂的方式……”
法律?
生杀大权交由十二个人来定夺的时候,这就是法律——病态到不亚于任何一种行凶手段。
庄浅面无表情地沉顿了很久,才将语言组织清楚,“我,没有,没有杀人,恶人会,遭天谴。”
天谴?
乔焱冷冷地笑了,差点笑出眼泪来——她现在都学会用这种可笑的话来敷衍他了?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他突然拿出一张照片,狠狠摔在她面前,“那你解释清楚,你留着这张照片干什么?你跟警方说没见过死者萧远山,与他的死没干系,那你留着这张照片干什么?”
照片已经有些泛旧,可以看得出来有多年的历史,上面的十二个人,正是当年参与秦贺云审判的十二名陪审员,现在,那张陈旧的照片上,最角落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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