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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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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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政客也有他的老练之处,在反右之风始于青萍之末就看出事情不妙,堂而皇之地在一次政治协商会议上机灵地向周恩来总理递了个条子请假,提出要到香港料理家务。因为香港还是英国属地,去香港要通过外交途径办理手续。他的家的确在香港,这个理由很充分,周恩来总理不得不同意,当即在会上宜读了邹可仁写的条子,然后冷峻地巡视着会场,问道:“在座的还有哪位要走?我们可以一起办理手续,还可以派人相送。”偌大会场噤若寒蝉,鸦雀无声。只有邹可仁梗着脖子,决不收回自己的请求,并终于在反右斗争如火如茶开展之前,逃离开去。顾秋水就没有这样的高瞻远瞩和幸运,以极右派的下场告终。

八十年代邹可仁回内地访问,再没有人对他说“在座的还有哪位要走,我们可以一起办理手续,还可以派人相送”了,而是住北京饭店贵宾楼,享受着贵宾的待遇。

最受株连的却是金奉如,他那个“政委怎么当的,居然出现了这样的政治失误?本该有所升迁的金奉如,从此终老在这个“政委’,的位置上。

顾秋水于是进入风云杂志社,成了邹可仁口袋里的人物。

当邹可仁把这份恩惠赏给顾秋水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对他说:“这是我们对你的特殊照顾,——换了别人,谁也难以得到这个职位。”

进入风云杂志社后,顾秋水不但解决了饭辙,更有了自己也木曾料到的发展。

一九四O年后,内地许多进步人士、文化名流,由重庆、上海等地相继来到香港,形成一股要求民主、抗战救国的热流,风云杂志社便成为他们的一个文化阵地,正像罗斯福号船上那位夫人所说,风云杂志社在当时可以说是民主、抗日、救亡主张的一个喉舌。

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该杂志还特地出版了一期《人权》专号,反对蒋介石假抗战、真反共的阴谋和卖国勾当,并由顾秋水主笔,撰写了一篇《人权斗争论》。

顾秋水这篇水平不低的《人权斗争论》,与进步人士金奉如的启发密不可分。

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位自其民主党派创立初期就担任重要职务的金奉如先生去世时,他的真实身份才得以公开,顾秋水才知道他是共产党。尽管几十年来人们有所猜测,但猜测归猜测,不能代替事实。一旦这个猜测被证实,顾秋水还是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为什么金奉如几十年来从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即便公开又能怎样呢?

继而又设身处地地想,也许当初就隐瞒着,到了后来反倒不好说了?而当初又为什么要隐瞒这个身份呢……真是高瞻远瞩啊!

顾秋水怎么想,怎么也不能明白这种隐瞒身份的意图。想着、想着,一惊,——类似的事情想必不止金奉如这一档吧?

对着报纸上的金奉如遗像,顾秋水看了又看,怎么看也是“不像了,不像了”的感觉,不禁回忆起其党创建初期的日子。

当时,邹可仁以“东北同志会”为资本,以北方实力派身份参加了新成立的这个民主党派。“东北同志会”是张学良将军于西安事变前亲自领导组建,成员几乎囊括东北军少壮派的组织。不久以后,邹可仁就被推举为该党领导人之一。

香港的东北抗日人士,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顾秋水花七十块钱买的那套英国西服,正是为了这个庆典。他也考虑过是不是买套日本西服,每套比英国西服便宜二十多块钱,转而又想,何必在二十块钱上算不过账?香港是一个处处要人明白它是一个比英国更英国的地方。如果此后想在上层人士中活跃一番,打开局面,怎么能不英国起来呢?再说他的月工资已有二百多元,市井中五毛钱就能吃顿饱饭,三十个饺子或一碗面,这笔花销应该不算过分的糜费。当然他后来也买了套日本西装,留待平时穿用。

顾秋水是庆典活动的组织者,那一天很出风头,英国造西服尤其为他增辉。

跟随包天剑多年,顾秋水已积累了很多这样的临场经验,对主子又非常忠贞,这一类行政事务,邹可仁既放手又放心。可是顾秋水已经不是追随包天剑时的顾秋水了,虽然尽忠尽力,却不像当年望着包天剑那样多情地望着邹可仁了。他那逢迎的眼神后面隐藏着轻蔑,暗暗地说:邹可仁,尽管你穿着名牌,留学美国,就凭你那个四棱脑袋,那截又短又粗的红脖子,怎么看怎么像个东北农村的大车店老板。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成为中国政坛上的风云人物?

顾秋水觉得,不论邹可仁还是包天剑,都是酒囊饭袋,要能耐没能耐,要胆子没胆子,离了他什么也干不成。

此时恰值罗斯福总统派往中国的特使拉摩尔迪途经香港,滞留香港的东北抗日人土起草了一份《上拉摩尔迪书》,希望通过美国对蒋介石的压力,营救张学良将军。签名人士有邹可仁、顾秋水……而且顾秋水的签名还很靠前。自一九四O年八月进入风云杂志社占个铺位,到上书拉摩尔迪,顾秋水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从一个忠臣不事:二主的马弁,成为有可能登上政治舞台的一颗新星了。

但顾秋水始终对金奉如怀有戒心,每每与金奉如共事,都让他想起在延安的日子。他总觉得金奉如身上有一种他既不喜欢又很熟悉的东西,有天忽然明白,那就是…种“延安味儿”。

也许金奉如感到了顾秋水的怀疑、戒备,也许没有。在各个政党之间,共产党一向提倡诚心诚意,开诚布公。不知后来金奉如的秘书介入顾秋水的家庭生活,是否与顾秋水对金奉如,也就是对共产党的隔阂、戒备有关。

顾秋水正要大展鸿图之时,叶莲子来到。

叶莲子的到来,使他想起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在此之前,顾秋水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妻女,特别近来,过的简直就是自由自在的单身贵族的日子。好比在某个机会赏给他的某个英式早餐桌上;他也有了叼着烟斗看报纸的习惯——抽不抽是另外一回事——并且有了好几个真正的英国烟斗,有的是在旧货店里买的,有的是邹可仁淘汰下来的。他也备着mominggloly烟丝,在某些人面前,该用的时候用上一回。

邹可仁一家偶尔带着他吃顿西餐,他不但懂得了给邹太大拉椅子,还懂得了给邹太太选什么样的面包。侍者送上Basuette(法国棍子面包)的时候,他会隔着餐巾用手背在面包上靠一靠,试一试温度,再让侍者把装面包的小篮子递给邹太太。对于如何吃面包,顾秋水已经说得头头是道:“刚出烤炉的面包…定要放冷再吃,因为里面还充满发酵的气体,等面包冷下,里面的发酵气体散尽之后,面包的醇香才能全部发挥出来。当然也不能太冷,以刚刚冷下最好。外皮要薄要脆,内里则须松软有弹性……”

他也会披着灰色开襟毛衣,在邹家跑马地大洋房的花园里摘几朵花送给邹太太;当然不能是玫瑰——邹可仁是留学美国的人,知道男人送女人玫瑰不同寻常的意思。邹太太便似笑非笑地说声“谢谢!”

邹太太是很西化的女人,常常组织跳舞、野餐、pady什么的;和男人的交往伸缩自如,总不会弄到西化的邹可仁颇有微词的地步。陪邹太太——起上街买东西的时候,顾秋水会恰到好处地给邹太太拿着大衣,提着大包小包购来的物品,开汽车门、商店门、家门、……

顾秋水有足够的聪明,如何做个上流社会的人本就是他的兴趣所在,而且样样做得不着痕迹。

尤其“马屁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秘诀之一就是用无伤大稚的不恭,调剂拍者和被拍者的难堪,既不让自己太过尴尬,也不让被拍者非常肉麻。

马屁如果拍得一览无余,不但让旁观者嗤之以鼻,被拍的屁股也会感到不适,反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会被马尥上一蹶子……好比对邹可仁那些附庸风雅的诗作,顾秋水从来不是拿来就肯定,而是沉吟良久,反复吟诵,然后指出三分不足七分成绩。他真是没有枉赴一趟延安,至少对这个日后无限发扬光大的“三七开”心领神会。于是邹可仁就觉得那七分成绩真是成绩,以为自己果然满腹诗才,至少在考虑留不留用顾秋水的时候,又为他增加一个百分点。

顾秋水实为刚烈之人,不似有些人天性如此。所以他的马弁做得有点悲壮,马屁也拍得有点悲壮,表现在做马弁和拍马屁这种毫无尊严可言的卑微里,能尽力为自己营造出一点廉耻之心,以抚慰自己的刚烈。

3

叶莲子和吴为的到来,等于宣布了顾秋水单身贵族的破产、情人变心,还不算十分可怕,因为身上没有责任,不必为推卸责任撕破面具,说走就走,轻装而去,说不定还会“留下美好的回忆”;丈夫变了心,那才真叫可怕,如果身上那个责任又赖皮赖:脸不肯放手的话,为了卸去身上那个责任,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要说兵痞顾秋水,就是绅土胡秉宸在与白帆或吴为离婚时,同样心黑手辣,只不过上等人,上层人胡秉宸,比兵痞顾秋水多子一些文明的教化。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地对万水千山而来的叶莲子兜头一问:“你怎么来了?”

眼睛很“毒”的叶莲子,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却变成了“睁眼瞎”,竟然以为顾秋水会为她千里寻夫的壮举大张手臂、欢呼雀跃,没想到却是一‘句“你怎么来了?”于是她的千言万浯、千辛刀·苦,一下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并且从此卡在嗓子眼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顾秋水无奈地对叶莲子笑笑,表示出对他这份不得已的责任宽宏大量的默认,说:“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领着他的这份责任离开杂志社,叶莲子抱着吴为紧紧跟上”顾秋水提着箱子低着头在前面紧走,也没回头看一看抱着吴为的叶莲子能否跟上他的步伐,叶莲子这时才好在顾秋水身后,放眼打量思念了四个年头的丈夫。顾秋水越发地潇洒了,脚上穿着棕白两色的镂空皮鞋,极薄的开身毛背心里是熨烫得……个褶子也没有的衬衣。以叶莲子在包家练就的洗烫全活把势,一眼看出那衬衣熨得非常专业,却没有作那大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候顺理成章的猜想:谁给他熨的?衬衣束在裤线笔直的裤子里,连皮带也“香港”起来,不像从前扎的皮带,是从武装带上拆下来的,总离不了当兵的味道,头发倒还像从前那样梳得溜光,从中间分开,墨黑墨黑的。

印果说四年前不论顾秋水怎样修饰,看上去也不过是包天剑的马弁,现在却看得出是个风华正茂、独立自主的男人了。就看他的步伐吧,虽然还似长期军旅生涯中练就的机械、分明、快慢有致,却多了点任性无序、趾高气扬。吴为的小眼睛滴滴溜溜地转着,指着街边的食品小摊,咿咿呀呀地说着:”妈妈,妈妈。”

顾秋水像是没有听见,一直朝前走着。要是顾秋水不停下来给吴为买点什么叶‘莲子也不敢提出给吴为买点什么。她只好一边亲着吴为的脸蛋,一边看着顾秋水的背影说:“小孩子没别的事,老想吃。”以为这样一说,顾秋水怎么也得停下来给吴为买点吃的。顾秋水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但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叶莲子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又为这样解释吴为的要求心里充满歉疚。

孩子可不是饿了!从下船到现在,吴为不要说一口饭没吃过,就是一口水也设喝着,小孩子不像大人,肚子太小,本就储存不了多少东西让时间消耗。叶莲子左右为难着,一为难,脸上就显出恍惚、尴尬的呆笑。顾秋水就想,怎么从前没发现地这样呆笨!

他们过了大街又穿小巷,然后向山上走去,繁华的香港就在她面前渐渐掀开荒凉的一角。

到了山上,顾秋水又领着她们左拐右拐,最后进了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楼,想必就是他的住处了。不过叶莲子并不在意,什么样的苦日子她没有经过?她只是惊讶繁华的香港,居然还有这样的危楼。她抱着吴为,跟着顾秋水往楼上走去,一直走到平台,放眼一望,香港尽收眼底。眼底一栋栋密密麻麻的小楼,每栋楼顶都有后加的与棚子差不多的房子,或悬空延伸,或摞了一层又一层,像是孩子的手越搭越高而又岌岌可危的积木。

顾秋水就在这个平台上给她们租了一间“积木”,说棚子也无不可。

不知叶莲子是真没有觉悟还是“鸵鸟政策”,对眼前的微妙形势硬是一个没有感觉,甚至问道:“这地方怎,么会叫香港?”顾秋水看不上眼地说:“叫香港就得香吗?”

“呃?”

叶莲子拧着眉毛,瞪着一双顾秋水当初觉得秋水盈盈如今却觉得大而无当的眼睛,显然还是不明白香港为什么不香的道理。

“你叫叶莲子,就能当莲子吃吗?”“嗯。”好像明白了,再四下里望望,又不解地摇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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