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能够醒来,这就是天大的恩赐,她怎敢要求醒来后的,还是二十年前一丝不变的妈妈?
二十年前她选择维持母亲的生命体征,至今她就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到底,无论母亲对她的是感激还是怨言,她都愿意一力承受。
她缓缓握住母亲满是褶皱的手,那双手从她昏睡以来,瘦了不知多少,如今只剩了一张皮包着一个骨架,原本珠圆玉润的脸蛋消瘦了一圈儿,原本白嫩的手枯黄枯黄的,满是凸起的筋络。
慕惜咬住下唇,逼回眼泪,为什么母亲未醒的时候她并没有那么哀伤,而现在她醒过来了,她却感觉到了悲戚,大概是因为知道这世上有了一个可以为她分担悲伤的人,多了一个可以为她所依靠的人,所以她不必太过坚强。
人真的是被逼出来的,从前的她在孤儿院可以和晖哥哥相依为命,所以她不必太坚强,后来她进了顾家,有了顾父顾母的爱护,所以她不必太坚强,十八岁那年家破人亡,她终于学会了坚强,一个人挑下了一家人的重担,单独照顾着瘫痪在床的母亲。
她希望母亲的苏醒,不会是她从坚强跌落到脆弱的门槛,不会是她可以偷懒的理由,真正的磨难,是从今天开始的。
“妈妈,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慕惜不期待能得到她的回应,十多年来她从未要求过任何的应答,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说自话,但此刻她却对母亲的反应极度在意。
顾晴张了张嘴唇,看得出来是用尽全力想要和她对话,然而僵硬的身躯,锈住的声带,却使她被死死地被固定在床板上,只能发出“啊啊”的单音节。
但光光是这样,慕惜亦感到无比兴奋,只要母亲有康复的念头,有求生的意志,她就有把握能让她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即使无法全然复原,至少也成功了一半。
“妈妈,你不要着急,医生会慢慢地帮你做复健,我们一点一点来,一步一步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全都明白,既然上天注定我们母女再续前缘,我必定会顺应它的意思走下去,我们都不要放弃,都不能放弃,好吗?”慕惜将她干枯的手轻轻握住,放在脸颊上摩挲着。
顾晴的眼眸往侧边瞥了瞥,眼神骤然黯了下去,染上了些许哀怨的神色,想必她是有点儿难受,有点儿犹豫。
“妈,只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十几年前擅自决定你的人生,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时间紧迫不容瞻前顾后,而且确实也是逼不得已,我不可能狠下心肠看着自己的母亲在世界上消失,你别埋怨我好吗?”慕惜伸手将枕头稍稍垫高,让顾晴躺得更舒服一些。
“啊啊……”顾晴梗着脖子,似乎有点焦躁,余光一直往边上瞟。
“怎么了,妈妈?”慕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儿除了扇门什么也没有,这是一个单人病房,她专门为母亲的休养准备的。
顾晴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双手双脚都有轻微的晃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平衡,身躯一点点地往床沿挪,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慕惜急忙伸手去托,以免她真的因为失去重心而栽倒下来,然而她也坐在轮椅上,本就没什么着力点,即便撑住也只能支撑一小会儿。
她无法,只好按下了手边紧急呼叫的按钮,医生和护士须臾便涌了进来,几个扶着她几个去取镇定剂。
打了镇定剂之后,顾晴总算是平静了些,然而干涩的眼眶中蓄满了热泪,泪眼迷蒙地望着慕惜,仿佛在询问些什么。
慕惜顿感困惑,初醒的母亲有如此大的反应,究竟是为何?
她不明白问题的症结出在哪儿,左思右想,决定还是让母亲告诉自己。
“妈妈,你先不要激动,先睡一觉好吗?我在旁边守着你。”她抚着顾晴的肩膀,像是哄孩子一样温声细语地哄着。
顾晴闭了闭眼,头轻微摇了摇,泪珠顺着脸颊便滑了下来,她虽打了镇定剂,却一点也没有休息的趋势,双眼依然满是渴求地望着慕惜。
“妈妈,你难道不想睡一下吗?”慕惜拨开了她耳鬓的发丝。
又是小幅度的摇头。
“那好,那我们母女就多说会儿话。”慕惜润了润唇,母亲向来温顺,如若不是要紧的事儿,是不会如此较真的,“妈妈,你想问什么?是一件事,还是一个人?一件事就别眨眼,一个人就眨一下眼。
顾晴眨了下眼。
“是男的还是女的?”慕惜不间断地,耐心地询问着。
最后她靠着一点点地问询和拼凑,终于明白了母亲要问的人,那是一个她们认识的,并且和她们亲近的,经常在一起的男人。
是爸爸,慕以竑吧。
慕惜不敢再问,她知道再问下去,真到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的境地,她就没法再交代了,她有把握燃起母亲活下去的希望,却无法控制逝世的父亲再浇灭她生的意志。
她知道父亲的死对她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那么恩爱的夫妻天人两隔究竟是什么滋味,现在的她多么希望母亲失忆了,别再记得父亲,甚至忘了她也行。
但是母亲就是这么清晰地记得,不仅记得她这个女儿,也记得最后一秒护住她的丈夫,那个永远也回不来的男人,她醒来第一个要寻找的男人。
夕颜月华,伊人霜影,枫露莹泽,只待君亲 第一百二十三章 欲梦天涯
或许这就是本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甚至陷入昏迷,依然不忘的那个人,一旦苏醒,便会下意识地去寻找他的身影。
那么她呢,她醒来第一个想要寻找的人是谁?
一个白色的影子跃入脑海,其实他的一举一动,早已烙印在内心深处,只不过她一直没有察觉而已,不,是察觉了却没有接受这个结果。
“我认识的,亲近的,常在一起的男的,哦,我知道了,妈妈你是想问我的儿子,你的孙子吧!”慕惜佯装不知,将主语暗暗换下,话题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你说起这事儿,我正想和你讲呢,妈妈,你猜得真准,你知道吗?你做外婆了,我生了一双儿女,今天还特意把他们带了过来,他们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也曾带他们过来过,但是估计你没什么感觉了。”
她将轮椅转了个向,对着唯一留下的护士说道:“麻烦你把门外的两个孩子叫进来。”
顾晴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血色,两颊也红润了一点儿,显然是听到自个已经做曾祖母了这件事,心情瞬间变得十分愉悦,暂时将适才讨论的话题放下了,目光落到了慕惜的双腿上,定了一会儿,又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望着她,大概是想问她腿怎么了,为何要坐轮椅。
“我没事,生了场病身体有些虚弱,现在无论去哪护士都非要我坐个轮椅不可,大概是怕累着我,其实没啥,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学医学看护的人都心重。”慕惜摇了摇手,微笑了下。
顾晴的眼眶又湿润了。用一种无比悲悯的眼神扫过她的面庞,她看着女儿比从前消瘦了不少的脸,心里的酸涩一阵阵地泛上来,压都压不住。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直觉告诉她她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自己的女儿眼角都有了浅浅的鱼尾纹,久到女儿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她都一无所知,她究竟错过了多少,她的生命残缺不全。她还有什么颜面再参与到女儿的生活当中?而如若她参与了,带给她的也是无尽的痛苦和煎熬,看不到复原的希望。又无法立刻去一头撞死,这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倒不如一辈子都睡着了不用醒来。
其实她在深眠的这几年倒也不是毫无所察,有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女儿忙碌的脚步,间或还能听到几句她的言语。但她无力回应,无力呼唤,直到今天,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体内的穴道全冲开,仿佛将她体内的郁积全部冲散,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看到的不再是支离破碎的世界,而是一个重生的全新的世界。
她犹记得轿车在冲下悬崖的那一瞬,丈夫将自己深深地揽进怀中。用整个身体保护住坐在副驾驶座的她,然后仅仅几秒钟的天旋地转,轿车便从万丈高的陡壁翻滚着落入谷底,她觉得自己的意识瞬间崩塌,裂成了一块一块的。面前是丈夫安详的睡颜,血从四周汹涌而来。肺中的空气彻底被抽空,这就成了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和认知。
她醒来的一刹那,就在寻找自己的丈夫,然而他没有来,后来来的是自己的女儿,她迫切地想要问询他究竟去了哪儿,因为不止一次在梦中梦见他,他都告诉自己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她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一个极乐的西方乐园。
她满心恐慌地想去抓丈夫的手腕,然而总是滑到脱手,他是透明的,是抓不住的,是自由的,是无拘无束的,然而她被一根绑带固定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望着他越走越远。
然而看到那个近十岁的男孩子后,她又觉得无比欣慰,无比亲切,他的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女孩,粉琢玉砌的小脸蛋儿挂着笑,慕惜向她介绍,她才知道男孩儿是她的孙子,鹏逸,女孩子是她的孙女儿,晚珏。
当他们甜甜唤她“外婆”的那一瞬间,她顿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的血脉有了传承,她的性命有了延续,想必以竑也会感到和她一样的喜悦。
鹏鹏和晚晚在哪儿待到很晚,他们不断地鼓励着外婆,帮她捶着腿揉着肩,只要是能恢复肌肉的活动,他们都做了个遍。
慕惜在一旁看着,只微笑,她知道母亲暂时忘却了丈夫在心底留下的阴影,不禁舒了口气。
言辰诺也在打了血清之后没多久便醒过来了,她的生活由原本的凌乱不堪,变到了现在的顺风顺水,她不禁感激上天,将母亲和爱人一起还给了她。
而言辰诺恢复得差不多之后,便常常去看望慕惜的妈妈,时而陪她聊聊天,时而扶她在墙边稍稍走两步,顾晴从未见过跑得这么殷勤的小伙儿,便问起慕惜是怎么回事。
“一个朋友,对我和孩子们都有救命之恩,他很热心,也帮了我和孩子很多。”慕惜一边帮母亲准备流质食物,一边随口答道。
“他对你,难道没什么表示吗?我感觉他挺……喜欢你的。”顾母已经渐渐恢复了讲话的能力,这会子已经讲得比较流畅了,她本想用“爱”这个字眼,但是觉得程度太深,她一点情况都不了解就用这么敏感的字眼,并不太好。
“那妈妈……你觉得言辰诺……这个……这个人怎么样?”慕惜说话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磕磕巴巴地问完了。
“他这个人……”顾母像模像样地思考起来,略略沉吟着,“感觉很沉稳内敛,外冷内热,有责任心,对你也很有心,至于是不是有上进心就不清楚了,反正用时下最流行的一个词,这人儿啊,靠谱,点赞!”
“妈妈,你对他的评价也太高了吧,这是五星级完美男人的标准,居然用在他的身上,真够奢侈的呀。”慕惜拿勺子轻轻搅拌着那一小碗刚出锅的粥,鼓腮帮子吹着风,唇边溢出一丝笑意。
“看男人嘛,妈妈还是比你有经验。”顾母还当她是十八岁的奶娃娃呢,以为是个没经验纯情小女生,可她现在已经三十多了,还有俩调皮孩子,“评价一个男人主要看三个心,责任心、上进心和对你有心,你说一个男人一百分,对你只付出了百分之三四十,倒不如他只有七八十分,对你却是百分之百的付出和投入。”
“好挑呀,我真心觉得,谁做你的女婿谁倒霉哎。”慕惜啧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扁了扁嘴。
“我不这么觉得,顾阿姨人那么好,我倒是很想做你的女婿呢。”门外猝地传来一阵笑声,言辰诺如从天降,提了袋儿东西,瞬间出现在他们眼前。
“小言你来啦,来来来过来坐,我们刚说到你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顾晴十分热情地招呼着,笑逐颜开。
“说到我?怎么讲?”言辰诺还是一头雾水,不知她们到底在谈什么,但看到慕惜有些尴尬的神色,顾母喜上眉梢的奕奕神采,便知道这话题必定对他有利,再结合在门外听到的“女婿”不“女婿”的言语,基本上也能猜出个大概。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闹着玩的,不过阿姨倒是很好奇一个事儿,小言哪,你今年已经不止三十五了吧,怎么没有想着结婚呢?是信奉独身主义?”顾母扫了眼无端忙碌起来的慕惜,笑容染上了些戏谑。
“没有,我很渴望婚姻,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这不年复一年就拖到现在了。”言辰诺摊了摊手,神情颇为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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