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走进西瓜皮的监室,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几个女人正在抽烟。西瓜皮歪歪倒倒地靠在窗子边的一张床上,闭目听3号弹吉他唱歌(之所以叫3号,是因为她每月来月经就不出工,一来月经就不停地唱歌,把自己唱得死去活来)。
3号抱着的吉他很旧,存留着陈年旧事般的灰暗情绪。3号低垂着头,十分投入地唱着邓丽君的歌。3号唱歌的声音喑哑,字字句句在她的唇边就化解了全部的感情。3号的嘴有着撕碎歌曲和感情本身的能力。3号的声音带着某种颤动,能直接抓住人内心的温情,无法控制对已经远离的爱情的无限向往。
米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心生钦佩之情,不是对3号而是对她的歌声。屋里的人没有注意米兰的到来,因此当她悄然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注意。米兰在监房的篮球场上来回地走着,灯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奇形怪状的。
心事重重的米兰被莫大的孤独和遥遥无期的阴影笼罩着。她深陷在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绝望里。她认为自己应该尽快从这种境地里摆脱出来,要么就真的逃走,要么就取得干部信任,找回刚刚萌生而又失去了的那线希望。
米兰终于迈向了谈话办公室。米兰是想找秦枫,她信任并依赖秦枫。她在办公室的窗前来回地走动,她听见里面几个人在说话,她站在门边心就扑哧扑哧乱跳。米兰努力镇定着自己喊了声报告。门打开了,大队长和几个干警都看着米兰,米兰一看没有秦枫,又不可能走掉,便怯生生地说:“队长,我想和你谈谈。”
大队长说:“你坐下。”
米兰小心地坐在一张凳子上。几个干警不再说什么,打开门走了出去。米兰低着头不敢看大队长。她毫无心理上的准备,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经常出现在各种会场的大队长,能不能平心静气地听完自己说话。米兰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像钢球似的乒乒乓乓乱蹦嗒。
大队长说:“米兰,你来了很久了吧?”
47、惊天动地的声音(2)
米兰点点头。
大队长又说:“其实,不管你入监到现在犯了什么错误,只要你对改造对自己有正确的认识,干部一样的能信任你。你有一定的文化,在这里可以发挥你的才能。”
米兰将两只手死死地扣在凳沿上,然后她抬起头来,迎着大队长的眼光。米兰发现这是一双极普通却不乏温柔的女人的眼光,并不像自己惧怕的那样冷若冰霜。
米兰说:“队长,我只想说我真没有逃跑。”
大队长说:“那么你躲在茶沟里干什么?尽管干部也相信你不是要逃跑,但我们面对的不是你一个米兰,我们要教育和约束那么多人。事情已经出了,以后要处处小心。”
显然这场谈话似乎要结束了。但米兰认为这并不是她要达到的真正目的。她的目的是要干部了解自己,并能给她机会。米兰坐在凳子上不动,也不说话。
大队长连续看了她几眼后说:“我说的话你都听懂没有?”
米兰说:“懂了。”
这时门开了,秦枫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米兰,然后把大队长叫了出去。两个人在门口小声地说了一阵,大队长进屋到桌上拿了笔记本往外走。
大队长说:“米兰,如果你还有话要说,就跟秦干事继续说。她现在是大队专职教育干事。我立即要去开个会。”
大队长走了很久,秦枫才又重新进到办公室。秦枫一边给窗台上的花浇水一边说:“米兰,你的检查交了没有?”
米兰说:“已经交了。”
秦枫坐到凳子上时叹了口气说:“米兰你也太让人失望了。”
米兰说:“是的,我对不起你秦干事。”
秦枫说:“对得起我对不起我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你失去了一次机会。就算你的逃跑是误会,你抽调出来的时间也只能往后推。以后你一定要小心,注意表现。”
米兰听到这话心里踏实了许多。她在回监的路上竟然感到心中一片明亮。她没有直接回到监室,她朝着监房里最黑的地方走去。挨着墙的灯光底下东三个西两个地坐着聊天的人。米兰把身体靠在最阴暗的墙上,阴湿之味和一股尿的腥臊味,使米兰感到格外的真实。她仰面朝天,视线里除了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之外,就是横七竖八的高压电线。不过这些电线并没有通电,在米兰入监以前有人越墙逃跑时顺利地通过了这些电线。电线只是隔离的一种标志。但是,依然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震慑力。
47、中秋佳节(1)
两个星期后,大队领导宣布了抽调到教研室、统计室等人员的名单。名单中没有米兰的名字,但却有何清芳的名字。何清芳被抽调到统计室,负责每天生产劳动情况的总记录。这既是预料中的事,却又令更多的人难以接受。在监狱历来用人除了有一技之长外,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大家心里还存在着一个入监时间的长短问题,以及是否有很复杂的关系等。何清芳既无长期劳动积累,又无坚硬的关系网,却一跃成为统管所有犯人的记录。当上大记录,不仅意味着她不用外出劳动,她在形式上高于其他犯人,重要的是她比别人有了更简捷的受奖励的机会。
所有与何清芳前后入监的人都心怀妒意,只有郑大芬为自己在看守所就有先见之明而暗自窃喜。当天下午郑大芬去找何清芳时,何清芳已经搬进了两人一间的屋子。屋子里住着犯人大组长。何清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大组长谈着话,全然没有在意郑大芬。
郑大芬说:“何姨,搬家了?”
何清芳抬头看了一眼郑大芬说:“对,搬完了。”
何清芳又继续与大组长说话。郑大芬无趣地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便灰溜溜地走了。何清芳突然的冷淡,使郑大芬十分恼火,她暗自咬牙切齿地一阵乱骂。迎面遇见了小黑鸭,小黑鸭嘴一咧哈哈地一阵干笑后说:“你在说什么?”
郑大芬斜睨了一眼小黑鸭,并不去接她的话,反而高声武气地继续骂道:“忘恩负义的势利货,不得好下场的母猪货……”
郑大芬忿忿地回到监室,几个女人正在疯打,哈哈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其中有两个女人正在相互撕扯,准备将枕头塞进对方的肚子。郑大芬的心里有如火上浇了油一般的难受。她高声吼了两声。疯打的女人并不理她,有两个女人已经骑在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她们成功地将枕头塞进了别人的肚子。她们很快把装着枕头的女人从铺上提起来,让她站在地上。
廖芳娇说:“快生孩子的女人奶大,我们再给她塞点东西,把她武装起来,推出去让众人瞧瞧。”
别的女人就拿来枕头巾,从大肚子女人的脖子上塞进去。屋子里充满了快乐而淫荡的笑声。隔壁监室的人听见笑声,跑出来看热闹,大肚子女人已经被推到过道上,逗得在场的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大家都觉得不够尽兴,就拿来口红往大肚子女人脸上胡乱一阵抹。
这是个快乐的夜晚。但只有郑大芬没有被这种简单直接的快乐感染,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第一次失眠了。她从别人的酣睡中走出监室。来到操场的坝子里,她听见远处稻田里的蛙声幽暗而遥远,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郑大芬居然就有很想放声哭的冲动。她想如果在这个黑暗里,自己突然地放声痛哭,所有的人全部被惊醒是会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想到这里她的心脏突突地猛跳了几下。
郑大芬走到花池边的水泥台子上坐下,夜来香的花味充盈在周围。这种带着夜露的芳香使郑大芬感到了绝望,那是一种对未来生活毫无把握的一种空虚的绝望。她觉得监狱的夜晚漫长得没有尽头,内心便一片漆黑。
而实际上郑大芬也十分清楚,使她如此悲观痛苦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何清芳对自己冷淡。何清芳的冷淡只是刺激了她的某根神经,使她敏感而有点多愁善感,这种敏感的实质是自己不能再如此无聊地生活下去。
她知道自己凭劳动是干不过那些真正靠老老实实改造的人的,凭关系自己又是个农民,毫无关系可言。当初,巴结何清芳也有点想沾点她关系的光,看来根本不可能。但她也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靠劳动获得减刑或释放。让她过日晒雨淋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想难道自己就该受苦吗?王桃花走了,何清芳不用参加劳动,反而成为千人之上的寄生虫,叶青凭着能说会唱也享劳改清福,难道自己就蠢到把手脚绑起来等死的地步?不,那不是郑大芬。郑大芬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不甘心平淡的生活,就是要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而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天边已经开始泛白,郑大芬也感到了困倦。此时的她已经预想好了一条逃避劳动的方案,而她只消把诈骗那一套稍加改动,就能成功。这样开始笼罩在心里的阴影便烟消云散了。
郑大芬四处借阅杂志,整夜整夜地读。终于她在一本地摊性刊物上看见了国家××领导人的儿子和媳妇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为她的弥天大谎找到了入口。为了尽快熟悉故事中的所有情节,做到滴水不漏,她对故事反复死记硬背。郑大芬整天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有时候她就真的认为故事中的小红(××领导的儿媳妇)就是自己。她不停地对着墙呼喊着故事中的“丈夫”,心里竟然有了些酸楚的感觉。郑大芬完全进入了角色,只待一有时机,就可将这个故事和盘托出。
中秋节正好是星期天,打扫得比平时更干净的篮球场,因为昨夜的雨水,更显出了深秋到来的那种清凉。女人们仨俩成群地坐在走廊上聊天。其实有很多人实际上都在等待9点钟的到来。因为9点钟有一趟从城里开往监狱的客车,探监的亲人都会乘坐这趟车准时到达。
等待是最令人不安与烦躁的,等待的过程是个空虚而脆弱的过程。廖芳娇虽然没有一大早就等在走廊上,但她天不亮就醒来了,她同样满心焦虑,她的父亲有半年之久没有来监狱看她了,为此,她感到格外的不愉快。父亲不来她并不是担心会出什么事,重要的是长时间没有人探望手头拮据,在监狱像孤儿似的毫无地位。廖芳娇家是城乡交界处一菜农家庭,她偏偏要说父亲是离休老干部,经济比较宽裕,只是父亲向来对她严厉,不肯给更多的钱。不管别人是否相信,廖芳娇本人觉得非常舒坦。父亲这么久不来,她真是要穷死了。
47、中秋佳节(2)
临近9点时,廖芳娇起来了,她洗了把脸就站在过道上梳头,不停地梳。她看见已经有人抬着小凳,提着水壶出去接见了。她心急火燎地站在那里看内值班冲各中队喊着接见人的名单,她一直以为会听见自己的名字。内值班站在大铁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纸条。内值班的声音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一样,哗啦哗啦地喊着别人的名字。监内出现了空前的寂静,只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淌过每一个人的听觉神经。所有的人都巴望着内值班的到来,这样的时刻她们觉得内值班的出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时刻,也就是这样的时候,内值班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最受欢迎的人。
内值班重新把纸上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拿纸的手在众人的眼前来回地晃了晃,然后她确认大家都听清楚了,自己也没漏喊之后转身走出大门。廖芳娇在内值班转身的一瞬,突然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她的嘴来回地张了几下,最后终于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你狗日的,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
没有人理睬廖芳娇,监房又重新沸腾起来,就像一场紧张的演习结束之后,人们的神经松弛下来,何况没有接见的又不只是廖芳娇一个人。廖芳娇感到的是高潮过后的冷落,她灰溜溜地走进监室,她觉得有一股火苗已经从心里蔓延出来,最后集中燃烧在她的头顶。她咆哮着将屋里的凳子全部踢翻在地,她喘息着说:“惹火了老子,老子又要逃跑了。”
廖芳娇踢翻了凳子还不解恨,她看见别人趴在床上看她,就又拣起凳子朝门外砸去,正好砸着进屋来的郑大芬。郑大芬这几天心里也特别地火,挨了莫名其妙的一凳子,心中的窝火一下子窜了出来,她顺手将一盆子的水朝廖芳娇泼了过去说:“老子正兜着豆子,寻不着锅炒,老子今天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廖芳娇和郑大芬厮打起来,就像两根燃着火的木棍火并在一起,使得她们的厮打更加生动和更有观赏性。众人都不去拉架,反正大家都闲得无聊,空空落落一个中秋节也该来点带味的。楼下的犯人也闻风而来,楼道里堵满了人。屋子里的人全爬到了上铺,好让这场厮打进行得更宽松,更加没有羁绊。
门口的几个人喊着廖芳娇和郑大芬的名字,为她们鼓气壮胆。并且在对方失手的时候指点迷津。当然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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