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艺穿上鞋,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又蹲下了。
乔萍萍说:“你怪我?我怪谁?你不给我壮胆出馊主意,我敢越滑越深?算了,这都是命。该死不得活。还是想想办法。”
陈艺说:“这事我想过,墙我们可以先浇水泡着,晚上好刨。”
乔萍萍说:“那么砖头呢?”
陈艺说:“鬼才晓得这墙里面是什么砌的,到时候会有办法。”
陈艺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号房,有一丝阴云在她心里游动。她感到几分懊恼和惆怅,蜷缩在被子里翻来翻去,总觉有股气在胸窝里不顺畅。她从枕下摸出一张沾有泥巴的照片。照片是4寸的黑白照。儿子在照片上胖乎乎地嘟哝着小嘴,眼睛像两粒黄豆那么大。16岁的她两只手放在儿子的胳肢窝下,笑着,亮出一排歪三扭四的牙,表情木讷,完全没有妈妈那种纯粹的笑容,倒像一个大姐姐拙笨地抱着自己的小弟弟。
陈艺的心被这久远的情绪撩拨着。这个被称作儿子的小家伙,从生下来就挨着奶奶,陈艺从来就没有感到过一丝牵挂。可是现在心里却有一种模糊的毛茸茸的东西牵扯着,使她想起儿子,想起自己的不幸。养父养母在路边把陈艺抱回家时,她还不足一个月。她把儿子丢给爷爷奶奶时,儿子才半岁。这时她有了一个想法,儿子将来的命运会不会跟自己一样呢?
陈艺打了个寒颤。
18、雪花落在脸上(1)
吴菲撕碎被褥的声里夹着了些磨牙的声音,那声音磨破的仿佛不是死亡这个结果,而是些大大小小接踵而来的时间里的事件。她把生命的全部热望和激情都投入到那声音里了。那些对生的期待和向往在声音里似乎渐渐被拉平,使她看到了时间流过去之后沉积在时间和死亡后面的光亮。她游离在那道光亮里,现在过去未来都变得模糊。她在每次杀人之后,实际上并没有打算能够活下去。可她现在突然就那么想活下去。她从前不知道人想活下去比活不下去更绝望。也许这一切都缘于等待,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人就有了一定得活下去的理由和信念。
天空又开始下雪。
铁门打开的声音覆盖了吴菲磨牙的声音。吴菲的手停在空中而上牙和下牙正好裂开了一条缝,开门的声音直截了当地灌进那道缝里,使得吴菲的整个表情僵持在不是她发出的声音里。三个身着警服的干警从声音里走了过来,出现在17号房女人意外的视线里。
号房里第一个哆哆嗦嗦站起来的是乔萍萍。她看着三个干警的脚步停在屋子中央,她的眼光又顺着地上无数的脚尖寻找过去,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陈艺的脚上,她顺着那只脚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看,直到看清了陈艺的脸。她狠狠地盯着陈艺,她用眼里燃烧的火焰告诉陈艺:“你个天打五雷轰的母狗,你这么快就告发了吴菲。你这辈子怕是要死在我的手里了。”
而陈艺迎着了乔萍萍的眼光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也气不打一处来地盯着乔萍萍心想这个疯母狗发什么狂。
三个干警看着吴菲,她们走过去收了吴菲手里的东西之后,这才叫王桃花收拾东西出去接判。众人都知道王桃花这一去就只有在监狱才能见到她了。于是众人就都手忙脚乱地给她收东西,说些祝福的话。
吴菲坐在那里没有动。王桃花走过去想说句道别的话,可话刚到嗓子眼就变得硬了。于是她抱起自己的几件衣服,跟在丁素后面来到值班室门口。王桃花无趣地靠在墙边,这时她看见了儿子小杰。小杰跟在一个男干警后面,朝值班室走来。王桃花丢下手里的东西,朝儿子奔过去。她抱住小杰便哭起来。
王桃花说:“儿呀,昨天是你的生日。”
刚满十八岁的小杰哭得满脸泪痕。
丁素出来说:“好了,快到外面上车,你们还有的是时间说话。”
王桃花抱过小杰手里的东西,一前一后地跟着丁素来到大门口。王桃花和儿子站在一条粗红的警界线内。干警和武警交接完后,就招手叫他们出去。王桃花和小杰走出大铁门,就看见了一辆上白下蓝的警车,停放在大门的左边。车窗窗口露出王桃花丈夫和大儿子(大健)的脸。王桃花又哭又喊。爬车时几次都没能上去。大健在上面拉,小杰在下面搡,这才上了车,一家人团聚在车里。
丁素关上车门并加了锁。
囚车载着王桃花一家开离看守所。
王桃花一家被送回镇子公审。公审大会在镇子南面一个废旧的舞台上进行的。全镇上千户人家,一齐拥到舞台下面的坝子里,就跟从前看样板戏时一样奔走相告,扛着凳子,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一坝子。余下的人操着手东一个西一个地站在最后面。
台子的正中央有两张课桌,上面的小纸牌上白底黑字地写着法院工作人员的称谓。工作人员各就各位列席而坐,正中坐着审判长。审判长和周围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拿过话筒高声宣布公审大会开始。顿时整个场内鸦雀无声。
王桃花一家四口被武警押到会场中央,正面对着众人,小梁站在最边上。场内哗地一声跟开了锅似的。王桃花一家低着头,他们隔人群很近,下面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全能听见。昔日的气焰今日已灰飞烟灭。
有人悄悄地告诉王桃花,她家双胞胎女儿也来了。王桃花小心地朝那个人指的方向扫了一眼,她看见牛儿在会场最边上紧紧抓住两个妹妹的手,不让她们哭着往前奔。王桃花哆嗦了几下,泪如泉涌。王桃花的丈夫张代也抬起头来看过去,声泪俱下,不住地摇摆着头。武警从另一头走过来,喝令王桃花低下头。
台上开始宣读王桃花一家的罪行。场内又一次安静下来。有人把大声的议论转为耳语。审判长每停顿一次,台下就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像很多虫蠕动在一片发黄的树叶上。宣判大会进行到尾声时,场内的人都高昂着头竖着耳朵,惟恐瞬间的疏忽漏听了王桃花一家的刑期。
审判长清理了一下嗓子。声音调高了几度,宣读道:判处张大健有期徒刑十八年;判处张代有期徒刑十三年;判处张小杰有期徒刑十年,判处王桃花有期徒刑十年;判处小梁有期徒刑五年。
场下一片混乱。
宣判大会结束后,特允了王桃花一家坐在一条长凳上说话。会场一散,王桃花的小儿子和两个女儿,哭喊着奔向父母。散开的人又重新围拢过来,把王桃花一家严严实实地围到中间。王桃花和丈夫失声痛哭。张代蹲到地上,一边哭一边抓打自己的头和脸,还不停地把头摇晃得像舞弄的狮头,大有无颜见乡亲的愧疚之感慨。有人叹息着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张大健眼里含着泪,谁也不看,也不说话。他把脸扭向一边,眼睛朝上看天。天灰蒙蒙的,有很厚的一团云在滚动,雪花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很快就融化了,变成很多的小水珠顺着往下淌,一直淌进他的脖子。他就这样站着,像一个粗制滥造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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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雪花落在脸上(2)
张小杰走到王桃花身边,他伸出带着铐子的双手拉过妹妹,轻轻地抚摸着她们的头和脸说:“双双,等着哥哥出来。”
王桃花在解放初期因盗窃罪判过刑。后来她从别人对她的态度里感到那不光彩的历史像石磨样压得自己无从抬头。政策开放的时候,她的大儿子正好长大成人,赶上了潮流,在社会上结交了许多争强好胜的朋友。镇子上的人无不谈“张”色变。见王桃花家人,跟见朝廷命官没什么两样。在精神上和力量上打了翻身仗的王桃花,常常站在大街上说:“过去,小棕绳爬背,老子都没有眨过眼,现在老子还怕什么?”
这个叫叫嚷嚷的女人现在将瘦小的身子匍在凳子上,像条蚯蚓似不停地蠕动。镇里的领导走过来站在王桃花一家人身边,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们都上车吧。三个孩子政府会照管的。”
王桃花一家被押上了囚车。
警车开动时,王桃花把一张窄小的三角脸贴在车窗上,她的手僵直地停在风中。
警车一路长鸣,离开了小镇。
19、你为什么要反革命(1)
时间从黑夜里再次浮现出来的时候,窗外飞扬的雪花停了。女人们从响亮的铁门敞开的那道冷气逼人的光亮里,看到了两个影子正一短一长地往号房里移动。女人们停在两道阴影上,她们感到时间的阳光照亮了空洞的日子,号房里很快又会充满特有的快乐。
两个影子终于站在了女人们的等待里。高的是林老婆子,杀人纵火;矮的是黄小琼,反革命。
两个人站在号房中间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黄小琼就龇咧着牙笑了起来,她脸上的肌肉被拧成了一团,那些肉从来就是那样痴痴呆呆地挤在一起毫无一点意义。黄小琼笑是因为刚才从值班室走进长长的通道,她并没有发现眼前是个该死的老太婆。林老婆子眼底放出的光蓝幽幽的跟一条垂死的老狼似的,激发了黄小琼沉积在脑子里的记忆。
黄小琼想你这个不能生育的老母狼,你死在哪不行呀?还要跟老子挤在一间屋里。她把手放在乱蓬蓬的头发里草率地搔了几下,然后她把手放在鼻孔前嗅了嗅,那味道很怪,她从来没有闻到过那样的臭味。于是她骂了一句,骚,狗鸡巴日的。
有人接了话说:“狗鸡巴日你。”
{文}黄小琼站在那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屋子里的人也都笑。
{人}黄小琼就更笑,她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她边笑就边接着别人的话骂。号房里的笑声就变得疯狂起来。林老婆子在笑声里坐下了,她听见自己瘦骨嶙峋的骨头撞在一起时,发出了咯咯的类似于断裂和疯狂的声音。她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书}黄小琼见林老婆子坐下了也就跟着坐了下去。两个人背靠背地坐着,仿佛她们不是在几分钟之前才认识才走在一起的,这似乎是一个等待已久的约会,她们注定要在某个时间里走进同一个号房,共同面对她们不可能预料的新的生活,她们谁也没有迟到没有让另一个人焦虑地在这里等候。
{屋}女人们从被褥里钻出来洗漱完之后,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好像已经睡着了。她们也许真的睡着了,她们太累了,为了到达的地方她们振奋的时间太久了,她们松弛下来她们被前所未有的疲惫彻底包围了。这样的包围踏实可靠,跟出远门坐上火车一样,另一个终点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反正什么都不再重要。
有人过来把林老婆子拧到便池边上用膝盖顶住她的脑门,迫使她将头深埋在便池上。林老婆子的头歪在桶边上像一块破烂不堪的南瓜那样无望。号房中间黄小琼孤单地坐在那里,她看着围向自己的人眼里有了一些散乱的惊慌,这些短暂的惊慌很快便形成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力量。于是她又咧嘴笑了起来,不待别人对她动手她就已经出手了。
郑大芬看着黄小琼嗷嗷地边嚎叫边挣扎,奔打在人群里。她朝吴菲看了一眼,吴菲势力不攻自破。吴菲现在活着,其实已经死了。郑大芬再没有斗吴菲的兴趣,她感到有一块石头掉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身轻如燕。岛主的位子是不是跟做皇上一样舒坦呢?郑大芬站起来走向乱作一团的人群,用身体抵开一个人,一把抓住黄小琼的头发,使黄小琼仰面朝天,黄小琼仰躺着翻动着两个眼珠子,龇着牙呼哧呼哧喘气,她似乎又积蓄了一些力量,猛地一使劲,企图卷土重来,这回她被几双手牢牢地控制住了。黄小琼深知自己再无法对抗,两眼再一次绝望地向上翻,翻到只剩下眼白,泪水顺着抓破皮的脸哗地往下淌。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黄小琼拖到铺边,郑大芬放了手坐到铺上说:“你犯了什么罪?”
黄小琼不语,脸上的肌肉随着咧开的嘴不停地抽搐。几个人用力按了她一下,示意她说话。黄小琼尖叫了两声。
黄小琼说:“犯你妈个鸡巴。”
郑大芬轻言细语地说:“让她去吃鸡巴。”
几个女人一推一搡地把黄小琼揪到水池边,将她的头按在水龙头上强迫她的嘴咬住龙头。黄小琼哇啦哇啦地叫着,众人死命地压着她,鲜血就从她的嘴里流了出来,黄小琼抵抗不住时开始哇哇求饶。几个女人又把她推到郑大芬跟前。
郑大芬问:“说到底犯了什么罪?”
黄小琼答:“反革命。”
众人就笑起来:“这个母狗还耍嘴皮。”
“你认不认罪?”
“认!认!”
“说,为什么要反革命?”
“我恨。”
“有种,说怎么个反法?”
“我拿炸药包去炸中南海。”
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咦,你的本事还真大嘞!炸成没有?”
“没有,在广州我就被抓了。”
“别人怎么知道你要炸中南海?”
“我一路喊叫,被举报了。”
“你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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