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乖乖呆着,自从那天之后,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我歉疚得很,他也似乎不太想和我多说话。回家也只是蜻蜓点水,一会儿就又走了。我心里虽然难过,可是父亲再也没有问我那天晚上去了什么地方。但是穆释扬可倒了霉了,我听说雷伯伯把他调到埔门基地去了,还把他连贬六级,发配他去做了一个小小的参谋长。我垂头丧气,好多天打不起精神来。小姑姑来看我,我托她向父亲为穆释扬求情。小姑姑不肯答应,说:“你父亲还在气头上呢,你还敢老虎头上拔毛?”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他完全是被我连累的。我闷闷地说:“埔门那么远,又那么艰苦,他又被贬了级,一定不快活极了。都是我不好。”小姑姑诧异地看着我。我皱着眉说:“反正他是被我害死了。一条被父亲的怒火烤焦了的池鱼。”
小姑姑笑了,说:“可不要在你父亲面前这么说——保证他更有气,怕不把那条池鱼拿出来再烤一遍。你要是再为释扬说情去,我打赌他要被贬到爪哇国。”
我泄气,“父亲这回是棒打无辜。”小姑姑只是笑,“世上任何一个父亲,看到把自己的小女儿拐去一夜未归的臭小子,不想杀之而后快那才叫稀罕。先生还算是给穆家面子,雷部长又会做人——不等先生说什么,就把他贬到埔门去了。”
我想起当晚的情形来,当时父亲瞪着穆释扬的时候,眼里真的有过杀机。我不由后怕地打了个寒噤。小姑姑说:“我一听说,心里就吓了一大跳。你不知道,当年先生就是……”她突然住口,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漏了嘴了!我知道她说漏嘴了!。电子书父亲当年怎么了?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和我母亲有关吗?
我叫了一声“小姑姑”,她脸色难看极了,她说:“囡囡,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抓住她的手,哀求她:“小姑姑,你最疼我。我从小也最喜欢你。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有权力知道的。是有关我母亲的,对不对?”小姑姑摇着头,我苦苦地求她:“我都这么大了,你们不应该再瞒着我。你不告诉我,我会胡思乱想的。”
小姑姑摇着头,“我不能说的。”我瞧着她,静静地瞧着她,一直瞧得她害怕起来。她吃力地叫我:“囡囡!”我幽幽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父亲的女儿。我是这个家族的耻辱,也是父亲的耻辱——他恨我,讨厌我,他恨不得杀了我。”
小姑姑惊叫:“你怎么这样想?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乱猜?你父亲其实最疼的就是你,他最在意的就是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他讨厌我。”
小姑姑把我搂进怀里,“哦!囡囡,他不是讨厌你。他是不愿看到你,你不知道,你和你的母亲有多像……一开始他总是对我说:‘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真要命,我不想看到。’他想起你的母亲就会难受,你不知道他有多伤心。”
我半信半疑,说:“因为我不是他的女儿,所以他不想面对我这个耻辱。”小姑姑说:“胡说!”她用力地搂紧了我,“你是我们慕容家的明珠,是你父亲的宝贝。”我闷闷地说:“可是……他说要打死我。”
小姑姑凝视着我,我的额头上还有一道淡淡的淤痕,她痉挛地在我的伤痕上吻了一下,说:“乖孩子,他是气坏了,对不对?人在气极了的时候,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是没有理智的。何况你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你父亲刚醒,医生叫他静养,他不听,要去看你,几个人都拦不住。我扶着他去的,看到你好好地睡在那里,他才肯回去……你不知道他当时多害怕,他怕你和……”她突然又住口了,我想她又说漏嘴了,我哀哀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呵!囡囡!你和你母亲这样的像!”
我心里乱极了,姑姑说的话我不信,但又希望是真的。父亲……威赫的父亲会害怕?我不相信!父亲从来是睥睨天下的,他什么都不曾怕过。只有人家怕他,连穆释扬那么聪明有本事的人都怕他。他会怕什么呢?
小姑姑陪我吃过饭才走。天黑下来,我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后来我睡着了,等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夜已经很深了。我的窗帘没有拉上,我听到汽车的声音,还有好几道光柱从墙上一闪而过。是父亲回来了!
我跳下床,跑到窗前去。果然是父亲回来了,我看着他从车上下来,我跑出房间去,在楼梯口等着。果不然,父亲上楼来了,我闻到他身上有酒气,我看到他脸红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和哪位伯伯喝过酒。他看到我,只淡淡地问:“这么晚了不睡觉,杵在这里做什么?”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我可以和您谈一谈吗?”他皱着眉,“鞋也不穿,像什么样子?!去把鞋穿上!”
这就是姑姑口里疼我的父亲吗?她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了!我的犟脾气又上来了,我说:“我就是这个样子!”父亲说:“三更半夜你等着我回来跟我顶嘴?你又想讨打?”
有些事情使我一夜未归(3)
我哆嗦了一下,想起那天他恶狠狠的样子,想起那尺子打在身上的痛楚,想起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打死你!”我冷冷地说:“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他的话:“反正我是个下流胚子!”
他气得发抖,“好!好!那天你没有气死我,你还不甘心!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东西?!我怎么当年没有掐死你清净?!”
我幽幽地说:“我不是你生的。”
四
他呆住了,在那么几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样昏过去,可是我极快地鼓起勇气来,等着他发作。我听着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等着他一掌打上来,可是竟然没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外星人,他的声音竟然是无力的,“素素叫你回来的,是不是?她叫你回来质问我,叫你回来报复我,她要把她受过的一切讨回去,是不是?”
我毛骨悚然,在这样静的深夜里,听着父亲这样阴沉沉的声音,我害怕极了。父亲的脸通红,他的眼里也布满了血丝,他瞪着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要把她受过的一切讨回去,是不是?”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却痛楚地转过脸去,“我那样对你,你一定恨死我了,可是为什么……素素!你不知道!”
我想父亲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从上来把他弄回房间去。我叫了一声:“父亲!”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说:“囡囡,我打你,打得那样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母亲一样恨我是不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哦,父亲,我并不恨你。”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母亲一样!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样!我一直亲眼看到你好好地睡着才安心。你不知道,当年你母亲有多狠心……她开了车就冲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极了我——所以她就这样报复我——她用死来报复我……她有多狠心……”
我完全听呆了,父亲的醉语絮絮地讲述着当年的情形。我逐渐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根本不知道她恨我!”父亲的语气完全是绝望的,“你那么小……你在屋里哭……她都没有回头……她开了车就冲出去……她不会开车啊……她存心是寻死……她死给我看!她用死来证明她的恨……”父亲绝望地看着我,“你在屋里哭得那么大声,她都没有回头……她不要我,连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团,我看着父亲,在这一刻他是多么的无助和软弱。我威风凛凛、睥睨天下的父亲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绝望……我难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没有。我不想再听了!我不想再听父亲那悲哀的声音了。我大声地叫着侍从官,他们很快来了。我说:“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间。”
父亲顺从地由他们搀走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走廊里的吊灯开着,灯光经过水晶的折射照下来,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有冰凉的东西在蠕动着,我伸手去拭,才发现原来是哭了。
第二天下午父亲打电话回来,“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里吃饭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个头,不要弄得蓬头垢面的。”我心下大奇,父亲从来没有在衣饰方面叮嘱过我什么,奶奶不在了之后,我的服饰由侍从室请了专人一手包办,偶然陪父亲出席外交场合也没有听他这样交代过。父亲怎么如此看重这个在霍伯伯家里的便宴?
父亲把电话挂上了,我却是满腹的狐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里的那个饭局是个什么样的鸿门宴?
一面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想着,一面叫阿珠替我开衣帽间的门。父亲既然如此郑重地叮嘱过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老老实实选了一件杏黄缎金银丝挑绣海棠的短旗袍,又请了丰姨来替我梳头,淡淡地化了妆,照了镜子一看,只觉得老气横秋的。可是父亲那一辈的人最欣赏这种造型,真没办法。
不到六点钟侍从室派了车子来接,说是父亲还有一些事情,叫我先到霍家去,他过一会儿就到。我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有乖乖先上车。好在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学长,从小认识的,到了霍家之后,和他在一起还不太闷。
父亲快八点钟了才到,他一到就正式开席了。霍家是老世家作风,俗语说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读书。霍家几十年从未曾失势,架子是十足十,在他们家里,道地的苏州菜都吃得到,连挑剔的父亲都颇为满意,我更是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心怡的菜品。
吃过了饭,父亲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因为他竟然提议说:“囡囡,拉段曲子我们听吧。”我呆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没带琴来。”霍伯伯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家有一把梵阿铃。明友,你叫他们拿来给囡囡瞧瞧,要是能用的话,咱们听囡囡拉一段。”
看样子势成骑虎了,我硬着头皮接过霍明友取来的琴,是一把精巧的斯特拉迪瓦里,霍家的东西,果然件件都是传世珍品。我试了试音,鬼使神差一般,竟然拉出《梁祝》的一个旋律,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是不听《梁祝》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家里是严禁这个乐曲的。记得有一次陪父亲去听音乐会,到了最后乐团即兴加奏了一段《化蝶》,父亲当时就变了脸色,只说头痛,在侍从的簇拥下匆匆退席,令在场的众多新闻记者第二天大大地捕风捉影了一番,猜测父亲的身体状态云云。
我望过去时,父亲的脸色果然已经变了,可是他很快便若无其事了,甚至还对我笑了笑,说:“这曲子好,就拉这个吧。”
我在诧异之下惟有遵命,虽然因为疏于练习,开头一段拉得生硬无比,可是越到后面,越是流畅起来——再说在场的又没有行家,我大大方方地拉了两段,一样大家都拍手叫好。。电子书父亲却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向雷伯伯耳语了一句,雷伯伯就走开了。我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预感有事要发生。
晚宴后头接着是一个小型的酒会,父亲和一群伯伯们谈事情去了,我一个人溜到了霍家的兰花房里。霍家的兰花房除了比双桥官邸的兰花房稍稍逊色之外,实在可以在乌池称得上屈指可数。我记得他们这里有一盆“天丽”,比双桥官邸的那几盆都要好。现在正是墨兰的花季,说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
兰花房里有晕黄的灯光,真扫兴,说不定又会遇上几个附庸风雅的伯伯正在这里“对花品茗”。转过扶桑组成的疏疏的花障,目光所及,正是在那盆“天丽”前,有个人楚楚而立,似在赏花。她听到脚步声,蓦然转过身来,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白衣胜雪,人幽如兰。
她只是站在那里,那种入骨入髓的美丽,却几乎令我无法正视。在她的身后,全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名贵的兰花,可是她在众兰的环绕中,更加美得璀璨夺目。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纵然岁月也在她的脸上留下过痕迹,但当她终于对着我浅浅而笑时,浮上我心际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的声音也非常的婉转轻盈,只是有些许怯意似的,“你是囡囡?”
有些事情使我一夜未归(4)
我喃喃地问:“你是谁?”
她低低地答:“我叫任萦萦。”
任萦萦?
我迷茫地看着她。
“任素素是我表姐。”
任素素!
我喃喃地问:“我妈妈是你的表姐?”
她似乎吁了口气,“是的,你妈妈是我表姐。”
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地看着她,张口结舌。她举起手来,全身仿佛有烟霞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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