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每天清晨上班前替她浇院子。也亏得没有下雨,常山刚粉刷完的室内才没有被毁。
现在他这间屋子颇为像样了,墙壁是粉蓝色,天花板上有三颗金色的星星。窗户则是深一些的海军蓝,外墙是珍珠灰。地板用强力清洁剂加大力洗刷,终于露出了木纹,再用地板漆刷过。床前铺了小块地毯,那是从沃尔玛大减价的花车上买的,只花九十九美分。床架子已经被收紧,不再有一翻身就会垮塌的危险。床垫被这一阵的太阳晒得香喷喷的,云实悄悄从家里偷出一条自己的旧床单借给常山铺在床上。房间里原来有一个放衣服的柜子,云实还给垫了抽屉纸。小得只能站一个人的小厨房被常山用洗涤剂洗得雪白,连同卫生间的瓷砖一起刷得亮眼,连漆黑的瓷砖缝都用牙刷刷出原来的勾缝剂的颜色。
这个房间,就像常山说的,即使将来租给新婚夫妇,都不嫌寒酸。奥尼尔夫人看他慢慢鼓捣,一天一天房子变得有模有样,除了偶尔在常山加班晚归的次日早上冲他嚷嚷两句,说他回来时的车灯影响到她的睡眠,其他时间两个人都相安无事。
云实这天也休息,便上门来帮常山布置房间。
奥尼尔夫人在主屋的门廊下坐着,缝制她的手工作品。她参加了一个手缝小组,每周三下午和老姐妹们在一起,缝那些小布头。平时就在自己家的门廊下坐着缝“祖母花园”的被子或“教堂窗户”的壁饰。这时为了监视常山,已经坐了一下午,连午睡时间过了,都不肯进屋去。奥尼尔夫人的眼睛像鹰隼一样紧紧盯着和她的主屋错开三米紧靠着的车库楼上。
在她那个位置,正好可以把车库到二楼的楼梯和二楼的房门尽收眼底,但屋子内部的情况她就看不见了。主屋的墙角和二楼前面的走廊和门前一平方米的进处,形成了视线上的死角,即使常山把房门开着,她也只能望洋兴叹。
常山故意把门留一小条缝,云实的笑声不时传出,引得奥尼尔夫人频频咒骂。下午太阳西射,她的门廊朝南,她坐在阴凉处晒不到太阳,但夏日酷热的气温仍然烘烤着大地。奥尼尔夫人热得喝了两壶冰茶,也不能使自己降温。
云实并不知道常山在和奥尼尔夫人较劲,她铺好床单躺在床上,一抬眼看见天花板上的星星,笑道:“肯扬,为什么要在上面画星星?你还是七岁吗?”
常山坐在床前的小地毯上,下巴搁在床沿,也抬着头看那三颗星,听云实这么问,笑说:“是的,我永远只有七岁,在嘉顿小学琳茜小姐的课堂上,等你出现。”
云实笑起来,声音像银铃般悦耳。“我也记得那天呢。我一直怕到了这边的学校会听不懂语言,跟不上课程,还怕这里的白人男孩子会欺负我,又怕这里的白人小姑娘会孤立我,我本来怕得不敢上学的。可是第一天你就在那里,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你身边,还给我吃一粒太妃糖。我那时候换牙,妈妈不许我吃糖。我吃了那颗糖,就想,要和你做好朋友。”
“那颗糖是琳茜小姐奖励我的,我没舍得吃。”过了十年,常山才讲出了他的秘密。如果维方德先生还活着,他不会把过去的每一点幸福都珍藏得清清楚楚,有的会随着时间忘记,有的会觉得有不太重要,而遗忘了。但是现在,他知道幸福会随时离去,每一次的午夜梦回,都让他把前尘往事都回想一遍,每想一遍,都加深一分。
“琳茜小姐后来结婚离开这里了,我们不能和她告别,太遗憾了。”云实说。
常山也记得那位美丽的女士,他记得她的亲和,和毫不吝惜的赞美,那让他觉得自已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有了最早的自信心。“那我们什么时候打听一下,她在哪里,看是不是可以北上的时候路过她的家,去拜访她。”
云实为这个主意叫好,“好呀。我去小学打听,你下个星期就要去开货车了,是吗?”
“是的,这个工作赚钱比较多,会有三四天都在路上。我尽量在停下来吃饭的地方给你电话。要是没有等到我的电话,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出事的。”常山跟她保证。
云实翻个身趴在床上,看向坐在床前的常山,“我知道。”
云实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常山的眼前。常山抓住一把,在她的脖子上扫。云实被他呵痒呵得直讨饶,又笑又逃。常山看她像是要笑个五分钟的样子,冲她做了个手势,蹿到门边,伸出头去,朝奥尼尔夫人招了招手。
奥尼尔夫人的摇椅已经快悬空突出于门廊外了,她伸长了头颈使劲往上看。猛然见门缝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倒把她吓了一跳。
“嗨,奥尼尔夫人,”常山笑说,“今天不午睡了吗?还是我们吵着你了?我们马上就走,隔三个街区有一个汽车电影院,我们一会儿去看电影。”
奥尼尔夫人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拿了水壶水杯,把针线布头收进篮子里,提着进去睡觉去了。
常山哈哈一笑,他非常享受和奥尼尔夫人斗智的乐趣。
Chaptre 10 温室
长途货车司机的工作,比想像中还要辛苦一百倍。一列货车有火车车厢那么长,方向盘重到打不动。常山这才知道为什么休·霍华德会叫他再长30磅,依他的身板,确实觉得吃力,开一段时间后就需要休息,但他咬牙坚持着。
和他搭档开同一部货车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白人,比他高半个头,却至少要重100磅,脖子跟头一样粗,手臂伸出来足有常山的三倍还有多,一双手更是又大又厚,像中国的武侠小说里写的,五指叉开,如一把破蒲扇。
休·霍华德把常山交给他,对常山说,这是汤米·琼斯,你跟他开一部车。开货车容易疲劳驾驶,一个人单独上路是非常危险的。汤米经验丰富,干这一行有十年了,你跟着他,我才放心。又对汤米·琼斯说,这孩子是个新手,从来没开过货车,你照看一下他。
“孩子,要不要带个婴儿围嘴?”汤米·琼斯拍拍常山的肩膀说,“这么个女孩一样的小孩子,也要开货车?你年满十八岁了吗?”
“满了,我有驾驶证和行业从业证。”常山忙说。
汤米·琼斯哈哈大笑,休·霍华德说:“你可别吓着孩子,你刚干这一行的时候,不比他大多少,脸上青春痘还没消。”
“那我的肩膀至少也比他要宽一英尺,”汤米·琼斯说。“你在学校没打过橄榄球吗?”
“我在学校打棒球,当击球手。”常山实话实说,“我撞不过人家,橄榄球队不收我。”
“看不出你还能击球,你的胳膊不会被球撞脱臼?”汤米·琼斯取笑他。
常山看他也只是在取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也就只是笑着说:“我打断过一根球棒。今年的中学联赛我们得了第二名。”
汤米·琼斯吹一声口哨,“这倒看不出。是全州的联赛还是全国的?”
“是全县的。”常山笑说。
“我说嘛,如果真像你吹的这么好,你可以靠进大学打球得到助学金,而不是来开货车了。”汤米·琼斯和休·霍华德放声大笑,常山也只好他们笑。
这么大笑一通后,汤米·琼斯算是接纳他了,休·霍华德放心地走了。
常山对汤米·琼斯说:“以后就麻烦你了,我会好好干的。”
“好说,好说。”汤米·琼斯说,“开长途货车没个同伴不行,我此前的那个伙计的老婆受不了他总是不在家,跟人跑了,他把老婆那情人揍了一顿,自己也被抓进监狱去了。故意伤害罪。他进去了,我就落了单,正要找一个搭档。做我们这行,老婆受不了孤单跟人跑是经常的事,看得多了。喂,你有女朋友吗?她知道你来干这个吗?”
常山笑笑不回答。汤米·琼斯拍拍他肩膀说:“那就是有。好好享受你们的年青时光吧,等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就只剩下一个内容了,上床。”看常山别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叫了起来,“哟,不会还是个雏吧?”再看常山的表情,更是乐得大笑,“原来真的是。想我是在十三岁有的第一次,到现在,上过的妞的名字,可以从字母A数到字母Z。这世上居然还有十八岁的处男,还给我碰到了,真是稀奇。”
常山被他说得满面通红。两个人轮流开着超长货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听着乡村音乐。汤米·琼斯说他喜欢猫王的歌,说从前还去拉斯维加斯参加过“谁更像猫王”的比赛,虽然没有被选中,但是那套白色的猫王演出服还挂在他的衣橱里,偶尔参加一下哪个朋友的生日派对和结婚仪式,他仍然可以扮上猫王,去演唱一曲。说完就唱了猫王的名曲《Heartbreak Hotel》。汤米·琼斯的嗓子不错,这首猫王的名曲常山也会唱,两个人一路说着唱着,奔驰在中西部辽阔的大地上。
夏天的太阳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直直地晒在常山的脸上和握着方向盘的手臂上,不多几天,就把他晒得黑如非洲裔兄弟。一天开下来,晚上躺在汽车旅馆里,浑身肌肉酸涨,洗澡时手臂上举都吃力,吃饭时叉子直抖。
汤米·琼斯对他的情况幸灾乐祸得直笑,说等下次上路就好了,新手都这样。他每晚上床前都要喝四罐冰啤酒,看电视里的棒球转播,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上路。常山做不到,他一到旅馆,就只想睡觉,最好连澡都不用洗。
第一趟跑下来,只花了三天时间,但收入却比在沃尔玛干四天多挣了好些。照这个样子干到开学,他完全可以租得起房吃得起饭。只是原先想的先去一个月找房找工作,好等云实去的许诺不能遵守了。
在家休息的两天,常山去云实家看她,把他的情况讲给她听。为了避免让奥尼尔夫人劳神监视他们,常山觉得有必要体贴一下老人,就不招她盯梢了。和云实的约会,都放在了云实家。云实在家照顾凯尔,出门一次不方便,总要带一大包的婴儿用品。
常山一去,云实就暂时解放了,她可以把凯尔让常山看着,自己做点私事。常山一手抱着凯尔,一边在云实的钢琴上用单手弹琴,逗凯尔玩。他弹的是《小星星》,嘴里还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眼睛看着凯尔笑。唱完一遍,凯尔乐得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的眼睛是蓝色,连眼白都是淡蓝的。”常山说:“我觉得白人婴儿是婴儿里最漂亮的,比我们黄种人漂亮。成年以后,又差了点。他们的孩子十三四的时候脸上都是雀斑,我们的脸上就少。像你就一粒雀斑都没有。”
云实听了一笑,“肯扬,你的心情比前一阵好多了呀,看来开货车对你有好处。”常山这次来,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唱歌又是弹琴,还肯说闲话,夸她脸上没雀斑,看来是从丧父之痛和被养母抛弃的伤心中走了出来。“不过你黑得凯尔都快认不出来了。”
常山挠挠凯尔的小胸口,逗他咯咯笑,说:“怎么认不出?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不是,凯尔?要不要肯扬哥哥装一回黑人牙膏?”
凯尔在长牙,笑多了就流口水。云实拿了消毒纱布来,常山裹在指头上,替他按摩牙床,凯尔抱着常山的手臂不放开,用光秃秃的牙床咬他的手指。常山注视着他的脸,忽然说:“婴儿多大会有记忆?”
云实嗯一声,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你记得最早的什么事情?”常山问。云实想一想,说:“有一次在商场迷了路,吓得大哭。后来问我妈妈,她说那是我两岁时候的事情。你呢?我不相信我能记住两岁的事,也许是这件事对幼儿来说太可怕,才记得这么牢。”
常山良久没有说话,然后用手指在键盘上一个音一个音地弹一点细碎的调子,翻来覆去的,就那么一小段。“你听过这段音乐吗?”
云实摇摇头。常山说:“我的最早的记忆力里,有这么一段音乐,是一个非常美丽的长发女子唱的,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人说是嗅觉能保持的记忆最长久,又有人说是听觉。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做梦时的幻觉,但我小的时候,梦里老是出现她。”
“你的亲生妈妈?”云实问。
“我不知道。我希望会是,但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有音乐的记忆,我觉得会是真的。你再弹一遍,我记下来,等妈妈回来,我问她是不是听过。我觉得这音乐很有中国风格,不像是你看迪斯尼的动画电影得来的印象和你的梦境重叠的结果。”
常山依言再弹一遍,凭着一点零星的记忆,尽力把几个章节连缀成调子。云实从钢琴上随手拿了一本曲谱,在最后一页的半张空白处,把这几个音符记下来。
“这是五音谱,你看,没有发和西,这是中国古代音乐的特点。我认为这个调子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出自你个人想像。每个人都可以做曲,随口哼一小节,但要突破你从小受的音乐教育的范围,就不是凭个人的能力可以做到了。我等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