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扬”海洲说,“就王阿姨和云先生这一边来说,父亲真的是帮了他们很多。中国的‘士’,除了以死相报之外,还有‘得人点滴,涌泉以报,的思想。”
“但是云实不这么想。”常山喃喃地说,“她不想她的父亲为我的父亲付出半生,她的祖母为我的母亲付出那么多后,她还要继续为我付出。她对我那么绝情,连声再见都不肯跟我说。她是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只能是在极端愤怒之后才会这样做。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那么急着结婚,她比我小,那时候还不到二十二岁,是以交换学生的名义去的,怎么就连毕业都等不及,就那么把自己嫁了。现在我明白了,她是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牵连了。”
对他的自怜自艾‘海洲表示听不懂,他说:“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常山打着哈欠说:“都半夜了,叫出租车人家也不肯来这边’还得我开车送你。今晚就睡这里吧,我们两兄弟,还从来没在—间屋子里睡过觉呢。
海洲看…看他只有一间卧室的屋子,问怎么睡。常山说,把床垫搬下来,你睡床,我睡床垫,莱切尔就让她睡沙发,不要惊动她了。
Chapter 3 人死为大
关于茵陈的墓在哪里的问题,第二天一早,俩兄弟醒来,商量了半天,还是觉得只有去问云先生一个办法。
虽然他们不想去打扰他,不想翻出他的过去,但是除了去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可走吗?常山实在是想不出来,另外他也想知道茵陈—个人是怎么来的美国。
他把这个疑问对海洲提出,海洲倒笑了,他说,这个不用问云先生,你问我吧。
常山横眉冷对一样地怒视着他,把海洲逗得大笑。
海洲的笑声吵醒了莱切尔,她睁开眼睛看看两兄弟,回了半天神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她用手指在常山和海洲面前点来点去点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说:“你是肯扬,而你,是他的哥哥”
两兄弟看着她的怔忡的样子发笑,常山请她先去沐浴,清醒过来再说。莱切尔打着哈欠进了卫生间,常山继续逼问海洲。
海洲举手投降,说:“你完全不记得我一开始就说的,爸爸是职业军人妈妈是有海外关系的学者了?茵陈妈妈的父亲,我们两兄弟的外公,他有―个姐姐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后来跟着那个军官到了台湾,再后来他们到了美国。外公的姐姐我们的姑婆在九十年代初通过大使馆找到了茵陈,申请担保她出去。姑婆年纪很大了,知道自己不久于世,就想为留在国内因她而受到牵累横死的弟弟尽最后一点心。妈妈那时候,心情依然不好,就想出去换换环境,她和爸爸在沙湖重逢时,已经拿到了签证,所以她才临走前放肆了一下,这才有了你:他指一下常山。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湥С俊背I轿省
“爸爸后来又去杭州找过妈妈。如果可能,他愿背起所有的骂名和白薇妈妈离婚,要是白薇妈妈能同意的话。他说茵陈是那种为了和爱人在一起,不惜跟去西伯利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种无怨无悔的女人。茵陈妈妈一定会为了和他相守,情愿去沙湖工作作的,这样说不定还有可能组成一个家庭。两个相爱的人就该在一起。他是满怀希望去的,到杭州才发现妈妈的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你可以想象一下这对他的打击有多大。”海洲不忍心地说。
“爸爸不死心,又找到妈妈工作的研究所去,研究所说她已经辞职离开,出国了,他想尽方法找到王阿姨,这些是王阿姨告诉他的。至于妈妈在美国的地址,妈妈没有留下。爸爸去出入堍管理局查到妈妈从上海离境,到了旧金山,至于后来去了哪里,就没显示了。他花了很多年才慢慢査到你们的下落,而这时妈妈已经去世了。”
“她一知道自己有孕,就把自己藏了起来。她不想让爸爸知道,她怕他们再抢她的孩子。她宁愿把我交给陌生人也不愿意交给爸爸,”常山说,“她心里其实是在怨他的,但是她一点没说。她和他再次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再要一个孩子吗?他们抢走了你,她就要藏起我。即使到最后,她知道她活不了多少时间了,留下信让我成年后去找你,也不想让爸爸得到我。不然那个时候,她尽可以写封信给爸爸,让他把我接到他身边。你说她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种无怨无悔的女人,而我觉得,她是那种认为爱情虽然身不由己,尊严依然要坚持的品性高洁的女人。她可以对自己苛求,但不会委曲苟活。”
“我们的妈妈是一个奇怪的人,她看似传统保守,但行事作风却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怎么看。”海洲不得不同意常山的说法,茵陈心里是怨恨甘遂的,不过因为那都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独自吞下苦果,不诉一句苦。
“她敢未婚生子,也不怕独自一个人孤身前往美国生下你。她的行为在三十年前的中国,可算得上是惊世骇俗。她其实是勇敢无畏独立自由的前卫女性,低在旁人看来,她却柔弱如同蒲苇。在爸爸眼里,她更是像林妹妹一样弱不禁风。我没见过比她更伟大更坚强的女性,她的强大在她的内心,而不是外表。”海洲说。
常山想起那个银行老职员的描述,说她瘦小病弱,却用襁褓把他捆在身上,不忍分开。常山也没见过这么伟大坚强的女性,那些标榜女性主义妇女解故的女人们,把自己打扮得很中性,刺光头穿鼻环刺青纹身穿背心不戴胸罩抽烟骂脏话,看上去和男人一个样,但都不如茵陈这样一个传统的女性。
她不发—语,不喊口号,沉默如海,高贵如玉。
世间万物都是一个道理:坚而易折,情深不寿。
因此她早早离世。常山想无论如何,他要知道菌陈葬在哪里。她耗尽了自己的健康和生命生下的两个儿子如今聚在了一起。
世上只有母爱最伟大最无私,而唯一能够打败伟大的母爱的,就是抑郁症。
茵陈在身体恢复了一些之后,想来是极度后悔她当时的状态。当时的她被疾病战胜了母性,放弃了她的儿子,任由别人夺去。她不能原谅自己,却又不想打扰儿子的生活,于是她想再次做一回母亲。这一次,她要做到最好,她会在这个儿子身上,弥补她对上一个儿子的过错。为了做到这一点,她无畏无惧,哪怕是和那个伤害她的男人再生一个孩子。
面对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常山这时再没有一点怨怼,心里只有无限敏爱。
无论如何,他和海洲要去祭拜他们的母亲。
他去厨房做好咖啡和早餐,请海洲和莱切尔一起坐下来吃。莱切尔对他的手艺一向是钦佩的,海洲也说肯扬的饭做得不错,不过这么好身手都没有女朋友,看来好的厨艺也不见得都吃得开。
常山说:“你的出现,难道就是为了不停地打击我吗?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积攒了三十年的热情,就像火山积蓄着能量,这么多的激情等着喷发,你不让我挥洒一点吗?”海洲笑说。
莱切尔在场,他们的对话用英语进行。莱切尔听了大笑,说:“有个兄弟真是太有意思的亊情,可情我没有姐妹。”
常山吻她的手背,谄媚地说:“我不就是你的姐妹吗?你昨天还称呼我为‘诺温姐妹’。”
莱切尔擦干净被他吻得黏糊糊的手背,抛个媚眼说:“肯扬,我的兄弟,我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你的梦中悄人。”
“哦,你一直是我的情人,我爱你,如同爱我的手足、我的眼睛、我的心。”常山捂一下胸,“我的太阳王,我的月亮女神。”
莱切尔被他逗得直笑。
常山索性唱起了一首“月亮女神”莎拉?布莱曼的歌:Take my hand,I'm a stronger in paradise,All lost in a wonderland,A stranger in paradise。
莱切尔也会唱这一首,她跟着唱出下面的:If I stand stdrry…eyed,That's the danger in paradise,For mortals who stand beside an angel like you。
海州看着他们表演二重唱,听完一段,问:“很好听的歌曲,叫什么名字?”
是莱切尔回答的,“《天堂里的陌生人》,出自鲍罗丁的歌剧《伊戈尔王子》里的一段,‘波罗维茨人的舞蹈’,不过我们听的都是人称‘月亮女神’的莎拉?布莱曼唱的,你要是喜欢,可以买一张碟带回去听。”
“好的,我一定去买。”他谢过莱切尔的推荐,又对常山说,“肯扬,你和妈妈很像,有文艺细胞,她会唱越剧,你的嗓子也很好听。”
常山摇摇头说,“我不行,云实才有文艺细胞,她学的是艺术,也会唱越剧呢,跟着录影带学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说得我都想见一见这位云妹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云先生?”海洲把话带回正题。
常山却问:“你可以逗留多长时间?”
“两周,因为中间有这个复活节。”海洲说,“我的会议在下周五结束,回程的机票是周日晚上的。”
“不可以改签吗?好不容易来了,多留两天吧。”莱切尔对常山这个大哥很有兴趣,“你们兄弟两个应该多聚聚,我倒觉得我该回去了,我在这里,是占用你们宝贵的时间。”
“莱切尔亲爱的,没有你,我说不定就没有勇气去见海洲了,你是我们的幸运星。”常山说,“你这时候回纽约,城里也没有人,大家都回家过节去了。你还是留在这里过节吧。”
“胡说,”莱切尔笑说,“你不去找他,他会来找你的。我说得对吗?”她转头问海洲。
海州点点头,“是的,这次会议是我争取来的名额,我跟爸爸一样,是军人,没有官方出具的行政命令,不能出国。肯扬,云先生那里,要是觉得为难,我来给他打电话。父亲在世时,他和父亲联系,父亲过世后,信便由我拆收了。肯扬,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孤苦这么久,我和父亲都深感愧疚。”
常山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挥挥手说:“别说了,怪肉麻的,我不是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我没那么惨。”
海洲的脸色十分暗淡,他说:“妈妈的情形,其实真的有点像奥利弗的母亲。”
“是的,在这一点,我怎么都没法原谅父亲。我不是为我自已,我是心疼母亲。我始终认为母亲的不幸是父亲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不负责任,她不会那么年轻就去世。”
常山对茵陈的怨气一消,越发对甘遂不满。
“如果她能再活十年,到我长大,我就可以照顾她了,我会送报纸剪草坪铲雪道。如果不是生你时受刺激过度伤了元气,她不会把身体搞坏。你站在父亲的角度,认为他情有可原,可是我不这么想,我不会原谅他。是什么样的人,会在自己妻子怀孕的时候,又去挑逗招惹年轻姑娘?除了坏人,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肯扬,”海洲温和地说,“他已经死了,并且他为他的过错,忏悔了二十年,直至他生命结束,他都在惩罚自己。即使在美国,在法庭上由法官来判,也不会判得更重了。在中国,我们习惯上会认为死者为大,已经过世了的人,就不要只记得他的过错。再说,他是我们的父亲,再怎么样,他也赋予了我们生命。如果你认为活着是一件悲惨的事情,那么一切的命题就都是伪命题,不值得谈论了。”
常山虽然认为他的话有道理,但多年的心结还是横亘在他的心里,一时三刻化不了,听了海洲这么恳切的话,鸭子死了嘴还硬地说:“你当然帮他。我站在妈妈这边。”
海洲笑笑不再说话。
常山还不依不饶地追一句:“你看妈妈也没原谅他,不然,为什么不告诉他我的存在?”
海州喝他的咖啡,气定神闲地接―句,“女人若要藏起个把孩子,男人还真没法知道。男人的生育权在男女平等的这个话题上,也是个伪命题。”
莱切尔停下她手里的刀叉,研究了一会儿海洲,对常山说:“他很有趣。”又愤愤不平地说:“比你有趣。”
“亲爱的,你是我这一边的吧?”常山笑问,“你可别倒戈过去了。”
“我是女人,当然站在你们母亲这一边,你是你母亲这一边的,我当然和你同一战线。”莱切尔眨眨她的蓝眼睛说,“不过他比你有趣,他身上有种神秘感。”
“因为他来自神秘的中国吗?”常山不乐意了,“巫术、鸦片、缠小脚的女人、留辫子的男人、末代皇帝、蝴蝶君……你所知道的神秘的中国,不过是从好莱坞那里贩来的零星碎片,由西方人拼凑起来。他是拥有神秘气质的中国男人,我只是一个中西部的红脖子乡下人,我当然没法跟他比。”
他酸溜溜的口气,连海洲听了都笑了。
“啊。”莱切尔更是满意。常山一直都表现得十分含蓄有礼,他会这样口出怨言,也只有在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哥面前。当小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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