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只是伤心过度下失去理智的气话。常山轻手轻脚上到二楼,回自己的房间洗了澡。在医院胡乱过了两天,脱衣服的时候都觉得身上发臭,难为云先生一点没表露出来。
洗完澡,把脏衣服洗了,拿去后院晾在绳子上。绳子上还晾着三天前苏瑞洗晒的床单,还有他临去舞会前换下来的T恤和牛仔裤。他记得他当时急着要去接云实,衣服换下来扔在房间没及时去洗,平时他不是这样的,平时他换下来就拿去洗了,不想让苏瑞操持家务太劳累。
而这一身T恤和牛仔裤带着太阳香晒在这里,那就是苏瑞在他离开后替他洗了。那个时候苏瑞还是他亲爱的妈妈,那个时候维方德先生还在,看着他穿着平生第一套礼服,坐进车里,去接他的小女友,度过他这十八年来最重要一个夜晚,他的高中毕业舞会。维方德先生站在门廊上,开心地朝他挥手,叫他好好玩。
厚实的牛仔裤在炽热的太阳下晒了三天,已经变得僵硬,但太阳曝晒后的香味却更加浓烈。苏瑞一向爱在太阳下晒衣服,而不是烘干机,她也从来没有让衣物在室外晾过夜。 这就是说,她昨天回家后,没有来过后院。后院的鸡也饿了三天了,一见他来就围过来,咯咯叫着要吃的。常山打开鸡食桶,倒了一大碗给它们,又换了清水,洗净手,收下床单和衣物进屋。
屋内很清凉,光线很暗。常山折叠好床单和衣服,放回自己屋里,又去厨房做了一壶冰茶,倒了一杯,拿在手里,去敲苏瑞的房门。敲了又敲,没有人应,“母亲。”他喊一声,还是没有人应。这下他有些惊慌了,生怕维方德先生的事情又再次发生。苏瑞刚从医院回来,伤心之下,也许再次休克了?他使劲敲着门,大声喊,最后他压下门锁的把手,推开苏瑞睡房的门,往里看,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人。
他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担心起来,苏瑞会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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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瑞会去哪里?
常山非常担心。维方德先生刚刚去世,她休克才被抢救过来,又是一个人开车,万一路上出点事情,旁边连个能照顾她的人都没有。常山第一个念头是要拨打911,看是不是有人出车祸,第二个念头是打电话给医院,看是不是有人送院。拎起电话想了又想,最后打给了殡仪馆,问艾伦·维方德先生的葬礼安排在哪一天,他是他们的邻居,不想误了葬礼,又不想打扰维方德太太,让她更加难过。
殡仪馆的接待人员听了毫不起疑,告诉他艾伦·维方德先生的葬礼在明天上午十点,墓穴位置是D片区A排3号。常山又问,是维方德太太亲自来订的吗?她状态还好吗?对方说是亲自来订的,订了墓地还有棺木,已经预付了订金。常山再问是什么时候,他的父母想给维方德太太送去自己烤的核桃派,又怕她不在家。对方说是今天早上一早来订的,陪她来的还有一位女士。常山说声谢谢,放下了电话。
其实他的话里漏洞百出,但对方不是警察,没有一点防范之心,什么都讲了,常山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苏瑞很好,身体没事,没有出车祸没有发病,精神也还好,可以一早去订墓穴和棺木。并且有人在陪着她,这才是常山最放心的。
客厅里一张椅子倒在地上,常山扶正放好。苏瑞是真的没回来过,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冼净的衣服没有收,椅子没有扶起,茶几上还有喝了没洗的水杯。这都不是苏瑞的作风。苏瑞是很讲究的人,家里容不得一点脏乱,常山在她的培养下,也学会了整理房间洗衣服做饭养鸡除草,还有许多的杂活。维方德先生和苏瑞不单抚养他长大,还教会他生活的技能,他除了感激他们,还想要报答他们。可惜维方德先生没有等到那一天,而苏瑞不想看到那一天。
寂静的房间里忽然电话铃响,常山心一跳,跑去接听。也许会是苏瑞打电话回来,他带了一丝希望。
等拿起电话,对方喂了一声,常山的心才闷闷地落下。不是苏瑞,是云实打来的。云实温柔的声音在电话线的那头问他好不好,要不要她来陪他。常山听了想哭,只能嗯一声。
云实又说,维方德先生的事她很难过,苏瑞一定很伤心,你多安慰她。
常山用最平静的语调回答她的问题,说不用过来了,要是可以的话,明天去墓地参加葬礼吧。
云实说我一定去,维方德先生是个好人。还有苏瑞,还有你。你真的不要我来陪你?
常山笑一下,虽然云实在那头看不见他的笑容,但他习惯了和她说话时面带笑容。他说真的不用,我想一个人呆一天。
云实说,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常山说谢谢你。云实轻轻笑了一声,又觉得这个情形下不应该笑,忙停止了,说,那我挂了。常山说好。等云实挂了电话,常山才放下。有云实的关心,他觉得好过多了,不再有全世界都遗弃了他的感觉。
常山照平时的习惯把房间清扫干净,吸尘除灰。屋子内部的卫生做完,又给园子里的花木剪枝割草浇水。趁着下午太阳好,洗车打蜡,扔掉车库里几大包垃圾。后院的鸡咕咕吵着,他执起扫帚打扫鸡舍,喂了食水。一直忙到傍晚,才觉得肚子饿了,放下手头的活,去厨房找东西吃。
冰箱里有牛奶和果汁,一袋面包已经有了霉点,他拿出来扔掉。再看烤箱,里面居然有一只深烤盘,上面覆着锡纸。常山忙拿出来,揭开锡纸盖,里面是一只烤好的鸡,填料是苹果片。烤盘底部的油脂已经冻结,但没有坏,闻一下,依然香气扑鼻。常山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把鸡拿出来切成薄片,铺在苹果上,再次加热。
加热鸡肉的时候,他做了煎饼。面粉加牛奶用叉子调匀,加少许盐和胡椒粉,一点干的百里香,用黄油润了平底锅,煎了三张薄饼。维方德先生和苏瑞教会了他做美式菜,云先生和太太教会了他做中国菜,他靠着这两手,将来在大学必定会饿不着,还会大受欢迎。就算这会儿出去到快餐店打工,光是切洋葱和马铃薯就可以让他生活下去。
常山不担心他将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他担心苏瑞在他离开后,会是怎样的冷清。
他把煎好的饼和加热好的鸡肉苹果片端到餐桌上,倒了一杯果汁,一个人吃午饭。屋子里静得只有冰箱启动时发出的声音,常山看看这屋子,想起在这里度过的快乐时光,心里知道,这将是他在这屋子里的最后的晚餐。
常山流着眼泪吃完他的晚餐,清洗好盘子和煎锅,把厨房收拾得光可鉴人,散发着清洁剂里常含的柠檬香精的香味。想起他早上洗的衣服已经晒干,去收了回来,叠好。从壁橱里找出一只睡袋的外包装袋,把他的衣物都装了进去。他的衣物不算多,一只睡袋还有空余,再塞进去两双球鞋几双袜子、一顶棒球帽和两只棒球手套,便差不多了。
两只棒球手套都是维方德先生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只小的是在他八岁生日时送的,一只大的则是前年他过十六岁生日时。小的那只早就戴不下了,维方德先生便送了他一只新的。维方德家的经济只能算中等,早年因失业还欠过债,后来维方德先生在这个小城找到了工作,安定下来,每过两年升一级,如今已经做到了小主管。因此他的物质生活从来不曾缺少过什么,别的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有的,他也有。
常山这个时候回想起他这十多年来在维方德家的日子,也可以算得上天堂了。不是每个寄养儿童都有他这么好的运气,遇上宽厚善良的维方德先生和苏瑞。如果命运一定安排他会遇上昨天那样的事情——失去维方德先生,苏瑞伤心之下不再想和常山维持下去——那维方德先生恰恰在这个时间心脏病发作离开世间,就是对常山最好的一种结果了。
也许维方德先生已经支撑到了最后,他看到了养子成人,没有他的庇护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难怪苏瑞要恨他,他只尽力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没有像结婚誓言说的那样,陪伴她到白头。如果苏瑞所说的都是真的,抚养他只是维方德先生的坚持,那苏瑞确实没有责任再负担他的感情寄托。只是这十多年母子情深,不是说斩断就可以斩断的。籍由伤害亲人发泄愤怒,也只有亲人之间才能有作用。真正是自己不关心的人,那再怎么冷酷决绝,都不会对对方造成一点伤害。
常山在这一个夜里长大。他整理好他这些年攒下的书、照片、唱片、CD、影集,还有杂物,值得带上的再装一个包,其它的用一只黑色垃圾袋装了,趁着夜色悄悄扔到垃圾箱里。有些东西都要到指定日才有垃圾车来回收,他等不到那一天。
到清晨,他已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完毕,两个包放进了车子的行李箱里。他洗了澡,收拾干净浴室,时间还早,在睡了多年的床上小睡了一会。再醒来,天已经大亮。他吓了一跳,忙看看表,还好,没有过葬礼的时间。他起床,换了一身参加葬礼才穿的黑色西服,下楼到客厅翻出电话黄页,找了一家小汽车旅店,订了一个小房间。
最后想起一件事,去后院捡了鸡蛋,喂了鸡,把装鸡蛋的篮框放在餐桌上,看了看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锁上门,开车去墓地。
在墓地找到管理员说的D片区A排3号,两个墓地工人在工作,墓穴正在被挖开,参加葬礼的人一个都没到,他还是来早了。而他忘了吃早饭,这个时候,胃揪紧了似的痛,他额上冒着汗,想呕吐。
虽然是早上,夏天的太阳已经很烈了,他到墓地边缘的一棵树下站着,看着墓工挖墓穴。
快到十点时,墓穴已经挖好,两个墓地工人带了工具离开。常山走到墓穴边上,看着一米多深的坑。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人过来。常山抬头看,是苏瑞穿着黑色的丧服来了,陪着她的是和她差不多体形的一个中年女性,常山记得她几年前曾到维方德家来过圣诞,名叫南希,是苏瑞的表姐。常山还记得她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弗吉利亚州的詹姆士顿镇。原来这两天是她在陪着苏瑞,常山放心了。
他迎上去,对苏瑞说:“母亲,你来了。”苏瑞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来参加维方德先生的葬礼?也好,他值得你送他一程。”
“他值得我所有的尊敬。”常山说,“母亲,还有你。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
“是吗?”苏瑞疑惑地问,“在我说了那些话之后,你仍然这么想,我倒觉得有些奇怪。”
苏瑞的表姐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常山,在苏瑞耳边低声说:“这就是那个中国男孩?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常山不记得她的姓氏了,离婚后她应该恢复了娘家姓氏,而两个姓氏他都忘了。他只能含糊地说:“你好,南希姨妈,谢谢你从詹姆士顿镇赶来,母亲刚从医院出来,有你的陪伴,她会觉得安慰。”
南希挑了挑眉毛,不理他,对苏瑞说:“你说的没错,他是个深不可测的孩子。你看他的眼睛,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常山的眼睛少年时还带点棕色,这两年越长越黑,和云实一样,黑得像两口深井。而苏瑞的瞳仁是浅淡的榛子色,维方德先生的瞳仁是灰色,南希的瞳仁是浅褐色,都比他的浅淡。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明显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因此常山的黑眼睛,在南希看来,不知隐藏了多少心思。
她对一个陌生的孩子、一个与她毫无利害冲突的孩子、一个刚失去父亲是孩子不肯有一点的同情心,这让常山愤怒。他可以忍受来自苏瑞的冷淡,而不是所有人。显然这两天南希在苏瑞的耳边作了不少的建议,苏瑞像是很听她的。
“南希姨妈,如果我的眼睛颜色这么让你不安,那我一早就去买一副蓝色瞳膜来戴,那样一定能让你满意。”常山无力地说,“对不起,让你不安了,可这个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对苏瑞,他可以退让到底,而别的人,他不打算让他们的不满意,来影响他的心情。他们高不高兴,他不在乎。孤儿都有来自自卑与自尊双重的压力,有时自卑多一点,有时自尊多一点。有时自卑太多,相应的自尊也就越多。他们除了用冷漠孤僻伪装自己,没有别的武器。
南希笑起来,像是被常山的话逗得乐不可支。她对苏瑞说:“亲爱的,你能忍受这么多年,太了不起了。艾伦·维方德是个愚蠢的人,你要同时忍受他们两个,我都替你摇头。我以前就对你的母亲说过,说亲爱的苏瑞太善良了,受了不少苦。当年你铁了心要嫁给艾伦·维方德,我们都劝你,你却一意孤行,以至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苏瑞的脸色变得极端不好看,“艾伦·维方德先生是我的丈夫。”苏瑞说,“他已经去世,请不要再说他的坏话。”
南希耸耸肩,知道说错了话,闭上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