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张一张地看照片,先一部分还只是云实的个人照片,后面照片里出现了一个男人。那是个黑头发棕色眼睛的南欧人,皮肤晒得黑黑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西班牙人。他留着连鬓的小胡子,头发卷曲着,披到了肩头。他穿的是白色的带摺皱花边的古典式衬衫,一只耳朵上有一只耳环。他在照片里,不时出现在云实的左边、右边、身后,有时抱着她,有时拥她在胸前,有时在吻她的脸,有一张甚至把云实横抱在手里。
常山看得胸口发闷。有一张,云实和这个西班牙男人手牵手在街道上走,两人在接着吻。身后是过路的行人和随意停靠在路边的车辆,稍后的背景,是马德里著名的建筑。
这是在给什么杂志做模特儿吧,也许是婚纱广告?也许是她的功课,也许是她的副业。常山迫切想知道这一组照片的拍摄目的,他放弃一张一张细看,飞快拉到邮件的尾端,那里写着一行字:再见,肯扬。
常山盯着这两个字发呆。他想云实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说再见?
他又回去从头看,这次看得仔细,他看到云实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细圈的白金戒指,上面有大颗的闪亮的石头。
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他看到他的无名指上同样有白金戒指,只是素圈的,没有任何装饰和点缀。他想,你看,不是一对。显然是拍摄道具。他一张一张往下看,看一张点评一句,看到有一张云实露出脚上穿的裸粉色的芭蕾平底鞋。常山说,露丝,你个子娇小,还是穿高跟鞋吧。穿高跟鞋的女人才算女人,你穿这么一双芭蕾鞋配婚纱,还是在走秀的吧?哪家公司赞助的?你这是给婚衫做广告,还是给鞋子做广告?还是给钻石做广告吧,多好,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不知不觉地,他有点酸溜溜的。
从衬衫衣袋里摸出那枚红宝石戒指,他说,你看,我也有的。是家传的,比你那枚道具戒指有价值多了。云实,你都不等我,一个人去拍什么婚纱照。
他拔她的手机,再也不去算越洋电话要花多少钱了。云实的电话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说你拔打的电话号码已经取销。他再打她的宿舍的电话,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接,他用刚学了几句的西班牙语问,露丝玛丽云在吗?那边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回答说,露丝玛丽云前天结婚了,现在去加泰罗尼亚渡蜜月去了。你是接到她的通知了吗?常山用他掌握的少数几个西班牙语单词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木然地说,是的,是的,我明白了。
他收起电话,望着电脑里的云实的笑脸,一颗心麻木得像被十吨重的冰冻住了。
过了很久,他又拿起电话,拔通云先生办公室,云先生正好在,接了电话。常山说:“云先生,我是肯扬。”
云先生听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肯扬,我们也是刚知道的。”
常山不解,他问:“云先生,这是为什么?”
云先生说不知道。他说:“肯扬,我和她妈妈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你和囡囡从小青梅竹马,我们早在好多年前,就把你看成是我们的家的一员了。你说要向囡囡求婚,我和她妈妈高兴了好久,我们在私底下说,这下好了,肯扬总算开口了,我们就算明天不在了,囡囡下半辈子有了肯扬,我们也不担心,去了天堂都不用挂念她。”
云先生停了一下,常山不知怎么接口,只是闷闷地答了一声。云先生接着说:“昨天晚上她在电脑上跟我们说,她结婚了。还把结婚照片传给我们看。我问她,你这样做,肯扬呢?她说,肯扬是肯扬,云实是云实,就算和他熟点,也没什么关系吧?他就像一个哥哥。”
云先生再叹一口气,“囡囡说的,她一直想要一个姐妹或兄弟,你们认识后,她就把你当成了哥哥。你就像哥哥一样照顾她,无微不至,可是也管得她不自由。她要是再和你生活读书都在一起,永远也离开不了你的影子。因为你,她说她连恋爱都没谈过,青春空白得像蒸馏水。总算借交换生的机会到了西班牙,才知道天地这么大。”
常山嗯了一声。
云先生又说:“她说她要从现在起彻底改变过去一尘不变的生活。她妈妈听了都哭了,说让她怎么对肯扬说。那傻孩子拿着他妈妈留下的戒指,跟我们说要向你求婚呢。”
常山“啊”了一声,说:“是啊,我正准备向她求婚。还好她决定下得早,不然,还要让她想话来拒绝我,一定难为死她了。这样也好,免得为难她了。”
云先生听了好生难过,说:“肯扬,对不起。”
常山说:“没有没有,跟你们没关系,是我不好,以她的男朋友自居,管她管得管头管脚,她一定不自在了。她是艺术家,最受不了拘束。唉,是我不好。”
云先生不知说什么,在电话里,又不好像在家聊天似的,可以半天不说话。只得说:“肯扬,你走的那天,我在家门口对你说,欢迎加入云家。这话永远有效。就算你不能成为云家的女婿,但我和她妈妈,仍然当你是云家的孩子。”
常山无奈地想,我还真和“别人家的孩子”这个词有缘份,都是别人的家,都不是他的家。
常山跟云先生客气地说:“好的,云先生,我记下了。我会继续把云家当成我的家的。云先生,我上课时间要到了,我要挂电话了,再见,云先生。”
云先生不确定地问:“肯扬,你还好吗?”
常山说:“我很好,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难受。”
他挂断了电话,捂着胸口,觉得心脏被谁给揪住了,钻心的痛。
奥尼尔夫人说过,人的命运都写在了脸上,就等着有慧眼的人去解读。她当时就说了,他的求婚不会顺利,而他不相信。
他忽然想起就在那天夜里,奥尼尔夫人说完预言的那天夜里,他在云家的客房里睡觉,电脑上开着外挂,他在下一个游戏副本。半夜,电脑的亮光闪着他的眼睛,他朦胧间像是看见屏幕上有谁的白色纱裙在飘。当时他以为他在做梦,以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才想着要向云实求婚,晚上做梦就想见她穿上雪白的婚纱了。
这时他才明白,那不是梦。那是云实换好了婚纱,在视频的镜头前向他道别。她在那里,一定可以看得见他在她家的客房里睡着的样子。他们彼此见惯了对方沉睡的姿势,早就没了神秘感,他们一早就是兄弟姊妹了。
云实在结婚的前一刻,还记得打开电脑的摄像头,向陪她一同成长的兄长道别。她何尝忘记了他。她只是爱上了别人,抛弃了他。她长大了,而他还留恋过去不肯放开。她狠下心斩断与他的情愫,她要独自飞翔。
Chaptre 8 蓝调情人
常山用了云实的婚纱照做了电脑的屏幕保护,当然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每天写累了功课,在休息的时候,电脑就会自动播放云实美丽的笑脸。常山看着这些照片,并没有云实已经嫁人的真切实感,他就像是在看普通的美图,抱着欣赏的心态。他偶尔捧着盘子,在吃饭的当儿,也会冲着屏幕问一声:你好吗,露丝?好久没见了。
圣诞节已经过去了,他没有如学期刚开始时计划的那样去西班牙。他也没去芝加哥到云家去过节。云先生云太太卖了希尔市的房子,云先生供职的公司在芝加哥替他们租了一层公寓,委派了很得力的搬家公司来为他们打包运输,他们只收拾了几个随身的衣物细软包就起程了,等他们到了芝加哥,在酒店住了一个星期后,公寓已经布置得如同酒店一样完美了。他们这个家搬得轻轻松松,不用常山去帮忙。
到圣诞节前夕,云先生订了机票,和云太太飞去马德里看云实去了。临去前打了个电话给常山,问有什么话要带给囡囡。常山愣了半天,才说,替我祝她幸福吧。
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跟云实说。他以为他们之间一早有了默契,他非她不娶,她非他不嫁。他爱她爱了那么多年,从第一次见面,云实留着盖住脑门的童花头,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出“云实”这两个中文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爱她。这种爱如涓涓细流,滋润着他荒芜的心灵。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源头,她给了他所有在生活和精神上欠缺的,他绝望地渴望她。在他以为他可以拥抱她的时候,她舍弃了他。
常山一点都不怨恨云实,他想云实的生活中,有什么缺少的呢?恩爱的父母,完美的家庭,美丽的容貌,温柔的性格,上佳的学业,出色的人才。她唯一所缺的,正如她说的,她要一份可以激发她冲动行为的爱情。她唯一缺的就是爱情,常山的爱情就是兄长般的爱情,她觉得太平淡了,而一个西班牙的拉丁情人的热烈爱情,一定可以点燃她的激情之火。
他想起他读过的那本武侠小说,那个名叫令狐冲的大师哥,因为同样的原因,失去了他的小师妹。人类的情感过了多少年都没有改变过,二千年前是这样,二千年后的人会为同样的感情烦恼痛苦着。《诗经》里的爱情篇章,在现下,仍然有人感同身受。如同那首苏瑞唱的歌:Alas my love,you do me wrong,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弃我远去,抑郁难当。”所有现实生活中的感情,都可以在小说里找到投影。
因此他不愤怒。除了悲伤,就是希望她幸福。他的悲伤,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痊愈。三十年后,他会对着云实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说:囡囡,舅舅送你一枚宝石戒指,带着它去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吧,就像当年你妈妈那样,好让自己的人生无憾。
常山一个人在宿舍过了一个寂寞的圣诞节和新年,他再一次无处可去。一个人煮,一个人吃,一个人看着电视里纽约时代广场的水晶球落下,一个人看远处天空上的烟花,在黑色夜空的衬托下,绚烂无比。过了午夜,仍然睡不着,他披上棉褛,到学校的小教堂去做祷告。他并不十分信教,只是在这样的冬夜,也就这里还有人,可以让他跪下,向天上的慈父寻求一点温暖。
只是他再一次无家可回。希尔市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云家住了十五年的房子都卖了,而芝加哥的新云家对他来说,有什么去的必须理由吗?他和当年苏瑞卖了房子搬去詹姆斯顿一样,每年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给云先生寄卡片,云先生收到后,总会打个电话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家来过节。云先生说的是回家,这让常山很感动。但他说不必了,不必给节日期间繁忙的航空运输增加压力了。云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而他,正好趁节日期间三倍的薪水去百货公司打工,那里人气足,可以让他忙到忘记他一个人的孤独。
常山沉默地读完了他硕士课程,继续攻读博士。他在一本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一组有关AUTI□问题的论文,得到颇多的肯定。同时他在一张报纸上写专栏文章,用的是笔名,常山·诺温——Changshan Nowan——Nowan就是NO ONE,常山谁也不是。
专栏文章的稿费收入很好,他已经早就不用去打三分工挣足生活费了,他租了一个好一点房间,不用和人合租,有可以供他煮出美食的厨房,还有整洁的卫生间。他甚至交了一个女朋友,一个美丽的红发女郎。红发美人儿如她们的头发和传说中的那样,一惯的脾气火爆,性格刚烈,过了三个月,嫌诺温太温吞,和他吻别后,转而搬进了另一个德州男子的宿舍。
常山待她走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去彻底清洗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他当年为奥尼尔夫人翻新房子一样。卫生间的瓷砖用牙刷刷过,卧室干脆换了全套床单和枕头。就算这样,过了好久,他都还能在窗帘下面发现一两根红色的长发。她的红色长发掉得到处都是,他想不出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掉那么多头发。只有厨房,他不用怎么费力清洁。那个地方,红发美人儿根本不进去。
有过一个女朋友,常山彻底死了交新女友的心。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爱上别人,勉强自己毫无意思,他宁可在心里为云实留着一块空间,也不愿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填满他身边的空隙,吵吵嚷嚷,喋喋不休,诸多要求,无理取闹。
他在想,少女时期的云实是多么可爱。那个中学毕业的舞会晚上,云实穿一身纱裙,偎在他的身前。
啊那个时候啊,他们就像所有童话故事里的少男少女,像所有言情小说里的小情侣,美好得像是圣诞节的雪花玻璃球,透明、清澈、单纯、温情。摇一摇,雪花儿漫天飞,小人儿在里面翩翩起舞。而他们的时间,就定格凝固在那一刻,那以后发生的事,都是AUTI□,都是出自他的想像,是他的“幻想世界”。
在写了一阵专栏后,本地报纸对他进行了一次报导,说是年轻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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