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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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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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说话,她有些后悔,好多事情她没有告诉他,好多问题她没有求过他的答复,如果能够活下去,她相信这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来。然而,要她怪天公薄情,还是谢天公有情呢,置之死地,她的矜持,抵不过她对他的喜欢。永宁向手心呵了一口气,双手搓出知觉来,伸到颈后,解下一个挂件,是个精致的玉环。她把这玉环系在董彦颈上,而后微微一笑,道:“董彦,如果我死了,这件东西,你一定要替我保管好。如果你想起我了,有话想要对我说,你就对着它说。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你就忘掉我今天的话吧,可我还是要说,董彦,我是喜欢你的。”董彦柔声道:“公主的心意,臣是知道的。”永宁眼睛一亮,却又倏然暗下去,“既然你知道……那么,你是不喜欢我的吧。”董彦道:“臣很久之前就对周兄说过,在臣眼里,公主就像是妹妹一样。”永宁心中酸涩非常,勉强笑道:“那也好,只是妹妹也好。你不会忘记我的吧?”董彦道:“臣不会。”永宁的泪还未落下就化作了冰,勉强笑道:“哪怕你是骗我的,我也愿意听这样的话。董彦,我就要死了吧,你抱抱我好不好?我……我还是贪心,纵然得不到你,也想求你给我个梦做。”董彦轻声说“好”,将她抱得紧了些。
  永宁的眼泪不断在他的衣服上结冰,困意一点点袭来,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抽离。就这样结束了吗?她心里刚刚种下的信念、她年轻却无疾而终的爱情、她娇嫩得如同芙蓉花瓣的生命,原来在天意面前,是这样微不足道。她想,如果真的能有来世,如果来世她还要继续今生的命运,那她一定不要遇到董彦,她希望她来世的送亲使,能够不理会她的请求,早早把她丢弃到上京,这样就不会再有牵绊。可她又舍不得这牵绊,仿佛因为董彦曾经存在过,她的生命才有了意义。父皇曾经告诫过她,永远不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不然,一旦那个人不在了,你将一败涂地。永宁想,这件事,父皇没有做到,她也没有做到。或许到了九泉之下,父皇会因此怪她,那么她一定要与他顶嘴——甘愿为一个人一败涂地,这本身就是至为美好的事情。此刻她不后悔,往后她也不后悔。
  永宁的气息在怀中逐渐安稳,有些微弱,但毕竟还在。董彦知道,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时机了。原来只有四天,好短,在他为自己选定的结局面前,如同一场甜蜜的梦境,让他得到圆满。
  永宁始终算不得清醒,董彦却是清醒的。到或许在生死都已不由自己的时候,感情才可以全然自由地宣泄。在他策马飞驰的时候,他的感情早已压过他的理智;陷入绝境的那一刻,董彦看清了自己的心。他心中爱的,是那位善良真诚的公主,更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少女。
  董彦捧起永宁的脸,有些颤抖地轻轻吻她,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唇,这少女是他生命中仅次于金榜题名的美好——不,或者还是她更好,只是她不属于他。即便他能够得到她的心,他得不到她的人。
  他是什么时候动心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长亭看到她一身素服的时候吗?是青山间她有几分哀怨地说,到了上京她便是辽国人的时候吗?是在端午节汹涌人潮里她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吗?是在她昏昏沉沉地念着他的名字的时候吗?董彦说不好。他是不够聪明,他或许没有办法让两个人都活着,可是他有个办法,或许能让她活下去。
  董彦心想,如果他不是大景的官员该多好,那么他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尽可以在很久之前就将她带走,去到一个如同桃花源那般的地方,与她过最美好的日子。或者如果换一个时机遇见该多好,如果自己是她的驸马,一定不会让她吃苦,竭尽全力护她周全。可惜人总是在假设时痴情,现世里毕竟有太多牵绊。更何况,他们也不能重来了。
  如果永宁知道他的心思,她来日一定愧疚,多半伤心。或者,如果他死了,她总是会伤心的。然而不要是以爱人的方式,就让她以为他只是歉疚,让她以为这些是属于一位兄长的关怀。如果她还不肯忘记她,那么她就该记得自己曾无数次提醒过她,她肩上担着怎样的责任,她就该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希望她与辽国国主相亲相爱,幸福地度过此生。她的很多担心都是多余的,完颜思昭是何等英雄盖世的男儿,他一定配得上她。
  董彦把玉环塞进领口,胸前微微一凉,他轻笑,似乎有了这个东西作为印记,一切就都值得。他咬破左手的手指,把自己的血喂给她。原来天气冷得连血都要被冻住,但幸好她多多少少喝下去一些,这该足够她再撑一段,周康会在那之前找到她的吧。
  就要这样告别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解开自己的衣服,大氅、夹衣、长衫,除去贴身的中单,他尽数脱下。风雪让他颤栗,他的手发着抖,把这些衣服一件件穿在她身上。董彦想,幸好她还小,幸好衣服都能套上。两个人的衣服,该足够她保暖了吧。永宁对他说起过汉朝那位婕妤挡熊的典故,其实这也是个典故的,然而在典故里,是做徒儿的逼死了师父。可他是自愿的。如果书里的故事真的不是骗人,永宁一定可以带着他的希望活下去。至于他,他戴着她赠予的信物,这就足以作为安慰。
  董彦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如果是周康先找到她,他相信以周康的谨慎持重,会把一切瞒下。念蓉也是妥帖的人,事情的真相将不会为她知晓,那么他可以瞑目。如果是永宁先醒过来——他希望不要是她先醒过来。董彦想,如果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上天会仁慈一次吧。
  董彦背过身不再看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脑海中是无数零碎的断章,譬如诗文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原来燕山以北的雪是这个样子。譬如永宁曾说他还能看到明年春天的茵茵绿草,原来她说错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可曾记在《山海经》里?可曾有过什么奇谈佳话?即便都没有,那也不要紧,这样高的山,景色一定是很好的。原来这就是他要埋骨的青山了呀,一辈子说起来那么长,原来走到尽头也是很快的。
  千里万里的雪原,有被积雪压断的松柏、有依旧覆雪而立的乔木,董彦甚至恍惚中看到了几株山茶,雪中的艳色美得让他心惊。相较之下,南国细雪里的红梅虽是骨骼清奇,却也算不得让人心折了。他走得很慢,双腿都已经麻木,视线只余下一片纯白,又因为雪盲变成一世黑暗。他在纯白中做梦,他在黑暗中沉沦。
  那道单薄的白色身影,终究是倒了下去,与积雪融为一体。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邂逅相遇

  
  等永宁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大定府了,浑身又冷又疼,一点力气也没有。念蓉在床边替她换额上搭着的手帕,见她睁开眼睛,惊喜道:“公主终于醒了!”永宁想要喊她的名字,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音,念蓉道:“公主发着烧呢,很难受是不是?奴婢这就去倒水。”永宁头昏得很,眨了眨眼睛算是允准。念蓉先是去外面吩咐了几句话,这才端了水,扶着永宁,一点点喂着。永宁渴得厉害,喝了三杯才停下,已经有大夫匆匆进来,念蓉扶她躺好,那大夫替她诊了脉,出去开方子煎药。永宁依然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念蓉道:“公主不要勉强,只是风寒而已,会好起来的。”永宁四下张望,念蓉知道她想要问董彦怎样了,因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装作不解,永宁没有法子,方又躺下。
  她看着头顶松香色的帐子,心中想,原来这就是劫后余生。又想,她在董彦之前就昏倒了,她活着,那么董彦也活着吧。
  大夫的药很快就好了,念蓉喂给她喝,她喝完就又睡过去,一连几日都是这样,后来终于能开口说话,对着念蓉,说出的仍是“董彦”。念蓉知道再躲不开这个问题,按照之前周康教的,对她说:“公主放心,董大人他没什么大碍的,但是也在生病,后面的路不能陪公主一起走了。周大人说,等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会派人把董大人送回大景去的。”永宁吃力地问:“真……的?”念蓉道:“这种事,奴婢怎么能骗公主呢,公主相信我就是。”永宁点点头,道:“我想……去看看他。”念蓉道:“公主身子还虚着,还是再养两天。”永宁道:“你说谎?”念蓉道:“奴婢没有!公主,董大人真的没有事,周大人找到公主的时候,董大人还清醒呢。只是医官说,你们都要好好休息。公主身上有好多伤,奴婢看着也心疼,公主不能这么不在意。”
  永宁想说自己没事,硬撑着坐起来,然而头果真发昏,手臂也酸软得无法用力,这才认了,自嘲道:“我也太没用了。”念蓉道:“公主不要这样说,公主受苦,都是奴婢的不是。”说话间取两个靠垫搁在她背后。永宁又要了些水喝,嗓子舒服一些,终于能多说两句话,“也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她温言道,“你又做不了主。念蓉,你自己没事吧。”念蓉道:“奴婢原是想出来找公主的,看见公主被董大人救起来了,之后就一直躲在马车里。周大人很快就把奴婢救出来了,奴婢没事的。”永宁略略宽心,又问:“那其他人呢?”念蓉犹豫片刻才道:“有几个埋在雪地里,没有救出来,不过基本都没有事。公主的状况就算最严重的了。”永宁沉默片刻才道:“那些人……唉,我说的话也不顶用了,总该多给他们家里一些银子才好。”念蓉道:“公主放心,周大人会做好这些的。”永宁点点头,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你让人烧些水,帮我洗个澡吧。躺得久了,身上都是汗气,怪难闻的。”念蓉道:“奴婢去问问大夫的意思,公主千万好好的。”永宁轻轻点头,念蓉这才去了,很快就带回一队宫人,抬了木桶进来,注了热水,滴了些蔷薇花水进去,再将换洗衣物整理好,巾帕也预备妥当,方让她们出去,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才服侍着永宁宽衣入浴。
  永宁脚腕的扭伤根本算不得事,昏睡的几日早已养好了,然而手足的冻伤却有些麻烦,她在风雪中困了太久,想不落下病根是不可能的了。余处青紫大抵是摔下马车的时候撞出来的,还要疼一段,却没有大碍。她脑后有一块淤肿,用针灸的法子化开了,现在也已经没事。出浴之后,念蓉替她上了各处的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着实让永宁有些赧然。
  念蓉答应了,等她身体再好一点就让她去见董彦,然而事实是董彦先来见她,向她辞行。她那天醒过来的时候,董彦就在床边凳子上坐着了。永宁见了是他,匆匆坐起来,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角。董彦道:“臣今天就要回大景去了,来向公主辞行。”永宁看见当真是他,这才算是放下一桩心事,又有些不舍,问道:“这么快就要走吗?”董彦道:“原本也没有这样着急,只是前两日听说,要是再不走,开春之前就回不去了。”永宁道:“那样大的雪,你不害怕么?”董彦笑道:“只是时辰不巧,撞上一次罢了,哪能回回运气都那么不济。”永宁低低“哦”了一声,又道:“可是开春之后再走也好啊,听说辽国的上京也是很有意思的地方,你不想去看看吗?”
  董彦垂下眼眸,良久才道:“公主之前曾经对臣说过一些话,臣有幸逃出生天,是该立刻忘掉的。只是臣偏偏忘不了。这一回的事情,纵然公主与臣问心无愧,看在旁人眼里,毕竟还是有些蹊跷,臣要是不走,只怕还是会污了公主的清名。”永宁愣怔半晌,涩涩道:“我明白了。”董彦见她神情凄楚,心中骤痛,缓了片刻才道:“公主的话,臣会忘掉的。但是臣说的话,总是算数。那枚玉环是公主之物,公主要是还想拿回,臣会送还的。如果公主仍想赐给臣,臣也必定好好保管。”永宁惨淡一笑,道:“既是给了你,哪还有收回的道理。”董彦道:“好,臣知道了。天色还早,公主再睡一会儿吧。”
  永宁牵住他的袖子,仰头道:“我想去送送你。”声音中有一点黯然、眼神里有一点执拗。董彦安慰道:“事已至此,纵然强求,又有何益呢。公主,臣绝非公主的良配,也请公主不要再执着下去了。臣这就要离开,在走之前,臣不想看到公主的泪眼。”永宁的目光于是彻底暗下去,涩涩道:“那好,我不强求了。你一路顺风。”董彦道谢,就坐在一旁,她睡熟之后才走。
  后来永宁曾经很多次想到那天的场景,甚至想起那天屋子里点的甜梦香,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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