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下过命令了,是那个姑娘自己听错了话,编排出这些说法来,谁也不能往外多说一个字。”董彦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这才稍稍松懈下来。周康见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还是又提醒了一句:“董兄别怪我多嘴,咱们说句敞亮话吧。公主的心思你左右不了,但你千万要把持住自己的心啊!”
董彦悚然一惊,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桶冷水,竟觉得有些发颤。他适才想的都是此行的使命、永宁的安危,惟独没有问过自己的心。如果他生出了同样的念头……那又该是多可怕!董彦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去想,这个问题的两种答案,如果有一种是错的,那他宁可永远存疑。这不是他能承受的错误,也不是永宁能够承受的错误。不论结果如何,他们的命途都早已选定,无可更改,那么又何必追问,何必再平添一个隐患。他既想得明白,也就平静回应道:“周兄放心,我有分寸的。自始至终,她对我来说只是公主,我怜悯她、保护她,但那些都是做臣子的心思,我心里清楚的。”
周康看着董彦,一时不知他是如实相告还是故意欺瞒,可是也无意追究,拍了拍他肩膀,只道:“董兄明白就好。”董彦点头,唇角在周康看不到的地方漫上一丝苦笑。这是可能关乎亿万百姓的事情,他怎会不明白,他怎敢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死生契阔
永宁病愈之后,不记得自己说过那些话,只有些残存的、关于董彦的意识,当做是自己做梦,也就不再萦怀。茯苓被周康教训了一顿,再不敢冒失,事情就这样悄然过去。大名知府既缺钱粮,永宁选择把自己的厌翟车留在此处,权充资费。那个时候她不无惊讶地发现,车边的神仙塑像,漆色已经斑驳,有的身上发霉、有的身上开裂,再没有从前的光鲜模样。落入凡尘的仙,总算也沾了人间气,无从高高在上,品尝着和凡人一样的苦难。
永宁让知府去找了辆普通马车给她,她心里清楚得很,大辽的国主不会在意她坐的是怎样的车驾,只消岁币送到,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他们一路北上,虽然在大名府耽搁的时日不短,但总是在十月初赶到了大同府。再往北走,就要出关了。先行上路的随嫁宫女都在这儿与她们会合,永宁草草见过。这些宫人之中不乏貌美者,可也都说不上绝色,她不必花太多心思提防。她不想再带走茯苓,一来是不想让她去国离乡,二来也觉得她不懂规矩。这些想法有念蓉的功劳,念蓉害怕茯苓不能保守那个秘密。
血战之地,风中似乎也带着腥气。永宁素衣白马,入忠烈祠中祭拜。半年的行程让她改变了很多,起码现在,她的担当大过她的委屈。永宁知道,这次出关之后,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已满十六岁了,这中原大地给了她十六年的平安,她要用余生报偿。
拜祭之后,永宁回过身,很平静地对董彦说道:“董大人,我们走吧。”那平静在董彦看来,有一种决绝的意味。
穿过燕云十六州,向东北方向有两条路,一条可抵庆州,一条会到大定府。两条都是山路,大定府相对近些,城市也更大,便于补充休整,是以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北国崇山峻岭,屹立如铁甲猛士,让人生敬也生畏,这片地方不算太平,幸而金吾卫皆是千里挑一的勇者,虽偶遇山匪盗贼,却并未真正遇险。
山路难行,一直走到十一月中旬,才刚算接近。董彦掐算日期,要在新年之前送永宁到上京,后面的行程不能不加紧——根据向导所说,大雪即将封山。
永宁原本是有些冷的,在这大山深处更不由时时瑟缩,女子们都在车中,董彦和卫士们一起骑马,他毕竟是文士,很有些受不住,又不便低头,咬牙硬撑而已。
越往北就越冷,连下了好些天的雪,前路一片茫茫,愈发显得可怕。北国的雪难以形成雾凇,白茫茫的一片,笼罩四野,天地是这样干净,干净得仿佛心胸都可以被荡涤,却也蕴藏无尽的危机。几乎齐腰深的雪地里,车马的行走都分外艰难,虽然带的补给足够,几天下来,也难免弄得人困马乏。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日正走在山涧里,忽然听得山巅传来一声虎啸。永宁心中惊骇,从车中探出身子,见四周卫士已将他们围在正中,戒备森严,正有些安心,却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正在他们周围碎裂。向导大喊一声:“不好了!这是雪崩!”永宁还未及反应,就有一股力量冲倒了马车。她立身不稳,就这样被甩出去,再抬眼时四周都已是雪,卫队被冲散,她慌忙爬起来想要奔逃,有一只手在这时候伸向她,她未及多想,就被那人扯上了马,向着雪崩还未落下的方向一路飞驰。永宁紧紧地抱着他不敢松手,寒风在她耳畔猎猎刮过,她埋首在他胸前,又冷又怕,但心中竟还存了一分欢喜。她知道是他。
跑了很久很久,□□的骏马颓然跪倒,将他二人甩落。他们滚出去很远,永宁感觉后脑撞到了什么东西,而后就再无意识。
好冷啊。母后病重的那个晚上,似乎也是这样冷。她不明就里,扯着父皇的袖子,让父皇看郑妃娘娘新做给她的小袄,缠得紧了,母后也替她说好话,父皇这才摸了摸她的头,勉强笑着说:“很好看,永宁穿什么都好看。”母后也握住她的手,对父皇说了什么话,而后那只手就松开了,屋里只剩下宫人们的啜泣。她害怕了,想要钻到父皇怀里,却看到父皇不顾一切地摇着母后的身子,口中连声唤着“卿卿”,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声比一声凄惨。她再没有见过父皇更伤心的样子,她的父皇总是英姿勃发,是天下最威严的英雄,这样的父皇让她觉得自己是落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害怕,倒退了好几步,跌坐在地上。青砖之下的凉气漫过地毯,一点点侵入她的身体,她忽然痛哭。
“公主!公主!”是谁在唤她,静嬷嬷吗?那天也是静嬷嬷陪着她,跟她说母后只是累了、睡了,哄着她去房中安歇。可是静嬷嬷说谎,那天之后她再没有见过母后,反倒是见惯了父皇的伤心。
“永宁!永宁!”是父皇在唤她吗?父皇总是花很多时间陪着她,看她学画、听她弹琴,看得久了,眼眶就微微低泛红,向着永宁目光所不能及的虚空,温柔而低沉地唤一声“卿卿”。
“你醒一醒!听到没有!你醒过来!”是谁呀,是谁这样着急、这样慌张,她积攒了好久的力气,这才睁开眼睛,眼前是个白衣服的雪人,跪坐着,半搂着她,那人有一双形状美好的眼睛。“董……彦……”她试探着回应他。那人就粲然笑了:“你醒过来就好。”
永宁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愿松手,如溺水之人抱紧最后一根稻草。董彦身子一僵,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公主不要害怕,雪崩已经停下来了。再等一等,周大人会找到我们的。没事了,没事了。”可是永宁只一叠声喊着他的名字,董彦有些无奈,放软了声音道:“公主,臣在的。”她受惊不小,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才知道那匹马驮着他们跑了很远,已经死在雪地里了。马蹄印被积雪覆盖,这里岔路很多,可能要多等些工夫。
董彦先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雪,这才把手伸向她,“公主,我们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山洞之类的地方,雪还下着,这样等也不是办法。”她答应一声,站起来想要跟他走,哪知才想要迈步就又跌坐在地上。董彦惊问道:“公主受伤了吗?”永宁道:“我不知道,可能只是脚麻了,站起来就疼,一点力气也用不上。”董彦搀着她去一块岩石边,拂落了雪让她坐下,隔着衣衫轻按她腿脚。永宁心中微动,她猜想自己的双颊一定是红了的,哪怕她难以和他有自己的故事,至少此刻,他眼里只有她。董彦的动作很轻很慢,不时抬头看她的脸色。永宁不敢与他对视,偏过头不说话,直到董彦碰到她的痛处,她“啊”地喊出声来。
董彦抬起她右脚,轻声问:“公主,很疼吗?”永宁怯怯点头,董彦道:“还好没有流血,臣不懂医术,不知道公主有没有伤到筋骨。既然疼得厉害,公主先不要动,在这儿等着,臣去周围看看。”永宁道:“你别走好不好?我害怕……我怕你找不回来。”董彦道:“公主,臣不会走远。雪小一些了,臣的脚印不会被盖住,臣找得回来的。”永宁道:“那你带我一起去,我……我不敢一个人。你找一根树枝给我,我可以走的。”董彦道:“不可以。如果伤到骨头,那可就麻烦了。”永宁哭道:“母后丢下我、父皇丢下我、皇兄丢下我,现在连你也要丢下我吗!”这就分明是不讲道理了,然而董彦被她哭得心软,终于妥协道:“好,臣不走了。臣就在这儿试着找一点木柴生火,好不好?公主也冷了吧。”永宁点点头,犹不放心,嘱咐道:“你一定要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到天色将暮,董彦才收集到了一小捆木柴,在永宁身前,扫去了一片雪,从袖子里掏出火刀火石,尝试引燃,可惜木柴是湿的,天气又太冷,怎么也点不起来。永宁有些颓丧,道:“大人不要再费力气了,我不冷的。”话是这样说,牙齿却在打战。董彦又尝试了一会儿,才无奈放弃了。永宁道:“我们不发出声音来,哪怕山里有猛兽,也找不到我们的吧。这样冷的天,它们大概也不愿意出来。”董彦微微一笑,道:“那么公主要是困了,一定睡得轻一点,万一有危险,臣就带着公主逃走。”永宁摇头道:“大人不要管我,我这个样子,是没法逃的。大人能逃过就好。不是说,汉朝有个婕妤,替皇帝挡过熊吗?它们抓到了我来吃,就不会再追你了。只是不知道史书上说的准不准。”
她的语气很是平常,听在董彦耳中却是巨震,面前这个女子,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这怎么可以乱讲。董彦正要开口,永宁已点破他的心思,“董彦,我是认真的,你一定要活下来。你比我有用,如果我们之间只能活下一个,还是你活着比较好。”董彦勉强维持着一线清明,道:“公主不要这样说,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永宁笑道:“我只是说如果。”董彦道:“没有如果!臣不会让公主死。”
永宁的眼睛一亮,绽开一个极为纯粹的笑容。她看着他,淡淡道:“能听你这样说,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与子成说
董彦无从回应。
山风早已吹透他的衣衫,然而心里比身上更冷。董彦大约估计过局势,所以他很清醒地知道,周康那边定然也是损失惨重,且不说能不能寻对了路,一路找过来要花费的时间,只怕也是不短。此处没有食物,至多能吃雪度日,再加上天冷,还生不了火,他们能撑多久实在是不可知的事情。永宁经常是幼稚的,然而有些时候,她的直觉比谁都准。董彦不知道她想到了哪一步,也无意向她确认。
天色越来越暗,很快就全然黑下来。那晚的月光不甚明亮,但照在雪上,经过几番折射,总也让人可以勉强视物。董彦维持着跺脚搓手的动作,勉强取暖。永宁双手缩在袖中,但腿脚越来越没有知觉,她俯下身去,试探着检查自己脚上的伤势,似乎骨头没有事,只是扭到而已,也就因此多了一点放心。这样的小伤,到了明天,大约就可以走了吧。董彦隐约看到她的动作,上前问她:“公主怎么了?还疼吗?”永宁道:“已经好多了,我想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只是觉得冷,你扶我走一会儿好不好?”董彦搀她起来,伸手揽住她的腰,永宁倚在他身上,忽然就觉得分外满足。她是真的想要永远就这样走下去的。
永宁晚上不敢睡,董彦陪着她说了一夜的话,等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彼此都已经很累,而后就是第三天、第四天,永宁的精神越来越差,董彦也几乎是强弩之末。
永宁伏在他怀里,轻声问他:“董彦,如果我就这样睡了,是不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董彦说:“不会的,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永宁便笑:“哪有什么吉人,都是一样的。会饿、会冷、会死——”董彦连忙打断道:“臣说过,臣不会让公主死。”永宁道:“你做不了主的。”董彦语塞不答,永宁道:“你看,你再聪明,也没有办法的。”董彦道:“公主不要说话了,不说话,还能多存些热气。”永宁轻轻摇头。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说话,她有些后悔,好多事情她没有告诉他,好多问题她没有求过他的答复,如果能够活下去,她相信这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来。然而,要她怪天公薄情,还是谢天公有情呢,置之死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