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泪的红红的眼睛,却是忽然明白了一点董彦的意思:在灾年,活着才是最大的幸运。
却说董彦扶着钱老太爷入了屋,搀着他入座。钱老太爷道:“董公子不必瞒着老夫了,方才那位就是永宁公主吧。”董彦一怔,道:“老大人何出此言?”钱老太爷呷了一口茶,淡淡道:“诚斋兄可没有一个这般年纪的孙女。那位姑娘周身的气度,也是旁人模仿不来的。更何况,你的掩饰也并不高明。”董彦愧道:“老大人教训得是,是晚生太沉不住气了。”
“你是沉不住气,”钱老太爷用手杖在地上种种敲了两下,正色道,“董彦啊董彦,你身上的书生气太重!”董彦垂手恭敬侍立,聆听教诲,钱老太爷却是停了停才开口:“你误会了皇上,只怕你心里也看轻了皇上。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眼光、手段,来日的皇上,不知会是怎样英明!你道他求和是错了?董彦,老夫就把这话与你说下,你再往北走,走到大同府、析津府去看看,你就会知道,那里的百姓过得根本不是人的日子。你就会知道,做大景子民,未必就比做辽人更好。
“董彦啊,这个世上的道理太多了,且不说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法,咱们读书人的道,和那些在边境挣扎了数十年的征夫的道,那是不一样的。你可以自己殉了你的道,但是你不能强迫别人也跟着你去殉。董彦,你心里已经在怀疑自己了,而老夫今日要告诉你,你错了,皇上秉持的道,才是那些苦海里挣扎的人,真的需要的道。这件事情上,就算你硬要挑皇上的错处,也只是他选了永宁公主而不是永懿公主,这是无足轻重的事情。”
董彦心中挣扎,转头看见屋子里摆着的一盆万年青,抽着叶子,在风中微微款摆,显得极茁壮,也极惬意。他暗想,这么多年来,自己枉担了状元郎的虚名,竟活得还不如一株草木,低头叹息道:“晚辈的确在怀疑自己的道。老大人,我们所有人的道,都是为了一个同样的理想,可为什么偏偏彼此相左,水火难容?”
钱老太爷道:“道本无对错,因事而异。以卵击石,那就是自不量力,以斧伐木,却是正道。眼下的大景,还不足以做那个斧头,唯有国力强盛了,你的道,才会纵横于天下。可是董彦,你要明白,阴阳相合,才生万物,你心中所想的水火,未必真的不能相容。唯有天下之至柔,才能驰骋天下之至刚啊!老夫也不必再多说,你是聪明人,走完这趟皇上为你安排下来的路,你会明白他的苦心。”
董彦拱手拜道:“晚辈受教了。”钱老太爷摆摆手,道:“不必多言,你且去吧。”董彦方才告退。
董彦出门的时候,永宁已经不在。他今日先是求见过大名知府,劝得知府同意,以官府作保,向富户借贷钱粮,来年按息清偿。而后就到了钱老太爷府上,求得老太爷牵头,将利金再降三成。钱老太爷是大名府威望最高的人,经他牵头,后面的事情会顺遂很多。然而此刻的董彦还是顾不得休息,又往田员外家赶去。公主的说法他不接受,可那并不代表他就不将这些灾民放在眼里。此事既然不方便由公主出面,也不必再与她多说。董彦相信,如果告诉她,此番筹集的钱粮还要分出一部分运往相州和邢州,她多半仍要与自己争执。他早已摸透永宁的性情,那姑娘有小善,却还远远不能推而广之。
又经历几番拜访,天色已向晚。北国的树秋日多半落叶,无人清扫的街道,踩上去能听到叶脉在脚底挣扎的声音。纵然这声音足够轻微,在四下安静的时候,却也很是让人心惊。被摧折的叶、被摧折的人,被沉重物事踩踏在脊梁之上,无从翻身,无从伸冤。他的脚踩在落叶上,天公的脚踩在万民背上,满地的落叶如同满地的灾民。
这样的念头使得董彦的脚步放轻了许多。而逐渐变为深红的日光,为落叶涂上颜色,将之变作满地蜿蜒的血痕。董彦这才真的明白了,为什么诗文里要说残阳如血。他在这天赐的美景和天赐的残忍之间,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大同府的残阳,一定比此处更加苍茫,更加残忍,更加灿烂,更加血腥。然而他心里的那片天下,这斜阳永远只如美人颊上的胭脂,无限和暖,无限温柔。
或许这就是他的错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结尾是全文我最满意的一段。
☆、直道相思了无益
永宁分不出轻重,周康还是分得出的。董彦无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周康派出的金吾卫自然很快就找到了他,将住处的位置、公主的举动一一向他说明。董彦早已打定了主意,这几天还是避着永宁为好,是以上午就向大名知府讨了一处职房,一来处理他净手的事项,二来也算借宿。他向金吾卫说明了原委,回职房将今日商定的粮食和银钱款项都整理分明了,再核算过利钱一类,在空白账簿上写清。董彦虽然聪明,但没有进过户部,算盘用得极为生涩,再加上他为谨慎起见,每一种事项都算过两遍,等全部做完,天色已经晚了。
董彦出门活动一下筋骨,仰头是圆满冰轮,清冷依旧、皎洁依旧。夜里天凉,他被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心里终究放不下,抬脚往金吾卫指点过的住处去。
永宁已经歇下了,有人守在院外,见得是他,这才放行。董彦径直去见周康,先自认了唐突,这才问起永宁的事情。永宁果真只用了一碗掺着砂砾的米粥,她那样娇生惯养的身体,还不知明天会不会难受。董彦道:“公主性情执拗,决定了的事情难以更改,但你我也总有一点变通的余地。从明天起,让人把沙子挑出来吧。”周康称是。
董彦又问永宁是怎样安排新救下的那位姑娘,方知那姑娘姓叶,名字叫做茯苓,原是她爹随手拈了个药名了事,却也好听。永宁暂且收她在身边做侍女,却不想把她带往辽国当陪嫁,大概是要在路上打发了她去,再不然就是日后让董彦周康带她回京。这都是小事,并不难办。
事情既已问明,董彦就准备回去。向永宁房间观望片刻,终是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又过五日,董彦的事情都办妥,才又去见永宁。还未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硬着头皮去问,才知道永宁病了,从昨晚起就开始高烧,念蓉和茯苓两人照料了一夜,仍没有好转。然而那并不足以解释他们脸上的奇怪表情。董彦未及多想,先问请过医官没有,医官是怎样说,得知是外感风寒,虽然情况严重了些,休息一段总可无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往永宁的住处走,虽然不便相见,总也该问候一声,算个交代。
时已近午,董彦到门口的时候,茯苓正端着一张食案准备进门,董彦低头一瞥,竟是一碗仍有沙粒的稀粥,不免大惊失色,叱责道:“怎么还敢端这种东西给公主!”茯苓道:“大人,这是公主自己的意思,做奴婢的也勉强不得。”董彦道:“我且问你,公主现下还有几分清醒?”茯苓咬了咬下唇,道:“总有四五分吧,奴婢要是换了粥,她必定是看得出的。”董彦厉声道:“这哪是你认死理的时候,去换一碗,有什么事情,我替你担待就是!”茯苓碰上他发火,也不敢多话,但管不住自己,偷偷又觑了董彦一眼。这张面孔上虽然尽是焦急和愤怒,但掩不住他眉眼的英俊,茯苓当日在钱老太爷府门口原是见过董彦的,但那时她不曾抬头,不过瞥见一点衣角。一来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二来她也不知那便是名满天下的江阴董郎,此刻放才算初见,茯苓听到自己心里微微一动——她总是为他所折服了的。董彦似是察觉她的注视,催促道:“还不快去!”茯苓屈了屈膝,小心翼翼道:“大人……不妨进去看看公主吧。奴婢猜想,念蓉姐姐是肯让大人进去的。”董彦一挑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茯苓不肯答,转身去了。
董彦心中不免为此忐忑,但还是先敲了敲门,报道:“臣董彦,特来向公主问安。”房门几乎是立刻被打开,念蓉道:“大人快进来。”董彦还未及反应,已被她扯了进去,念蓉衣服有些皱了,眼圈发黑,头发也微乱,见了他只像见了救星一样。董彦不解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医官,能有什么用?”念蓉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解释,反而问道:“外面那些侍卫没有对大人提起么?”董彦因想起那些个奇怪揶揄的眼神,愈发不解,“姑娘可否坦言告知?我实在是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念蓉摇了摇头,万般为难道:“大人,那些话是念蓉不能说的……”正僵持间,忽听得一个极为虚浮、略带喑哑的声音唤道:“董彦……董彦……”那是永宁。
董彦只觉得头顶炸开一个闷雷,当场震得他说不出话来。念蓉见永宁醒转,匆匆倒了水,扶她坐起来,用勺子慢慢喂给她。永宁又犯恶心,干呕了一阵,这才道:“念蓉,你让周康去……去把他找回来……”念蓉忙道:“公主别着急,董大人回来了。”永宁目光一亮,费力侧过头去,这才看到董彦的身影,神思刹那间有了几分清明,身体却还是不济,喘息片刻才道:“你让他先出去,我不能用这个样子见他。”
若说方才的事情还可以有其余方式解释,这一句可着实是无法辩驳。董彦虽未成家,但士族少女垂青于他的不在少数,他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思慕之情让他这样为难过,她与旁人不同,不单单因她皇族的出身、不单单因她已定了亲事,她还肩负着她的责任呢,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要他怎么办!董彦心中满满都是惊悸,脚下步伐都有些踉跄,然而鬼使神差地还是走到了她榻前,轻声道:“公主,臣回来了。”
他这才看清了永宁的病容,多半因饮食上的缘故,永宁瘦了不少,巴掌大的脸色几乎只余下一双眼睛,几绺汗湿了的头发沾在她脸畔,衬得她的脸色愈发惨白,然而她双颊都泛着病态的潮红,如同新施的胭脂,竟现出些颓唐的丽色。她从被子下面费力地探出手,轻轻扯了扯他衣袖,问道:“你要是不嫌弃我的样子,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好不好?”董彦看她神色可怜,一时不忍心拒绝,虽然觉得自己几乎是在玩火,但还是顺从地在念蓉搬来的凳子上坐下,答了一声“好”。念蓉把适才没有喂完的小半碗水递给他,他会意,舀起一勺,轻吹了两下才递到永宁唇边,永宁低头啜着,很是听话,一双眼睛却怎么也不肯从他身上移开,喝完了水,又歇息片刻才道:“董彦,之前的事情,我明白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董彦温和一笑,道:“臣没有生公主的气。这些天,臣在知府手底下做了一点事情,灾民的处境已比先前好一些了,等公主病好了,臣带公主去看,好不好?”永宁展颜道:“你不怪我,那就好了。”她病中憔悴,然而眼中那明亮的神采,灼然如洛阳城五月的牡丹,热烈得不容他忽略。
董彦心中一涩,正逢茯苓端米粥进来,念蓉伸手接了,看了看永宁的神色,轻叹一声,还是交给了董彦。董彦没有推辞,照旧吹凉了喂到她唇边。永宁刚吃了一口,便正色道:“我不吃。我说过的话,都是要作数的!”董彦急道:“什么时候了,还要计较那些吗?听话,好不好?”永宁道:“我不听。”董彦无奈,只得好言劝道:“公主要与灾民一样饮食,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都不敢吃得比公主更好。臣进来的时候,外面的卫士也是面有菜色呢。公主没有其他差事,可他们都还有事要做,公主总该为他们想想。”说到这儿,见永宁神色微动,忙趁热打铁,“不说别人,念蓉和茯苓守了公主一夜,公主忍心让她们两个也喝那样的粥充饥么?”永宁瞧了瞧眼眶还红着的念蓉,涩涩道:“我没有让他们也这样。”董彦道:“公主不必说,这些都是规矩。就好像皇上若是跪下,旁人万万不敢站着一样。”说着又舀了一勺粥,永宁这才勉强喝了,再喝过药,勉强支撑的精神终究不济,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董彦这才算脱身,离了满屋子的苦涩药气,却分明感到更逼仄的束缚正在降临。是了,若只是念蓉在,凭着她细密的心思,是不会让旁人知晓公主的秘密的,然而茯苓不曾在宫中待过,有意无意地漏了口风出来。既是这样,纵使他有如簧巧舌,也到底是分辩不清楚了。这话再传到皇上哪里会怎样,若是传到辽国国主那里会怎样?董彦不敢想后果,匆匆去寻周康。周康道:“我虽是个武夫,也不至于连这些也不明白。董兄放心,我早已下过命令了,是那个姑娘自己听错了话,编排出这些说法来,谁也不能往外多说一个字。”董彦心里那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