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大,这个节骨眼上,还写那种东西。”董彦道:“我原本也是想着,这位公主跟京城那些个贵胄不同,是个有几分气性的,哪知一样是看字不看文,倒让我生出两分失望来。”
周康见他神色间很有几分认真,不禁笑道:“董兄当真是个痴人,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一来那公主不过是个主子,她的脾性与你我有什么相干。说实话,第一天看她那个样子,我也以为该是个巾帼英雄,时间长了再看,也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人家是先皇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就是真有些气性,和那帮子酸腐文人的纸上谈兵,能有多少差别?不过是这主子当真心善,又单纯得很,才让人有几分另眼相待罢了。你我都负担不起的东西,何苦硬压在她肩上?”他拨开廊上花枝,继续道,“二来,纵然她是个娇纵跋扈的,说句风凉话,咱们也不过是办差而已,把人送到了了事,何苦再生牵扯,无端给自己添麻烦。董兄说是不是?”董彦道:“周兄教训得是。本就是我多心了。”周康道:“这却也怪不得你。京城里那些人的嘴脸,咱们是见得多了。打发这么个小姑娘出来受苦,自己一面说着风凉话,一面在温柔乡里快活,这般王公子弟的模样,不由得你不生气。你不愿意把公主和他们归为一类而已,只是易地而处,她和她的姐妹们,能有多少不同呢。”
董彦听着这话,却觉得很有些逆耳,正色道:“周兄虽这样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公主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而此刻永宁正对着董彦的那幅书法发呆。她看不出他的心思,但总还瞧得出他心里不痛快,甚至于他写了这篇辞赋的用意,也多少能猜得几分。董彦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却把一个个墨字写得似有千钧之力,不是心中有块垒,万不能如此。只是书生之怒又算得什么?
不就是那些个书生推了自己出来,承担大景积弊的后果么。朝中主和言论甚嚣尘上,说得都是大义,什么万民福祉、什么休养生息,可试问哪一个肚子里没有自己的蝇营狗苟?哪一个在她走后会真的把朝廷上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她依稀记得,董彦是个主战之人,听闻朝堂论战之时还驳倒了不少老臣,最后是皇兄制止了那场论战,董彦未败,董彦已败。想来皇兄选了董彦做她的送亲使,未尝就没有羞辱的意味。自然,这羞辱也是针对她的。外人虽不知情,连董彦也被蒙在鼓里,皇兄却清楚董彦本该是她的夫婿。
先帝昔年最爱的就是林皇后,永宁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林皇后红颜薄命,谢世的时候,永宁不过三四岁,先帝是将对林皇后的爱意都放在了她身上,才把她宠成了大景最高贵的公主。永宁清楚,皇兄和永懿,以及他们的母亲郑贵妃,相比之下都是被父皇冷落着的。皇兄登极之后,那份积蓄的怨恨才慢慢显现出来,从他对郑贵妃的无上尊崇,到他对永懿的溺爱放纵,再到永宁一落千丈的处境,风水轮转,谁都看得清楚。永宁此时方才尝过了世态炎凉,于是开始渐渐明白父皇有许多事情骗了她。譬如永徽姐姐其实比她美了许多,譬如她撒娇时候的脾气其实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譬如她的眼泪和那些失宠宫嫔的眼泪一样,都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更改不了皇兄的意志。临行前那日,永懿来看她的情景她还记得,那个一贯在她面前谦恭而卑微的姐姐,狂笑着对她说:“永宁,永宁,你拥有过的一切都会是我的,你得不到的也会是我的!这只是个开始,永宁,只要皇兄一道旨意,你的董彦也可以是我的。这就是报应,你该得的报应!”永宁看她那个样子,只当她说的是疯话,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也奈何不了她。
董彦的书生之怒,她的公主之怒,原来都是一样无用的。她不怪董彦今日的冷漠,正是这冷漠让她发觉,原来他们是相像的。一样煊赫的盛名之下,都是一样的其实难副,连挣扎都显得稚嫩可笑。
然而她的挣扎,与董彦的挣扎,实在又是很不一样的。
永宁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天下的悲痛里,执着于自己的遭际。不是不能,但是不该。父皇或许是宠坏了她,可也正是这个缘故,让她一向有更宽广的胸襟,甚至驱使她于远嫁当日穿上孝服。自己这是怎么了,竟把那些都忘了。八万白骨,都是比她更可怜,也比她更无辜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五色新丝缠角粽
董彦的失望有最显而易见的表现——有段时间,除去请安,他没有再来看过她。联想到驿馆中的那个雨夜,其中意味分外鲜明。永宁毕竟觉得是自己是错处,从未怨怪于他。
渡江之后,东面是扬州、西面是庐州,天气和风景都是最好的时候,董彦从前答应的事情,正好在此时兑现。永宁与他装扮成兄妹,念蓉仍是丫头,周康去做长随,将此间名胜大略转过。已过了琼花的花期,那引逗得隋炀帝失了天下的花朵究竟是什么样子,她还是没有看成,不免略略遗憾。一路上或见贫弱老者或是残病乞儿,永宁必定要施舍些铜钱,有时甚至会把带出来路上吃的点心也都与他们分了,甚至还曾停下来,亲手为他们补衣。周康所言不假,她的心地的确是善到了极处的。因而董彦的态度也日渐缓和,相处间倒是融洽很多。他陪她登山,陪她泛舟,也曾采野花编了花环,赠给她当个玩物。永宁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时常不知不觉之中,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变作寻常小女儿的模样,宜喜宜嗔,比任何花朵都要明艳。董彦清楚自己的身份,口中永远不敢冒失,仍是唤永宁为公主,永宁却渐渐地不再叫他大人,董彦听她你啊你地喊着,倒觉得比大人二字更入耳些。
三月中从临安出发,到寿州竟已入了五月,永宁想过个民间的端午,可惜在渡淮水的时候浪头大得很,念蓉晕船,连着难受了多日,现下虽好了,总也是虚弱着,是不能陪她出去的了。永宁去央了董彦,董彦原本也想让她看看龙舟的热闹,也就答应下来。
端午那日,永宁醒来之后,自己换了衣裳,梳妆一番,去看过了念蓉,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跑到董彦房门口等着。她因为兴奋,起得极早,董彦才刚睡醒,开窗透气的时候,永宁就站在那儿了。其时董彦身上只一件素纱中衣,睡得皱皱的,眉眼间还有几分睡意,头发微乱,有一绺儿突兀翘着。永宁见惯了他整洁严肃的样子,这时撞见了董彦的狼狈,一惊之下,先是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董彦顾不得许多,随手抓一件外袍套上,腰带也未系,就出来向她行礼,口中道:“公主怎么这样早?”永宁道:“左右是睡不着,也没有别的事情。”董彦道:“早晨天凉,公主仔细受了寒气。”随即进门取出一件自己的披风来,先给她系上。永宁个子小,对董彦来说不过及膝的披风几乎要垂到地上,她微微害羞,低着头看他打好了那个结,才讷讷开口道:“我没事的,就是想在院子里转转。倒是你——”
这样一抬头,永宁偏就看见董彦头上那一绺翘着的头发,因董彦俯着身子,也就够得到了。她伸出手去压了两下,竟也无用,不由又笑出声来。董彦有两分不自在,向永宁告个罪,进屋换过衣服,收拾整齐了才出来,中单大约是换了一件,领子颇为挺括,暗蓝的圆领袍,裁剪得很是合身,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因不是官服,只系了一条绢制腰带,再用寻常竹冠束发,就又是原先儒雅的样子了这一回永宁识趣地躲得远远的,待他用青盐漱了口,也打水抹过脸面,方才凑上前去。董彦原本想去叫周康,永宁缠得紧,周康又还没醒,只得匆匆留了个字条,就被永宁拽了出去。
因是节庆,街市上热闹得很,四处悬挂的艾草和菖蒲,有草木的独特清香。淮水边人头攒动,约是龙舟赛快要开始。永宁好奇,仗着身段娇小,硬是挤到了前面。就见江面上十数艘龙舟一字排开,黄色的龙、鳞片边缘用朱红勾勒,以永宁的目光去看,自然粗陋且呆滞,然而毕竟也威风凛凛,颇有些气势。
岸边一面红旗,骤然挥舞下去,十数只龙舟上的鼓手,让那鼓声响成撼天动地的一片,各人奋勇争先,龙舟行于水上,很快就在她的视线之外。永宁随着人群追逐龙舟的去向,一起叫着笑着,看到渐渐有一艘突出重围,便又有一艘迎头赶上,这样你追我赶,总有一刻多的工夫,方才决出了胜负。永宁兴奋地抓着旁边一个蓝衫人的衣袖道:“你看你看!好威风!”那人有几分厌恶地低头瞪她,永宁被两道利刃似的目光看得怕了,这才发觉是自己认错了人,又见那人神色转为温和,伸手想要搭上她的肩膀,当即明白,这就是董彦和周康所说的危险了,慌忙向后逃走,跌跌撞撞,方才冲出重围。
那人不是董彦,董彦呢?董彦他在哪儿!
永宁焦急四顾,蓝衫人众多,偏偏每一个都不是董彦!她从未这样着急过,全然顾不得去思量原因,只觉得若是董彦能在下一瞬就出现在她面前,要她做什么她都甘愿。人声鼎沸,她纵然喊他,他也听不到。更何况,喊出那个天下皆知的名字,只怕要招来更大的麻烦。经过方才的跑动,她鼻尖有晶亮亮的汗珠,被风一吹,冷得打了个激灵。永宁怕极了,不敢动弹,生怕自己跑到别处,就会与董彦错开,然而又渐渐镇定下来——她知道他不会丢下她不管,毕竟她是董彦的任务,董彦担当不起弄丢公主的罪名,她要是找不到董彦,就该相信董彦会找到她。
龙舟赛罢,那熙熙攘攘的人潮,再度涌上街道。永宁退避在路边,一双眼睛探寻着经过的每一个蓝衫人的面容,每一个都不是董彦,渐渐地她发现,那些面目开始重合、同化,仿佛路上每个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不同于董彦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是找了多久,才终于觉察有一个人和那些人都不同,他的发冠有些乱了,衣裳也不似出门时那样整齐,神色略有慌乱,忽略了两旁的摊贩,而急切地将目光投向每一个人。那是董彦,她的董彦。
永宁匆忙冲上前去,紧紧攥住他的手,哀哀道:“是我错了,我不该乱跑的!”
那人果真是董彦,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好几遍,因人多口杂,只道:“没事了,找到你就好。”在他的温和口吻里,永宁先前的恐惧消散,委屈却渐渐漫上来,簌簌地掉眼泪,董彦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好容易伸出左手去,想要摸摸她的头安慰,那手却还是只敢轻轻搭在她肩上,他蹲下身子,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快擦擦眼泪,不然端午就要过去了。”
永宁一时未接,董彦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右手被永宁用双手紧紧攥着。永宁的手很小,但也是手指纤长,此刻覆在他手上,只如蓝田美玉,温润细腻,让他心头微动。永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有所觉察,想要收回手来,只犹豫了一刻,右手接过手帕,左手仍紧握着董彦的手,一面擦泪一面道:“董彦,我不能放手。我不能再弄丢你了!”董彦微微一怔,永宁絮絮又道:“没有你,我一定找不回驿馆的,那……我自己都不敢想。”
她担心的原来是这个,董彦也就放心下去,握住她的手,道:“好,那我牵着你去逛集市,不会再走丢了。”永宁破涕为笑,抬手扶正了他的竹冠,又扑了扑他的衣服,任董彦站起来,牵着她走入人潮之中。她心里异常满足,仿佛就因为握着他的手,哪怕要面对的是整个世界,都不会让她觉得害怕。
董彦陪她从每一个小摊前面走过,买了长命缕,亲自系在她手臂上。永宁也要替他系,董彦道:“我自己来。”却是试了多次也不成功,还是永宁笑吟吟结好了。再走一段,有个豆娘摊子,缯绡与艾叶扎成发钗,皆攒成仙佛鱼虫的模样,或是八宝群花,或是绮榖凤麟,莫不是工巧细致、几可乱真。永宁这里挑一个、那里挑一个,挑好了就让董彦给她簪在鬓上,不一会儿就戴了葫芦、牡丹、蝴蝶、玉兰等许多,头上再插戴不下了,这才作罢。那些节令的妆扮,带着喜气,幡幢宝盖、绣球繁缨,锦簇的一团,纵然显得杂乱,也是极喜庆的样子。
二人买过香囊,再向前走,又见人潮涌动,探问了才知,是钟馗戏这就要演了。永宁才刚又要向前挤,董彦已及时拉住了她,带着她上了附近的小楼,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径自要了茶水,再点了蜜枣、八宝两样粽子,引着永宁从窗户里向下看,果真就十分清晰了。那戏台子上的钟馗生得高大,一手提着剑,作势要收尽天下鬼怪似的。这是民间的乐趣,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永宁从前从未见过,一时看得着迷了,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