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宁可宋盈恨她气她,也不愿看宋盈有什么闪失。纵然天性中的柔弱让她知道自己多半无法与宋盈抗衡,但不加尝试的放弃,仍旧让她觉得荒唐。她先前为董彦锋锐过一次,她愿意为宋盈做同样的事情。
念蓉出去安排车马,永宁简单绾了头发,不知何故,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抓了两支簪挺最为锋锐的金簪,权且去压下自己的莫名恐惧。
从公主府到大理寺要花一个时辰左右,永宁出发的时候已在午后,见到宋盈的时候,算起来还是傍晚,天色却已经暗下来了。永宁自报身份,没有人敢为难她,她很快就到了宋盈的职房。
宋盈正埋头写着一份文书,并未注意到永宁进来。他手边放着一盏茶,大冷的天,茶也不冒热气,可见是凉得透了。一旁的桌子上有两碟菜、一碗米饭,不过看样子宋盈也并无吃饭的打算。永宁上前端了他的茶盏,去续上一盏热的,搁在他旁边,而后吩咐把饭菜简单热一下,就坐在一边等他写完。那一瞬她有些恍惚——从前的她,时常会这样等待思昭看完奏折。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宋盈才终于写完,托起那张纸小心吹干。永宁适时起身,迎上前去。宋盈惊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长安的烧退了没有?”用轻轻点头,“太医说,他已经没事了。这些天都没见过你的人影,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宋盈又问:“什么时候过来的?等了很久吧。”永宁道:“也没有多久。看你写得认真,我多等等无妨的。”到这儿,似乎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宋盈道:“天就要黑了,路上怕不安全。略吃一点东西,我陪你回去。”永宁轻轻颔首。宋盈总是这样,轻易洞悉她的想法,又不说破——这其实也有些像思昭——或者,大抵他们这些聪明人都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宋盈永远的疏离。永宁其实早已经习惯了。
三月初一的夜晚,月亮是浅浅的一痕,夜色因此显得更深重了几分。永宁坐在马车上,车身不算太宽敞,念蓉坐在侧面,她与宋盈并肩。这种时候,要是大家彼此沉默,最是奇怪。永宁于是开口问宋盈:“后日你忙得完么?先前我不是说过,想接上绿衣,好好陪她一天。”宋盈问:“怎么,已经是三月了?”永宁道:“是啊,你怎么忙得连日子也忘了?”宋盈身子一震,正逢马车颠簸,险些跪倒。永宁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才想起永徽的忌日是在三月初四,前些时很她忙着长安的病,宋盈忙着御史台的案子,竟是都没有顾上准备,心里也是一紧。宋盈轻叹道:“罢了,她倒也不会在乎这些,等休沐的时候,我再去看她。”念蓉偏过头不忍再听,永宁道:“姐姐在天有灵,一定只要你平安。”宋盈惘然一笑。
永宁还未拼凑出下一句安慰的话,就忽然听到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音,再下一瞬,一声马嘶传来,马车随即失去平衡,侧倒下去。永宁吓得不轻,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阵金石之声。宋盈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动弹不得,然而宋盈刚想起来,又是“嗖”的一声,永宁下意识地躲闪,黑暗中只觉得脸上溅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不必说也知道是血,愈发觉得害怕,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不敢动。等外面的金石之声渐渐停歇,她才试探着推了推宋盈。宋盈低声问她:“你没有受伤吧。”永宁试着活动一下身体,道:“应该没有。宋盈,你还好吗?”宋盈道:“我……公主,先别说话,再等一会儿。”于是二人又僵持了一刻,心想也已无路可退,宋盈先出了车门,环顾四周,确认无事之后,才拉着永宁出来。永宁向车内道:“念蓉,你也快出来。”说着伸手进去。宋盈拉住她,摇了摇头。
永宁只觉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微微发抖。“你是什么意思……宋盈!你是什么意思!”她歇斯底里地冲他喊。宋盈道:“来不及了。念蓉中了他们的箭。”言罢又苦笑,“我也一样。”永宁不肯信,将念蓉的身子从车中拖出来,她背后插着一支羽箭,正中后心,已经没有气息了。
这不是旁人,这是跟了她二十年的念蓉。两行眼泪顺势划过,既已发端,便止不住了。宋盈右手捂着左臂,向她道:“公主,你听我的,把你身上能表示身份的东西,都放到念蓉身上。”永宁全未听进去,宋盈忍无可忍,掰过她肩膀,厉声道:“你听我的,不然你也逃不掉!”永宁哭道:“他们要杀我,我怎么都逃不掉的。今日要不是我叫着念蓉出来,她不会落得这个下场。我害死了她,你还要我自己逃命吗!”宋盈怒道:“你自责有什么用!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要再回来,你乐意给念蓉陪葬,长安怎么办!在大辽等了你三年的完颜思昭怎么办!这已经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了。你不走,我也没法和你姐姐交待。”说到最后,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永宁大惊失色,“你怎么了,那箭……那箭上有毒是不是?!”宋盈道:“永宁,你什么都别问,听我说完,照我说的去做。”他从怀里掏出那份新写好的奏章递给她,“把这个交给董彦,后面的事情,他知道该怎么做。你……你躲起来,等事情过去了,让董彦帮你想办法回辽国去……”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你记着,念蓉会死,是因为她替我挡了一箭。这是我的冤孽,不是你的。你……让她穿上你的衣服,让别人以为她才是你,这样……我死以后,她也会埋在我身边,这是你想看到的吧。”永宁拼命摇头,宋盈按住她的手,继续道:“你身上带火石没有?如果没有,从我怀里找。等我死了,你点个火,把我们两个人都烧了。这样……这样,再不会有人怀疑了。”永宁喊道:“你别说话!我替你把毒吸出来!”宋盈却道:“永宁,你让我和永徽团圆吧。最后的时间,你让我想想她。”
夜风刮过,带着料峭寒意。永宁的眼泪凝成冰挂在脸上。“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了,是不是?”她问宋盈。宋盈对她一笑:“我在世上多活了这些年,就是为了今天。”夜色深重,但永宁好像看清了他的那个笑容。不是而今的玉面阎罗,而是当你那个俊美如谪仙的探花郎。她忽然就明白了,这是宋盈对大景最后的报偿,也是他对人世的告别。
宋盈背对着她,盘坐地上,安静逝去。他的背影消瘦却挺拔,让永宁深深动容。然而他早已准备迎接的死亡,对于永宁来说,还是难以承受的沉重。永宁不知道那杀手还会不会回来,她甚至不敢再放肆地大哭。世间有千千万万人,可是对于永宁而言,现在仿佛只剩下她一个,无从依靠,只能缅怀。宋盈说得没有错,为了长安,为了思昭,她必定能撑下去,甚至,即便是为了宋盈不白白牺牲,她也会努力撑下去,看完这一场罪案的结局。
柔弱时常也代表着坚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这章的时候看错字数统计了,于是写到了4000+ 截前面的3000+ 后面的还是并到下一章里吧。毕竟我的章节基本也就是按字数划分的。
念蓉的结局,是我挖坑之前就定好的,宋盈倒是纠结过要不要让他自焚。自焚的遗留问题在于,怎么把宋盈的死归到宋闻庸头上,遇刺的遗留问题在于,怎样带回小长安。我宁可选择后者。
☆、总是凄凉意
永宁换过了自己和念蓉的衣裳,从宋盈的身上,寻到了火刀火石。她努力把念蓉的身子拖到宋盈旁边,让念蓉靠着他的肩膀。宋盈不会介意的,永徽也不会介意的,念蓉十几年说不出口的心愿,让她替她实现了吧。
这些年的同甘共苦在永宁眼前一一浮现。她想起去上京的路上,念蓉指那些好风景给她看;想起在大辽,她冬天容易生病,念蓉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想起回大景之后,那些没有思昭的日子,是她陪着她一起走到今天。念蓉走了,这对永宁的打击,甚至过于当初得知永徽或是月理朵死讯的时候。然而此时,她别无选择,只能告别。
郑重三拜之后,永宁引燃了宋盈的衣角。她背过身不忍看,咬牙奔出去,跑了很远才停下。再回头的时候,能看到的就只是一片火光。怀中的奏章仿佛有千钧分量,她无力支持,又不敢耽搁,忽然看到路旁倒伏的一群黑衣人,吓得三魂七魄都不在原位。无处可逃了,她想着。思昭和长安的面容浮现在她眼前,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如此渴望活着。
黑衣人久久没有动作。永宁大着胆子走过去,小心让自己不踩到地上的血迹,待得看清了状况,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些人都死了,正中那人满身的伤,几乎可以见骨,而他手里握着的,赫然是一把大辽形制的长刀。那一刹那,鬼使神差地,永宁先想到的居然是,幸好思昭是用长剑的人,几乎从不使刀。她瞬间明白了这人的身份,明白他是为保护她而死。永宁依照大辽的礼节,郑重对他行礼。而后又向城中走了一段,寻了处树林暂时躲避。她不敢睡,转而努力扯开沾血的外衫,再放在泥土中使劲跺过,这才穿在身上。她放下自己的长发,同样让它们沾上泥土,再将手脸都涂得脏污。等到天亮,她躬身扮作花子,在士兵的喝骂中逃入临安。大景的土地,终究还是庇护了它的公主。
她寻到董彦的家,用力叩门。董彦的老仆打着呵欠出来,眯着眼瞧了瞧永宁,说一句“等着”,就要往厨房去寻剩菜。永宁抬手牵住他的袖子,因见自己手上脏,又很快收回了手,用膝盖处稍干净些的衣服擦过,小心道:“我有事求见董大人。劳烦老伯转告,宋盈出事了。”
那老仆的睡意当即消了大半,颤声问:“你……你这话当真?!”也知道事情的轻重,让永宁进门,慌忙落了门闩。永宁道:“此等大事,怎能有假,是我亲眼所见……”说到此处,又不禁潸然泪下。老伯道:“姑娘稍等,老奴这就去请我家大人。”永宁点头,抬手尝试绾起自己的头发,而后再仔仔细细地擦过了手,这才从怀里取出宋盈的遗折。董彦披着外衫,趿拉着鞋子出来,头发还是有一绺翘着,永宁却再不会如十年前那样笑出来。她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下,呈上遗折,凄然道:“一切但求先生和项大人做主了!”
董彦赶忙伸手扶起她,心中震动不能自已,接过遗折,只看了“臣宋盈谨上,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宋闻庸七大罪”几字,一切就都有数。“姑娘,”他郑重道,“姑娘还请节哀。”永宁仰起脸看着他,董彦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她,忙屈膝行礼,永宁伸手制止,道:“不必了。董大人,我的死里逃生是个秘密,还请千万不要对旁人提起,即便是项大人……罢了,他认得我,我瞒不了他,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我希望镇国公主已经故去。”董彦轻轻点头,随即问她:“宋兄他……在哪里,什么时候的事情?”永宁转过头去,努力克制了自己的颤抖,“昨晚,在从这里到公主宅的路上。他和念蓉,都被人用毒箭杀害了……他要我点火烧化了他们,这样……”到嘴边的话,因为涉及他们有名无实的婚姻,还是咽了回去。
董彦以为这代表的是宋盈对于永宁的保护,所以也不多问。“吴伯,”他向老仆道,“去烧些水来,让公主洗漱吧。”再转过头,对永宁说:“我那儿还有从前佩珊的衣服,公主如不嫌弃,就请先换上。我这就去找项兄。”永宁道了一句“有劳”,一时也没有别的话说。心中的弦骤然松懈下来,才觉悲伤蔽日遮天。她咬着唇遏制眼泪,等董彦收拾停当准备出发的时候,才再度开口道:“长安……大人别让他被接到宫里去。宫里……不安全。”董彦犹豫一霎,“可是公主,眼下他也的确没有合适的去处。”
永宁稍一迟疑,道:“既是这样,我断不能舍下长安。”她稍顿了一顿,接续道,“不然我对不起他的父亲。”董彦道:“我先去看看吧。公主莫急,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会保全他。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再让人来请公主。”
永宁道:“我是疯了。我不能让人碰他。大人,我方才说的话,你就当没有听到把,我随你同去。”董彦却道:“公主是做母亲的人,公主心急,董彦明白。不过事已至此,还是依着宋兄的意思。公主,容在下说句不好听的话,官场里该怎么做事,宋兄和臣,都比公主清楚。现下,一切还是让臣和项兄去做吧。”永宁明白自己的头脑早就不清楚,不过是能凭着意气行事而已。纵然先前思昭将她保护得很好,这些年跟着宋盈,多多少少也听过些官场的手段,她算见过一点风浪了,不致再那样不明事理,因而只是屈膝跪下,道:“董大人既这样说,永宁一切听大人的。恳请大人,千万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