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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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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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在劫难逃。”永宁闻言,遂不再推辞,只是还礼。她心中略有两分惶恐——她并不认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当得起众人的赞誉——她拈了三柱香,郑重对着施佩珊的灵位拜下,低声道:“董夫人,等事情水落石出,我再与宋盈一道来拜祭你。”
  案件的处理,其实说不上让人完全心服,但也算得上不错。宋勖落马,连带着罢免一批被证实贪墨的污吏,最可恶的几个,都被收了家产,妻女沦落为奴,相貌好些的,被选为官妓。靖和帝重新派人治河,宋闻庸的爪牙各自惶惶,这次事件背后的暴风雨,显然已在酝酿当中。
  永宁后来才知道,叶茯苓也因此事变成了歌伎。
  宋盈正式回京,官复原职。他们去董家的时候,停灵的日子已经结束。佩珊的灵柩被转入寺中暂厝,董彦颓丧地箕踞而坐,身边倒了很多个酒坛子。永宁看着这位几乎面目全非的故人,那些想过很久的感激,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宋盈道:“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在。”
  永宁不肯就此离开。她拒绝了念蓉的帮忙,俯身一个个拾起那些酒坛,堆在一旁的墙根下。董彦的眼中仿佛看不到她,或是因为三人之间都算得相熟,也就可以坦荡地选择忘掉那些礼节。永宁记忆中的董彦,其实一直是个颇为拘谨的人物,从前两人之间说话,也多是他以一句“臣告退”作结,她多少怨怪过他不解风情。因为叶茯苓的缘故,永宁才偶然了解静水深流的含义。
  眼下的董彦,悲伤无疑已经决堤。她不肯逃离,又有些不敢面对,止不住要想,当年他离开她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一念之隔,如同天堑,这使得她愈发想念思昭——纵然她会为这样的念头含愧。
  宋盈上前道:“董兄,你我都不是能鼓盆而歌的人,不过事已至此,伤心又有何益?当日你是怎样劝过我的,你不记得了吗?”永宁闻言,蓦然回头看他。除去永徽的生辰和忌日,永宁已经很听见到宋盈提及当年的事情,有时会忘记了,永徽是在诞育孩子之后去世,这比单纯的死亡,带给宋盈更多的悲痛和自责。从前的宋盈与如今的董彦,在她眼前仿佛重合。董彦说:“宋兄,我和你是不一样的。除去佩珊,我是真的不会再娶旁人了。”
  宋盈面上一阵青白,永宁目之所及,清楚地看到他双手半拢在衣袖中,紧握成拳。宋盈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心绪,不与他计较。董彦道:“我多少知道一点宋兄的苦衷,只是……即便易地而处,我也不会做出与你一样的选择。”
  院中桐叶铿然坠地,早秋的风还没有萧瑟的态度,吹在脸上身上,也不起寒意。永宁觉得自己很像这早秋,而董彦是凄恻的深秋,宋盈是肃杀的寒冬。她愿意相信,自己的春暖花开仍可期待,董彦的来日也不会继续惨淡,唯有对宋盈,永宁无从乐观。先前她不知道自己判断的依据,而今清楚地看到,董彦眼中有憾恨不甘,宋盈眼中却是死一样的寂然。类似的眼神,她先前在思彰那儿见过,思彰没有宋盈绝望。或者辽人到底豁达,纵被风花雪月浸淫过,骨子里还是带着一点无法抛舍的豪迈;宋盈心坚如铁,有时甚至让永宁觉得固执而不可理喻,永宁忽然明白,她或许并不能改变他的终局。
  “迎娶长公主,是我自己愿意的事情,你不必把我说得太过不堪,也不必为此牵连长公主。”宋盈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问他:“我且问你,你就想这样把一辈子都消磨掉吗?你是江阴董郎,是我大景的状元,你甘心被奸人陷害,一生沉沦下僚?董彦,她的血是为什么而流,你难道想不明白?你消沉一阵也就够了,可是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谁准你如此放纵!”董彦苦笑,反问他:“那么宋兄你说,我还能怎样呢?”一贯能言善辩如宋盈,此时竟也沉默,倒是永宁在他们身后,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总归是要活着,活的这样惨兮兮的,是给谁看呢。”她语意之中虽无讥诮,还是让董彦和宋盈心中微刺,永宁约莫也觉察到那层意思,索性不加解释,而是继续道:“大丈夫生于当世,只为这男女情爱纠缠不成?董彦,我虽敬重深情之人,但我一向厌弃以此为由自暴自弃,莫让我看轻了你。”就此说完,不等他有所回应,就扬长而去。永宁心里明白,无论他是反驳还是认同,都会让她难过。
  她的背影显得单薄,颜色极浅的紫色外衫,勾勒出纤瘦的轮廓,像是婉约词里的一道剪影。宋盈小心收敛了自己的伤痛,再抬头看时,第一次觉得永宁如此坚强。蒲苇韧如丝,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永宁在门口撞见叶茯苓。她穿水绿色裙衫,看得出有意妆扮简素,但还是带出一点风尘的味道。永宁起初并未认出她,是叶茯苓看到了车驾,匆匆转身回去,发钗落地也顾不得捡。永宁觉得奇怪,让一直在外面候着的念蓉拾起簪子还给她去。念蓉一向会记人,先道了一声“叶姨娘”,又觉得不对,转而称了一句“叶姑娘”。永宁听见了,遂知道是她。叶茯苓躲不过,被委婉盘问一番,也就没有什么可再隐瞒。她终究是爱他的,那也没有旁的话可说,相互唏嘘一阵罢了。
  叶茯苓既知宋盈在,遂不肯再进门,怕人因为她的缘故误会了董彦。见永宁不太放心的模样,微笑道:“公主如何待宋大人,贱妾就会如何待董大人的。”永宁一怔,叶茯苓已然离开。
  她是怎样对待宋盈的?嘘寒问暖之类,不过偶尔为之,夏夜不与他烧高烛、照红妆,冬天也不曾共他小炉温酒、把手言欢。她把自己最好的时候都留给思昭,就如同宋盈把那位玉面郎君留给不能复生的永徽。是永宁忘记了,似他们这样的男女,本还有另一条出路——他们是天造的知己。永宁原以为她做的足够,但她其实可以做得更多。
  回程路上,她问念蓉:“宋盈的衣服,这些年添了几件没有?我总是粗心,不记得这些。”念蓉笑道:“可不是么。宋大人每天忙成那个样子,又不准裁缝铺送衣服来,公主不肯做,又怎么会添呢。”永宁道:“先前都是永徽姐姐去想这些事情吧。转眼长安都一岁多了,我也该多做点什么才是。等回去之后,你帮我找找,姐姐该记过他的尺寸。”念蓉笑道:“公主这可就是痴话了。永徽公主当年记下的尺寸,如今哪还能用?”永宁道:“看起来,你总是知道的了。”
  念蓉当即红了脸,支吾道:“幼萱这样说的。又干奴婢什么事了。”永宁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着,你若有工夫,替他裁两件衣裳吧。”念蓉道:“也是了,宋大人的衣裳总是偏大了些,等入了冬必定要冷。公主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前年冬天的时候,奴婢还看到宋大人下朝回来,冻得发抖的样子呢。他那么一个人,居然也是会冷的。”永宁晏晏一笑,“你倒记得清楚。”念蓉自知失言,低着头不说话。永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你的心思,先前我不明白,现下我知道了。我帮不得你什么,但总有些心愿,还能替你实现。我跟你保证,会让他穿上你做的衣服。”念蓉道:“是奴婢让公主为难了。”永宁诚恳言道:“我并没有什么为难。你知道的,我敬重宋盈,但并不爱他。不过念蓉,你自己要记得一件事情。宋盈……他多半永远不会像你想象中那样待你,”念蓉苦笑道:“即便公主不说,奴婢心里也是清楚的。奴婢也并不敢奢求什么。自古像奴婢这样身份的人,就只是别人的陪衬。能在公主身边,已经是念蓉的福气;现下每日里总也能远远地望见宋大人一眼,奴婢就很知足了。”永宁微微一晃神——她并没有念蓉此时的福气——然而想到念蓉前些年的痛苦,那可怜可惜之意终究还是没能化成羡慕。“念蓉,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大辽去,你不要跟着我,留下来,选择宋盈吧。”念蓉倔强地摇头:“奴婢是公主的人。宋大人不过是奴婢做的一场梦,奴婢永远不离开公主。”永宁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再说话。
  镜花水月,何人不曾有过,又有几人侥幸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彼泽之陂

  
  宋盈在房中看到新制的衣物,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他虽是念旧之人,但其实无意在这些小事上纠缠,近些年不添置什么,起初还是永徽的原因,后来多半是嫌花样蠢笨,不屑为之。念蓉在针线上不输永宁,绣的花样也多是前朝的图画上描下来的,都是家常的衣衫,不必求什么人前的稳重,就可以有些轻灵和闲逸。宋盈说不上如何喜欢,毕竟也觉得不错,没用到永宁提醒,后来随手就穿上。念蓉的心意,由于永宁的默许,隐秘地蓬勃生长,如雨后的苔藓。
  宋盈不在起居小事上留心,对于为何桌上多了两道他爱吃的菜肴、为何晚间的茶水总有适宜的浓淡,其实都无所觉察。有时念蓉会觉得力气都落在空处——然而她原本也不敢让他知晓,太悬殊的差别、太卑微的爱情,从来就是这样的。
  永宁的心思在长安身上。一岁多的孩子,会走会跑都是寻常事,能张口唤一声“娘亲”也并不让人意外,然而长安这孩子,已经能勉勉强强地认字,就连自幼被当做神童的宋盈,也不禁有些意外。永宁教他念《千字文》,起初是觉得有趣,到后来,长安竟念得煞有介事,再见到出现过的字,就能立刻指认出来。永宁一贯是觉得自己不算聪慧的,更相信这孩子是得了思昭的真传。
  长安的眉眼长开一些,轮廓显得愈发清秀,与永宁相像之处更多,像极了思昭的,就只是那双眼睛,连笑起来微微眯起的弧线也如出一辙。永宁心思平静,盘算的是,皇兄约莫就快要对宋闻庸一家下手,宋盈必定是皇兄最得力的人选——不然以宋盈以往的效率,不至于查一个宋勖要花那么多时间——他在大名府的逗留之中,一定还有些隐情的。等这次的事情过去,宋盈在朝中的根基便会更加稳固,约莫也不会再有谁能危及他的性命。彼时留下念蓉和幼萱,宋盈要是同意,等丧期过去以后给个妾室的名分也好,他不同意也罢,总归可以保证他不再是孤苦无依。到那时,长安也会满两岁,她大概就可以放心地回大辽去了。永宁满怀期望地憧憬着,在长安的笑容里,看到思昭的影子。
  思昭的轮廓因为两年来记忆的反复描摹,已经略有一点不真切,但毫不影响永宁感知他周身的暖意。六七年的耳鬓厮磨,他讲话的调子、他掌心的温度,都已成为不会磨灭的记忆。永宁去仿他的字,力度无法比拟,轮廓却已经很像——这让不知底细的宋盈总说她的字像是习武之人所说的花架子——永宁也不恼,偶尔拿董彦压他。
  董彦原本就算半个书家,鸿胪寺事务清闲,他时常练习,笔走龙蛇之间更见神韵,是宋盈也不能及的。早年间董彦曾给宋盈的书斋题过匾额,“莫向朱门”四字,挺拔峻峭,颇见风骨,宋盈很爱惜那块匾,每逢节庆打扫,必定是亲自登上梯子去擦拭其上的灰尘。
  其实在永宁看来,董彦写得最好的,还是当年那一幅《国殇》。彼时她并不完全看得出他笔下的丘壑,却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他心中的悲愤、敬仰和遗憾,那样心境之下的作品,定然会是很好很好的。她在大辽的时候不慎弄丢了那幅字,后来找过多回,都没有结果,虽不情愿,也还是放下了。如果现在还能看到,她大概就看得出其中的好处了吧。
  宋盈恰在此时回来,见她侧首微笑,随口问了一句:“又有什么开心事了?”永宁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年关就快到了,想起又有人要爬梯子了。”宋盈一愣,却没笑出来,顿了顿才道:“董兄病了,我想着,如果你同意,把他接过来住一段。你也知道,那件事情之后,他精神一向不太好。”永宁忙问:“是什么病?要不要紧?这样的事情,你原本不必跟我商量的,我哪会有不答应的道理。”又转头吩咐:“念蓉,你都听到了吧,还不快找人去接董大人,也别去找什么郎中了,你去请太医院的曹太医,就说是我请他来。幼萱,到后面收拾间屋子出来。”念蓉和幼萱忙领命出去,宋盈道:“你既这样做,我也就放心了。董兄大约是寒热症,倒还不凶险,只是有些麻烦。各国的使臣大抵都要到京了,鸿胪寺的差事,皇上让我暂代一阵。大概有一段好忙,我可能就不回来了。”永宁奇道:“这差事怎么会落到你头上?你又不曾管过这些。”宋盈一笑,并未作答,永宁笑道:“总该不会是为了你这副好相貌吧。”宋盈失笑:“你未免也太高看我这副皮囊了。”他说完回去换衣服,片刻之后再出来,永宁已沏好了茶,递了一杯给他,悠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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