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相较老国丈的根基,这群年轻人实在显得太过脆弱。
靖和帝作为永宁的兄长,自然是糟糕,作为一个皇帝,倒是极为称职。宋勖是个纨绔子,也是个浪荡子,单看那奏折,就该是出自幕僚笔下。其实众人心中都明镜似的,董彦治水以来,黄河七年平安,拿现在的篓子去怪罪董彦,实在是牵强得很。然而有人要为位尊者开脱,有人要趁机摇一摇作为走狗的尾巴,宣告自己的忠诚,以期博得上峰的注意。靖和帝对这一切洞若观火,甚至借此机会,在宋闻庸一党的名单后面,又添上几个名字。他有心保全董彦,一直虚与委蛇,看着宋闻庸和房毅成演戏,暗中却派出一位特使,到大名府查证。
那特使便是宋盈——一个因守孝而沉寂半年有余的人,最容易为人所忽略,为着董彦的性命,靖和帝下了夺情的密旨。
宋盈赶到大名府需要时间,查清事情的始末需要时间,再度回京依旧需要时间,靖和帝的拖延有一时之功,但也难以长久。事到临头,他不得不让人捉了董彦。项铮等人劝谏依旧,被靖和帝赏了不得已的廷杖。消息一出,先前的第一大派同仇敌忾,皆要置董彦于死地。靖和帝心急如焚,无时不盼着宋盈的奏报能早一天到京。
比靖和帝更心急的是施佩珊。她的父亲早已从礼部侍郎的任上被迫致仕,这般情势之下,已不知该寻求谁的帮助。她想过去求永宁,拼着说出当年的真相,换得永宁的承诺。可是转瞬一想,永宁空有镇国公主的身份,夫婿现下不在朝中,自己还在守孝期内,又素来与朝政无涉,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忙。思前想后,她根本是无路可走,如果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那就是登闻鼓了。登闻鼓一响,案子就能天下皆知,万民之愿,在皇上心里总敌得过朝廷里的一面之词了吧。
在佩珊看来,她多犹豫一日,董彦就要在天牢里多受一日的苦。不算其他,单说那一身风湿,就足以让他生不如死。每念及此处,佩珊心里都是刀绞一般。她在董彦入狱后的第三天,认认真真地留下一封书信,再凭着一腔爱意支持,写下为董彦辩白的奏疏。一切准备都已停当,佩珊一夜难眠,天没亮就起来梳洗,原想戴董彦送给她的、那支几乎从不离身的白玉簪,却还是一身荆钗布裙出门。
临去时,佩珊眷眷地看了一眼自己和董彦的家。这些年的岁月,在她眼前匆匆掠过,董彦的每一分信念和坚持,都刻在她心中,那是她最后能得到的陪伴。她眼角落下两行泪水,在青灰地上砸出几朵小花,佩珊惨淡一笑,抬手用力关进了门,转身彻底离开这座小小的院落。
靖和十三年三月初七,鸿胪寺卿董彦之妻,四品恭人施佩珊,用她柔弱的身体,叩开了皇城的大门。当她说出“登闻鼓”三字的时候,守门的卫士都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消息潮水般扩散,大景立国至今沉寂百余年的登闻鼓,即将被这个弱女子敲响。
永宁是在给小长安缝制新的虎头鞋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银针插入手指,她恍惚中甚至没觉出疼来。即便有命妇的身份,施佩珊想要击响登闻鼓,仍是要与平民百姓一样经历三关,一是掌嘴五十,二是廷杖二十,三是让人闻之色变的滚钉板。掌嘴之人若是下狠手,五十下足够打落所有牙齿,二十廷杖已经能废去一人的双腿,至于钉板更不必细说。永宁得知董彦的消息之后,因知皇兄处事公允,更兼宋盈曾有家信给她,虽无法做到放心,总也觉得会有好结果,是她的疏漏,她没想到施佩珊的担心会到这般地步,更没想到施佩珊是如此烈性的女子。那三关下来,从来就难有活口,永宁与施佩珊虽然没有什么交情,可也断然不能坐视不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来得及阻止,将针线之类随手一丢,也顾不得换衣服,疾奔马厩而去,跨上马之后,抬手就抽出头上金钗,在马臀上狠狠一刺。那马儿发狂疾奔,饶是永宁从前学过骑术,也应对得很有些吃力——不过她还是勉强控制住□□马匹,一路驰向皇城。这番动作迅疾非常,公主府的护卫一路追赶,也是追到皇城门口,才堪堪追上勒马对护卫禀明身份的永宁。
镇国公主有皇城不下马的特权,永宁急匆匆赶到登闻鼓附近的时候,已经迟了。施佩珊浑身是血地被内侍扛在背上,抬进宫交由太医诊治。玉阶之下是一道漫长的血痕,红得触目惊心。永宁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而在她身后,是无数被这一幕震慑得不能发言的朝臣。
廷杖伤势未愈的项铮丢开他的手杖,跪倒在这赤诚鲜血面前。无数言官纷纷效仿,青天之下一片肃穆,即便是权势熏天的宋闻庸也不敢再发一言。无数人原本想要的锦绣前程,因为这血痕的存在而显得狰狞可怖,施佩珊并不知道,她无畏的爱情,种下了宋氏家族败亡的种子。
永宁向最近的卫士问道:“董夫人是被送入紫宸殿偏殿吗?”那卫士一时未觉,永宁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回,卫士浑浑噩噩地答了一声是,永宁当即策马驰上玉阶,而后翻身下马,往殿内奔去。
靖和帝也在那里。
永宁仍不愿与他说话,屈膝行过礼,不待他说平身,就抬手掀开帘子,进到内殿去。一阵血腥气扑面而来,施佩珊昏迷不醒,身上缠满了绷带,因为牙齿脱落和两颊肿胀的缘故,这个原本也不算美貌的女子早已是面目全非,除去绷带上渗出的血迹,她整个人看不到半分血色,气若游丝,仿佛一只稍有不慎便将折翼的蝴蝶。
永宁此时方知,她从前是真的看轻了施佩珊。何止是董彦呢,施佩珊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子,以她无匹的节烈和忠贞。永宁弯下腰,向人事不知的施佩珊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这是她欠她的敬仰。
等太医忙碌完毕,永宁问他们:“董夫人的伤,还有没有痊愈的可能?”那太医沉重地摇头。永宁问:“还有多少时日?”太医道:“少则三日,多则一月。臣当竭尽全力。”
于是永宁出宫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了一封信,让人加急送到宋盈那里。为着施佩珊的勇气,她一定要给她一个机会,让她最后看到自己的愿望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 施佩珊凭借这一场戏,就足够在配角名单里排位在月理朵之前了。
☆、多情应笑我
佩珊的举动换来了三天的平静,第四天上,宋闻庸等人再度开始攻击董彦。第五天上,公主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自称是工部员外郎钱明嘉的妾,也是永宁的一位故人。永宁其实已经不太认得她,她并不意外,勾了勾唇角,道:“公主,妾身叫做叶茯苓,是公主当年在大名府救下的那个女孩。”又偏过头,有些无奈地说道:“没想到,我最后还是做了那位钱家少爷的妾室。”永宁被唤起回忆,当年那女孩的相貌早记不起了,对茯苓这个名字却还略有些印象,那件事对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因而也不觉得叶茯苓此番前来是为谢恩,于是问她:“你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情?”叶茯苓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永宁有些诧异,但还是把她引到了花厅。叶茯苓打发走了随侍的婢女,永宁会意,念蓉和幼萱上过茶,正想掩门出去,叶茯苓道:“念蓉姐姐,可否留下来做个见证?”幼萱识趣地离开,念蓉在永宁身后侍立,就听见叶茯苓平静叙述道:“公主,靖和四年的事情,想必有一些,公主还不知道吧。董大人不是在那年冬天回到大景的,他跟着使团一起回来。”
不待她继续,念蓉已猜到她要讲述的事情,才想要打岔,永宁已道:“雪天难行,这也是情有可原的。眼下这种局势,我没有心思与你闲聊,你还是回去吧。”念蓉略微放心一点,上前道:“公主说得是,叶姨娘还是请回吧。”说着伸手做出送客的姿态。叶茯苓倒也不恼,觑了她一眼,冷冷道:“说来也不怕公主笑话,妾身当年自不量力,曾暗中倾慕过董大人,是以一直在大同府等他回来。妾身当年看到的董大人,甚至不能行走。公主不想知道缘故么?”
念蓉心里一坠,果不其然,永宁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叶茯苓这才转过头来,朱唇轻启,道出那个秘密:“公主能在那场雪崩中活下来,是因为董大人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给公主穿上。董大人后来的一身伤病,其实都是拜公主所赐,他自请治河,不过是想为此寻个托词罢了。”
“你说什么?”永宁一时回不过神,整个人如堕五里雾中,叶茯苓继续道:“公主如果不信,就问念蓉姐姐吧。那时候的事情,妾身不曾经历,念蓉姐姐却该都知道的。”永宁自知身子发颤,向念蓉问:“她说得是真的?”念蓉唯唯不敢应声,永宁动了怒,拍案而起,厉声道:“你告诉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念蓉自知瞒不过了,跪下泣道:“公主,奴婢不是有意欺瞒公主的。”
永宁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撑住桌子,又打翻了茶盏,热茶泼洒了一身。“你说!”她试图让自己保有最后一丝镇静,“念蓉,把你知道的,都如实说出来,听到没有!”
得知真相之后的永宁,抱着长安回到绛雪轩中,将情势略略稳下来的施佩珊,也从紫宸殿那边接过来,亲自照料。佩珊一直没有醒,换药的时候会在昏迷中喊叫出声,凄厉且嘶哑的喊声让长安总是啼哭。念蓉和幼萱尽力去打探关于董彦的消息,局势渐坏,议罪已经被提上日程。永宁听到关于次日要廷杖董彦的消息,因而让念蓉去取来了她的公主礼服,次日早起妆扮,一面让人密切注意着紫宸殿那边的消息,一面在绛雪轩焦急等候。因此,在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群臣得以再次见到这位褒贬不一的长公主。
她是某些人眼中的功臣,也是某些人眼中的祸水,水性杨花或是忠贞体国,从无定论,大概也不会再有定论。美,却是真实而可感的。永宁初嫁那年没有这份足够倾倒京华的美丽,彼时她不过是个未谙世事的少女,是永徽的裙裾之后,那个温软却不鲜明的印记。或是塞外风沙磨砺、或是关内人情如冰,永宁周身的气质,在朝堂上有一种迥异于平常的冷硬,仿佛北国的冬天里垂挂在屋檐上的冰凌,与这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环境大相径庭。她在内侍宣告了对董彦的廷杖之后稳步上前,俯首拜倒,悠然道:“启禀皇兄,靖和四年,臣妹在和亲途中突遇雪崩,幸得董大人相救,才侥幸生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臣妹不敢请皇兄收回成命,但请皇兄允准,让臣妹代替董大人受责。”她语音中自幼便有的软糯始终没有褪去,但其中再无那份任人宰割的柔弱。
自始至终,永宁的视线始终看着御座上的靖和帝,并未投向董彦分毫。戴着手镣和脚镣的董彦,被她这番话激得背后一阵冷汗,因想起自己教给周康和念蓉的说辞,多少也可与此相符,才强自镇定下来。靖和帝尚在犹豫,群臣也一时还未上前,永宁提高了音量,继续道:“也是靖和四年,臣妹曾经和董大人一起,经历过大名府的灾祸。董大人行事干练、筹粮、赈灾都做得井井有条,臣妹绝不相信他是如众位大臣所言的、愚鲁无能之辈。诸位大人已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妹眼里却容不下这颗沙子。皇兄如果不肯降责臣妹,便请复核这件案子,不仅仅是为了董大人,也为了之前的施恭人,为了大名府的百姓和这天下的公道!”她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群臣不敢冒犯这位凌厉的长公主,因她是皇室中人,也不敢贸然寻个咆哮朝堂的罪名扣上去,于是朝上的静默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日光和阴影不断交错,各人被拉长的影子织起一座牢笼。唯有董彦有些颤抖的声音,在四围的死寂中分外分明,“佩珊?”他低低问出声来。永宁这才明白董彦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心底生出一点点庆幸,并着一点点怜悯。她阖了阖眼睛,因了现下的局势别无选择,不得不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仰头问道:“宋勖那贪婪小人的劣迹可以被洗涮干净,施恭人在登闻鼓前留下的血迹也可以被洗涮干净,但是皇兄,如果事情真的就此盖棺定论,皇兄心里的罪责,还能被洗涮干净吗?”
董彦听得“登闻鼓”三字,不禁大骇,当即跌坐在地下,满身的镣铐叮铃作响,那声音听在永宁耳中,有种鲜明的残忍。永宁更不敢偏头去看他,强迫自己直视御座之上的那道明黄。
宋闻庸手执玉笏,上前道:“启禀陛下,长公主生性良善,被奸人迷惑,也是有的。长公主千金贵体,怎能代人受过?传将出去,只怕也有损长公主清誉。”房毅成出列附和道:“国丈所言极是,陛下请三思。”靖和帝的目光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