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走的那天,她对他说:“我会时常进宫看望绿衣,姐姐的墓,我也会时常祭扫。”宋盈道:“有劳公主了。”永宁苦笑道:“我又还能做什么事情。”宋盈沉默了一会儿,幽幽一叹,“辽国的消息说,他们的皇上已经很久不曾现身,但也没有任何关于丧礼的迹象。公主,这很残忍,但是……完颜思昭是大辽最好的将军,只要一日没有丧礼,旁人就还有一日的忌惮,换做我是他们的摄政王,也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我的论断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听董兄说,完颜思彰很快会到临安来。到那时,公主可以亲自问他。”永宁身子一软,被念蓉扶住,她努力了很多次,才抬起头绽开一个勉强得不能再勉强的笑容,“我知道了。你一路保重。”话还没说完,两行眼泪就不由分说地滚落下来。宋盈递了她一方手帕,又道:“长安是那人的孩子,如果你想,可以让人把他带回辽国去。娘已经不在了,我不在意这个。”永宁点点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为好。长安虽然不是宋盈的孩子,但也是宋盈的牵绊,他这等决然舍弃的态度,让永宁觉得不安。她无从劝慰,她原本无法插手。
作者有话要说:
☆、却道故人心易变
宋盈走后,虽然靖和帝作出过邀请,永宁还是没有回宫,选择在公主府中守着长安过活。不再有宋夫人,不再有宋盈,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在上京的昭阳殿,下一次抬头的时候,就看得到思昭笑吟吟站在她面前。想念他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念蓉和幼萱甚至也学会不打扰她的想念。永宁心想,这样也不算太坏。
思彰和他的使团到京的时候,永宁抱着长安,坐在一家临街茶楼的二楼,看他们打马走过。小长安或是能感觉到什么,一直显得极为兴奋,不哭不闹,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向外看。永宁身边只有一个念蓉,她又回头看了看,确认自己的话不会被旁人听到,这才在长安耳边轻声道:“长安,那是你的叔叔。”小长安笑得单纯明净,永宁继续道:“他和你爹爹长得很像的,不过你爹爹是比他更厉害的英雄。”
国宴不是永宁能出现的场合,更何况她现在尴尬的身份,多半只会让思彰他们难堪。靖和帝还没有好心到会帮永宁开脱的地步,而思彰面对靖和帝,口中自然也难有关于思昭的实话。永宁从国宴之后的第二天开始,一直让念蓉去递拜帖,思彰始终避而不见。三日后她亲自站在鸿胪寺门口等待,没有让任何人陪同——除去念蓉,她的话不能被旁人知道,然而除去念蓉,她也信不过别人去保护长安。天上下着雨,她站在檐下,水迹漫过裙角、侵入绣鞋,让她觉得略有些冷。永宁先前已经获悉,思彰今日要入宫,她总能等到他的。
马车停下的时候扬起不少泥点,有些甩到永宁脸上身上。她取手帕擦了擦脸,就看到思彰从马车上下来,于是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思彰对她视而不见,轻巧从她身边绕过,永宁提裙跑到他面前,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下,突如其来的冲撞让她感受到来自膝盖的一阵钝痛。思彰冷冷看了她一眼,“宋夫人,请你让开。”永宁道:“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只想问问你,他还好不好?”思彰冷笑道:“宋夫人是想问谁的消息?本王初入景国,实在不认识什么人。”永宁哀哀一笑,“你何必明知故问?”思彰道:“宋夫人还请不要再和本王打哑谜了,须知本王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说罢抬脚就走,从永宁身边硬生生挤进门去。永宁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慌忙回头抱住他的腿,思彰习惯性地一踢,永宁全无防备,脊背重重撞在鸿胪寺大门的铜钉上,当即呕出一口血来,那青碧衣裙上开出大片杜鹃花。
思彰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永宁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满眼茫然,有些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身后的随从不敢贸然上前,思彰过去扶起她,永宁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气息有些微弱,“长安不是宋盈的孩子。”她在他耳边重复着这句话,双眸含泪,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想说什么?”思彰自己也被自己的猜测吓到,永宁“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凄切恳求道:“所以……我没有辜负他,真的没有……你告诉我吧,他究竟怎么了?他还在不在?”思彰终是没狠下心,低低道了一句“隔墙有耳”,抱起永宁回到马车上,吩咐道:“去公主府。”
永宁蜷缩在车中,弓着身子试图缓解疼痛。思彰含愧递上一方手帕,永宁没接,认真问他:“现在可以说了么?”思彰斟酌一番,道:“皇兄还活着。”永宁的目光一亮,无限欣慰的样子,随即难免有些担忧,“他知道我改嫁的事情了吧。他必定恨我。”思彰道:“皇兄不知道。”
“怎么会?”永宁愕然,不自觉地直起身子,疼得闷哼一声,“你们的消息一向灵通,我不信没有人告诉他。你不必安慰我了。”她现在的样子当然是很狼狈的,泥水和血迹染污了她的衣裙,略有些蓬乱的鬓发更显得潦倒,然而她坦然的态度,比起初见时的拘谨,更像是思彰假想中,足以配得上自己兄长的女人。永宁比在辽国的时候瘦了很多,全无生产之后应有的丰腴,巴掌大的一张脸有些病态的苍白,却难以让人因为她的脆弱而生起怜悯的念头。思彰轻轻叹了一口气:“皇兄之前身体一直不好,谁还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他。”“对不起,”永宁道,“是绮绣,我没想到她会做出那种事情。那种毒……他一定很痛苦。可我却在这里,什么也帮不了他。”思彰道:“公主该知道,皇兄的本意,就是不想让你陪他面对那些。”永宁无声落泪:“他想让我在的,他只是不忍心。你们……找到解毒的办法了?那他会没事的,对不对?”
思彰其实不想让她失望。他很害怕看到女人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样子,王妃日渐深重的绝望已经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永宁的失落和皇兄的衰弱,更让他感受到一种深重的悲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她:“那个孩子,他真的是皇兄的骨肉?”
永宁道:“你见了他就会相信,长安很像他。”有意避开先前的话题,不想让自己更加难堪。
思彰道:“我该替皇兄感谢你。”永宁苦笑道:“他走的时候,一定没想到我会有身孕,我自己也没想到。如果我知道,就是千难万险,我也一定要回上京去。在临安,他们都告诉我说思昭不在了,我想保住这个孩子,只有给他一个能被大景人接受的身份。可是现在……我很庆幸他还在,不过一切就都错了。我恨不得能长出翅膀,飞到他身边去,但我却很难说出一走了之的话来了。”
思彰问:“还能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永宁道:“如果我走,一切都瞒不下去。那么宋盈会死。你不明白,如果不是他,我和长安都活不下来,我不能就这么害了他。更何况……宋盈结怨太多,如果没有驸马的身份,他也会被人害死。思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宋盈是不会跟你到大辽去的,没有两全的办法。”
思彰不由道:“是皇兄自己把自己困住了,让他自己来拆解吧。”
永宁道:“不如……你帮我对他说个谎吧,就说我死了,或者……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宋盈再不需要我去保护,我就是死也要回去找他。”永宁语无伦次,哭得梨花带雨。思彰道:“公主不必说了。皇兄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他会替你想办法。他说过,等身上的毒解了,他会亲自接你回去。多了一个宋盈,对皇兄来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变故。在那之前,你安心等他吧。”
永宁抬眼问他:“我听人提起过,那是要刮骨的毒……”思彰苦笑道:“你不必从我这儿套话。皇兄不会让我说,我也不会告诉你。总算还有一线希望,就值得尝试了。或者怪我,不该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情,让他日后给你个惊喜更好。”永宁道:“那不一样的。你给我这个消息,我才算真的有了盼头。”
她简略对他说了自己一年多的经历,思彰也讲述了些大辽的事情,彼此都报喜不报忧,因此而有些共同的安心。
思昭还活着,他在远方想念她。世上还会有更好的消息么?永宁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要感谢上苍,即便她所要面对的事情依旧残酷,她的眼睛却不会再显得灰暗。思彰清楚地感觉到,此刻的永宁与方才那个跪在地上哀哀乞求的永宁仿佛是两个人。
永宁回府之后延医来诊治,她身子娇弱,胸口和背后都有青紫的淤痕。思彰有些忐忑地等待消息,念蓉含怯也含恨的目光软刀子一样地照过来。他浑身不自在,永宁在此时吩咐:“念蓉,你把长安抱过来。”
当那个漂亮的奶娃娃被放到思彰怀里的时候,他着实要克制自己的惊叹。这个与他有着同样家族血脉的孩子,眉眼间的确像极了他的皇兄。永宁已经涂过了药,被幼萱搀扶着出来。
当着外人,有些话无法言说,思彰道:“这孩子生得真好看。”单手揽着小长安,另一只手解下腰间的玉佩,让长安攥在手里,温和笑道:“这东西就当是我的见面礼吧。”永宁道:“太贵重了,王爷使不得,当心折了这孩子的福分。”思彰道:“这孩子的福分,哪里是我能折得了的。公主多虑了。”长安两手握着那碧绿的玉佩,似乎觉得花纹有趣,咯咯地笑出声来。幼萱不认得,但永宁知道,那花纹是完颜家的图腾。
总让思彰抱着孩子终归奇怪,永宁上前想要接过,小长安却不依,总赖在思彰怀里。永宁无奈道:“这孩子太久没见过他爹爹,让王爷见笑了。”思彰扬眉道:“不妨事。而且本王相信,他很快就能见到的。”永宁的目光又是一亮,轻巧地掩饰过去。思彰看着怀中的稚子,不由想起皇兄。如果他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两心那论生和死
永宁写了一封信,托思彰带回。为着不落人口实,直到思彰离开上京,永宁都没有再与他见面。自然,她不会让他带走长安。这样小的孩子,经不起那番跋涉。她很遗憾思昭还不能亲眼看到他们的孩子,纵然思彰雅擅丹青,那份遗憾还是无可补偿。
日子仍旧要过下去。永宁一面抚养长安,一面尝试去寻找可以两全的方法。最乐观的估计,也要等两三年之后,长安才可以健康地走完这趟路程,所以她的心急,其实也于事无补。想透了这一点,她很容易就冷静下来,哪怕是一贯单纯如她,到此时也难免想要有所筹谋。可悲的是,她意识到她斗不过已经在朝堂摸爬滚打二十年的皇兄。
关于思昭还在世的消息,永宁没有对靖和帝提起,甚至于除去念蓉,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宋盈和幼萱在内。永宁其实是很信任宋盈的,但一来秘密本就是知情者越少越安全,二来她隐约能感受到,得知真相的宋盈,多半会选择想办法送她和长安离开,而自己面对死亡。一直以来,宋盈的厌世表现得很明显,在宋夫人去后尤甚。他和永宁之间,因为永徽而有所联系,宋盈不能让永徽的妹妹失去最后的依靠,就如同永宁不能让永徽的夫婿被逼入死亡。如果宋盈获悉永宁还有其他选择,永宁所努力避免的事情就极有可能发生——这使得永宁再度步入一个困局——她的离开,便是对前者的无声宣告。永宁为数不多的心机,就消磨在了这个死循环里。
靖和十三年早春,春汛暴发,黄河下游再成一片泽国。
时任大名府尹名叫宋勖,是当今宋皇后的幼弟。宋勖一封奏折到京,弹劾董彦当年修筑河堤之时考量不周、偷工减料,致使此次祸事发生。那奏折写得声泪俱下,因了董彦一贯的令名,不好把所有罪责都推在他身上,便将董彦描述成一个做事有心无力,又极易被欺瞒的角色,乍看过去,不由得人不信。
朝臣自然照惯例分作两派,一派以吏部房毅成为首,认为宋勖忠公体国,董彦该落个办事不力的罪名,至于从重还是从轻发落,倒是又分作两派。老国丈宋闻庸在后头坐镇从轻发落的那一派,与房毅成等人唱双簧,整日里在早朝上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真正的另一派人,显得分外势单力薄。那派人以项铮为首,有礼部尚书袁东阳、工部尚书郑传芳的暗中支持,认为董彦无过,此次黄河泛滥,一是天灾使然,二是河堤年久失修,真算将起来,责任倒大半该落在宋勖头上。这派人的主体是一群初入官场、还没来得及学得圆滑的言官。虽说言官群体也算让人望而生畏,可是相较老国丈的根基,这群年轻人实在显得太过脆弱。
靖和帝作为永宁的兄长,自然是糟糕,作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