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演到第二折上,正唱起一句“您须见舞春风嫩柳宫腰瘦,怎下的教他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
永宁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震。她不必环顾,也知道众位夫人们的眼睛正纷纷瞟着自己,其间多有被精巧掩饰过的怜悯意味。她们当然不知道,即便是胡汉不同,也有个“人生乐在相知心”的说法,就好像当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皇兄也不知道。皇兄不愿让永懿去忍受那“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于是选中了她,与她凉薄的兄妹情分之外,更可见的是他对永懿的珍视和仁慈。对于那场婚事,永宁早已无所谓怨怪,却是在此时才真正为此与皇兄和解。既有此一念,听着后面的戏文,也就真真是要替那汉元帝遗憾,恍惚中就明白了皇兄当年的心境。
述律德光那一仗打得太狠,思昭又派错了使臣,大景合该以为大辽是虎狼之国——就如她初时所认知的那样——多年的仇恨,让人早就忘了去了解一个真实的大辽,纵然大景真的与高昌和西夏串谋,那也是她无法责怪的事情。她心中的怨,不觉散了大半,余下的只是对绮绣的刻骨仇恨,以及——如果事件背后有靖和帝做主使——对靖和帝的一腔私仇。
戏唱到后面,明妃投水,元帝祭奠,有几个多愁善感的夫人抽出手帕抹眼泪。永宁冷冷一笑,心想戏文里还是把事情唱得容易了,那一段念白是戏文里明妃的升华,却是对真正昭君的亵渎。一场和亲,要的永远不是当事人的意气——哦,当然,可惜了毛延寿,他在戏文里,额外背上别人的意气招致的灾祸。
施佩珊意外地看到她那一丝笑容。
董彦今日一身的病痛,要说起来,多半与永宁脱不开干系。董彦曾对她将起过靖和四年的寒冬,他在雪地里的荒唐举动。彼时施佩珊在震撼之外,总也会生出些嫉恨,日久天长的,嫉恨被点滴柔情汇聚的长河冲淡,就只剩下一丝好奇。她的位置离永宁不远,于是多次有意无意地瞟上一眼,但觉这位公主比董彦的形容中更加美丽,却已经不显得脆弱。佩珊不太明白公主眼中若有若无的忧愁是为谁而生,便理所当然地归因于这戏文牵动了她的隐痛。
永宁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一偏头刚巧对上她的视线,二人都是一怔,永宁先绽开一个笑容,佩珊也便微笑,颔首还礼。永宁向身边人问起那女子的身份,得知她是董彦的妻子,未免稍感意外——佩珊实在有一副太过平庸的相貌,以至于在这满园的莺莺燕燕之中,显得异常朴素和黯淡——永宁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才让自己相信,那风姿出众的董彦,的确选择了这个女人作为妻子。佩珊约略是注意到了她的诧异,此时已转过头去,巧妙躲开了彼此的尴尬。
戏班的班主这时又捧了戏单子来请永宁点戏,永宁笑道:“若尽是让我来点,可就是要给我扣上个待客不周的名头了。我亦不怕说出来被大家笑话,这些年身在辽国,早不知大景有什么新戏文了,还请各位姐妹指点一二,不然总听些旧戏,又有个什么趣儿。”又道:“董夫人,我昔年便听过,你是京中出名的才女,若是不嫌弃,你便先点一出吧。”佩珊连忙起身,道了一句“不敢当”,接过戏单子看了看,指了一出《紫钗记》,旁边一位李氏夫人笑道:“可见是状元娘子,点的也是说状元郎的戏文。”见永宁不解,佩珊解释道:“这出戏说的是唐朝李益和霍小玉的故事。其间虽有过不少波折,结局却是极好。”言罢微微一笑,似是想说“就如公主和驸马一样”。那张平凡的面容,忽而就显得格外温和可亲。永宁听众人都说佩珊这戏点得高明,便道:“既是这样,那就再好没有了。”班主忙退下去准备,不久丝竹声一响,台上就又演起一段传奇来。
这回的热闹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前厅酒宴的缘故,不时有丫鬟过来回禀自家夫人,说老爷喝醉了,要早些回府去。那些夫人们就不得不向永宁请辞,永宁自然表现得极为大方得体,有几位夫家和宋盈交好的夫人,还得到了永宁亲送至园门的优待。及至后来,走得人多了,眼见这边也难以为继,就各自先散了。董彦酒量虽可怜,有宋盈替他周全,倒是撑到了宴席最后。永宁送佩珊出去的时候,他正巧来接她。永宁的目光与他微微一撞,难免惊异于他如今的衰弱。董彦拱手对她行了个礼,挽着佩珊离去,两人没有多说一句话。
永宁目送董彦夫妇离去,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乏了,宋盈及时扶住她的手臂,看着走得缓慢却极稳的董彦,忽而心念一动,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作者有话要说: 《汉宫秋》是元朝的。《紫钗记》是明朝的。不要纠结这些细节……
我认真地推荐右侧的“作者推文”,其中两篇小说是我下载下来,自己排版,然后拿到打印店打印的作品(当时鹤唳华亭还没出全本),另一个是我的阅读笔记,作为一个书痴,我觉得那个比我写的文有价值很多。
☆、急景流年都一瞬
天际已现暮色,起风了,略有些冷。永宁不禁打了个寒战,随即向宋盈道:“该去给母亲请安了。”宋盈道:“天凉了,你去加件衣服吧。”话语中带着酒气,神色却是难得的和缓。永宁见惯了他冷着脸的样子,乍看他俊秀的五官生动起来,居然还觉得有些不惯,一时不知他眼中究竟映出了谁,但更清楚不该深究,于是笑道:“你要不要也换身衣服?这么重的酒味,也着实不太合适。”宋盈答了一声好,与她一起回房——宋盈如今的卧房就在永宁的旁边,两人仍是秋毫无犯,但不会再有什么流言传出门去,也就好装出夫妻和睦的样子——路上又道:“不要抱长安过去了。娘的病……别过给孩子。”永宁道:“可是她那么喜欢这孩子,虽然……毕竟也是个安慰。”宋盈道:“长安还小,万一有什么闪失,你承受不起。娘是开明的人,她既把长安当做自己的孙儿,心中也会明白的。”永宁低声道:“所以我才总觉得歉疚。”宋盈微微一笑:“不孝的人是我,我不会再有孩子了。”永宁心中微涩,劝道:“你这样说,姐姐也会难过。宋盈,纳妾吧,算是我替姐姐求你。”宋盈沉声道:“公主,你不明白。”
“这话你对旁人说都可以,但我怎么会不明白?”永宁苦笑,“我就是太明白了,才不得不劝你。当皇兄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何尝不曾想过寻死,可是宋盈,最终,我们会为了自己在乎的人活下去。长安终究是大辽完颜家的孩子,我猜想,不论你我,都不愿意让他继承宋家的门庭。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是因为姐姐而无后,姐姐难道不是要和你一起分担那无后的罪愆么?更何况姐姐那么爱你,她不会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宋盈仰起头,眯着眼睛瞧了瞧那红透半边天的火烧云,认真道:“公主的确是不明白的。人至察则无徒,我做过的事情,足够让我的子女不得安宁。既然如此,何必再祸及他们呢。宋盈现在活着的意义,无非是为父母养老送终,再把手里的案子查个透彻。真到了那一天,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尚且不知道呢。公主,宋盈从很多年之前,就是个行尸走肉似的未亡人了,从没想过回头,也已经无法回头。至于永徽……嗬……她若真的有灵,想必也是明白我的。”
“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我也会拼命保住你的孩子。”永宁斩钉截铁道,“宋盈,既然你我都已经默认了这场婚姻的价值,那就不要浪费了它。”宋盈看着她,笑容显得感激却疏离,“公主,我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公主不要勉强我了。”永宁遂不好再说什么,岔开了话题,问他:“董彦……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瞧着,他比从前憔悴了很多。”宋盈道:“从辽国回来之后,董彦自请治理黄河水患,再回京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有些不好。后来他虽娶妻,一年里仍是有大半的时间在河道上奔忙,身上落下大大小小的风湿,前年从治河总督任上卸任,皇上让他主管鸿胪寺,已经有些养老的意味了。”永宁问:“那他……他现在过得岂不是很不如意?”宋盈道:“也不尽然。董兄与夫人伉俪情深,又有幸相伴多年,我倒很羡慕他。”永宁无言以对,然而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叙述董彦的六年光阴,浅浅遗憾之下,心中也算有所安慰。董彦终究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虽然他从未选择过她,但他的快乐依然让永宁觉得放心。她带着一丝含而不露的笑意,沉默着回房,与宋盈各自换过衣服,一起到宋夫人那里问安。
宋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永徽去后尤甚,这些年一直盼着能有个孙儿,愿望实现之后,身体就开始撑不住了。宋盈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虽然照旧是公务缠身,但努力地抽出时间在家陪伴母亲。永宁请御医来看过,宋夫人油尽灯枯,最多还有一年光景。宋盈嘴上不说,心里的痛苦和自责却都十分真实。晚间永宁让念蓉去备了些清粥小菜,亲自服侍着宋夫人吃下。宋夫人连声说“不敢当”,永宁温言道:“娘,大景早有诏令,公主也要侍奉舅姑。先前是做媳妇的身子着实不方便,现下媳妇在您面前尽孝,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宋盈道:“这话徽儿也说过的。”话音未落,自己先是一怔。永宁接续道:“姐姐是宋家的媳妇,而今我也是宋家的媳妇。娘,我母后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后来沈妃娘娘生病,我也没能陪在她身边,您让我做一回我该做的事情吧。”宋盈向她投来带着感谢的一瞥,永宁低头避过。临走时宋夫人让宋盈留下,似乎嘱咐了好些事情。永宁心想,宋盈其实多半是不会听的。
一面是宋夫人,一面是长安,永宁的生活再度忙碌起来。她有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忙碌之中,一来长安和宋夫人都可谓是她的责任,二来她也着实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对宋盈所说的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感触越来越深。年关匆匆来到,仿佛一转眼就已经是靖和十二年的春天。三月的时候,她跟着宋盈去祭奠永徽,宋盈在永徽墓前带着隐忍意味的平淡,裹挟重重哀伤,将她也卷入其中。
永徽的墓没有设在宋盈的故乡,而是循了她生前的意愿,建在一片绿梅之中。那是她最爱的花木。永徽的倾城容颜,在永宁的记忆中早已模糊,她能想起的只是她的陪伴和自己的依赖。时隔多年,她再不能庇护她,永宁也不再需要旁人的庇护,她觉得这是让人有些感伤的事情——如果可以永远做个被保护的孩子,她不会选择坚强。
宋盈拂去永徽名姓上的薄灰,含着笑说:“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永宁也想这样告诉思昭。她很好,他们的孩子也很好。她不知道自己给孩子起名长安会不会让他满意,不过那方长安印是他留给她的唯一信物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绿衣那天回了公主府,刚满六岁的孩子,眉眼出奇的漂亮。她敏感地躲避着周身带着悲伤气息的父亲,宋盈对她也说不上如何亲近,永宁从旁看着,由衷地心疼这个孩子,对宋盈却不忍苛责。宋盈带着绿衣去拜见过宋夫人,一家人在一起用过晚饭,就要送绿衣回宫。永宁偷偷地问绿衣:“你想不想回家来住?”绿衣不解,“姨母,我的家在宫城里啊。皇上舅舅和皇后娘娘对绿衣都很好,比爹爹对绿衣好上许多,姨母为什么还要我住到这里来呢?”
永宁一怔,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宋盈会对长安很好,为什么宋盈会花那么多心思给长安办满月——他亏欠绿衣的,已经无从弥补,他是对长安还着对绿衣的债。永宁想,或者自己打心眼里想要对绿衣好,和宋盈的原因是一样的。她先前的那个孩子,若是活下来,只比绿衣小一岁,不知该有多聪明可爱。那个她没有保护好的孩子是她心里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缺,无论后来她对怀训、玉堇、长安和绿衣多好,都无从弥补从前的错处。思昭说过很多回,那不怪她,怪燕哥的加害,但永宁饶不过自己,和宋盈为永徽的事情饶不过自己是一样的。
宋夫人在靖和十二年的五月去世,满城榴花之中的丧事,在华美中反衬出悲哀。宋盈服斩衰,在前来吊唁的宾客面前,眼泪显得极为节制。如果不是亲见,永宁也无法想象他哀毁呕血的模样。宋家老爷没有回来,听说是已经云游去了。
丧礼之后,宋盈开始了他为期三年的守孝。他扶灵归乡,永宁原觉得自己该跟去,又念着长安还小,最终留在京城里。宋盈走的那天,她对他说:“我会时常进宫看望绿衣,姐姐的墓,我也会时常祭扫。”宋盈道:“有劳公主了。”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