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递给永宁,永宁闻得饭菜香气,难免食指大动,碍于董彦在,毕竟不想失了矜持,道:“有劳大人。大人若是不嫌,就坐下一起吃吧。”董彦有两分踌躇,念蓉在一旁道:“公主既这样说,大人也不要推脱了吧。左右这样多的菜,公主也吃不完的。”董彦恭敬不如从命,在永宁对面落座。
永宁一向是“食不语、寝不言”的教养,董彦也并不说话,夹菜都带着几分节制意味,永宁搁下筷子之后,他也停下动作。这桌上的菜倒还有大半剩下,念蓉怨道:“难得有这些好东西,公主还不多吃一点,白白的剩下,岂不是可惜了。”永宁笑道:“从前也没听你这样说过。”念蓉正想说从前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又觉得说出来实在不妥,便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董彦侧着头,远远看着山水层岚,任她们主仆说笑,有守礼的疏远。永宁忽而问他:“董大人,在看什么?”公主问话,是不可不答的,董彦遂道:“没有什么,春云春草而已。”永宁起身走出去,董彦和念蓉在后面跟着,她停了一会儿,才转头向董彦道:“大人明春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呢。”董彦微微一怔,永宁已继续说道:“‘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不知道右丞送的那个人有没有回去过,我却是回不来了。”董彦听得暗暗心惊,慌忙道:“公主……还请不要说这样的话。”永宁道:“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大人也不必在意。”董彦方又垂目应了一句“是”。
永宁抬眼看着他,因她身量未足,董彦比她高出许多,她的注视自然收在他眼底,而他不能避让,因此现出几分局促。一个风仪俊秀的男子,远观是一种模样,这样仰视起来又是另一种——仿佛同一尊观音像,站着看不觉怎样,跪下便顿时看到菩萨的悲悯,不由自主地有了三分信服——平常看董彦,便是丰神俊朗,此时更有些难以说清的滋味,如有一片鸟羽,在她心头轻拂而过。日光从树影间洒落,几分光亮、几分阴影,让这张温润容颜愈发俊秀,可他的神色也愈发难以捉摸。永宁欣赏了一会儿他的不安,满意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微笑道:“董大人只把我当作公主,还有周大人,还有那些个金吾卫,也都是这样。我平日想找人说话,也只有一个念蓉。难免是有些闷的。大人若是有工夫,也与我说说话好不好?永宁不才,虽也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总是上不了台面,还想请大人指教一二呢。”
董彦错开视线,低眉道:“指教不敢当,公主折煞臣了。”永宁道:“天下谁不知道,江阴董郎十八岁就是状元,大人这样自谦,也太过拘礼了呢。”董彦道:“臣原本也不过是个迂腐书生而已。”永宁黯然道:“大人这样说,是不肯与我结交了。”董彦忙道:“臣不敢。”话一出口,也觉得是拘束了些,又道:“承蒙公主不弃,臣是愿意的。”
到了江宁府,就要开始准备着渡江,也正好休整几日。董彦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竟寻到了一间大宅子落脚。这地方大约不经常住人,但打扫得也干净,最好的是地方够宽敞,那些个住了半个多月帐篷的金吾卫,总算可以好好安歇。永宁和念蓉照例是住正堂,董彦住在东厢,周康原本能在西厢住着,却情愿与他那些个弟兄们一起在下人房里。次日起来,董彦就出门联系船家,近午方回,说行期定在了五日之后。永宁知道这是他有意拖延时日,微笑谢过。
念蓉把永宁这些天换下的衣裳洗了,在院子里晾着。她所带的素服只有第一天所穿的那一身,后几日虽都是淡色,洗出来也是五色斑斓,煞是好看。永宁留董彦喝茶,用自己带着的龙凤团沏了一杯给他,待董彦饮过了,起身去取了自己上午写的一幅字来向他讨教。国朝公主所习皆是簪花小楷,永宁年龄尚小,功力不深,写来只是工整娟秀而已。董彦早年曾拜当今书法名家上官夫人为师,虽未学成个书家,造诣也算不浅。上官夫人的字秀逸挺拔,萧然有林下风致,他见的多了,心中自有一种仰慕,也成了评字的定式,因而他一向不喜欢簪花格的脂粉气。永宁的字柔弱有余、气骨不足,在他看来自然颇不入眼,却也不好说破。
她写的是唐时宜芬公主的诗作《虚池驿题屏风》: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那个“安”字边缘有模糊的晕染痕迹,想来该是干涸了的泪痕。董彦读得这样的文句,一时不忍再提对她书法的批评,片刻才道:“公主写这首诗,怕是有些自惹愁苦了。”永宁道:“那位公主身世可怜、遭际也可怜,所逢非时、所托非人。但想来我不至向她那样凄惨,这一路之上,大人也看到了,我同样并不似她那样绝望。只不过和亲公主的诗,我也只知道这一首,毕竟有合了自己心思的地方,这才写了下来。永宁不谙书道,写得拙劣得很,让大人见笑了。”
董彦看她言笑晏晏、神色如常,未施脂粉,然而双目也并不红肿,也就信了她的言辞,转过视线看着这张字,搜肠刮肚,想要寻出其中可以称赞的地方,口中道“公主过谦了”,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只能说出一句工整,不然便是违心。永宁见他为难,掩口笑道:“大人不必多心,永宁不过是想要讨教,又恐大人以后说永宁太过蠢笨,这才先行献丑,日后也好有个比较。永宁已备了纸笔,墨也是现成的,还请先生写个范本,来参照临摹呢。”董彦道:“公主虽是这样说,臣的书法也并不高明。”永宁依样道:“大人虽是这样说,我却也找不到旁人了。”董彦才不再推辞,问道:“公主想要臣写什么?”永宁便拍手笑道:“只求大人莫要写那道德文章,旁的是不拘的。”
董彦其实更怕这“不拘”二字。须知物不得其平耳鸣,诗文一事,本就是哀者多而乐者少,若写哀音,当然是万万不可,再数余下的,那山水田园之类怕惹了她的感慨,连带中原风物都不敢提,怀古难免含讽,男儿壮志是不合宜的,情爱相思之类更万万不可,虚与委蛇的应制诗,自己又不屑去写,这样想来,公主递过来的一杆柔软羊毫,竟无论如何不好提起了。董彦犹豫一阵,终是觉得自己的心思失之促狭可笑,搁下那支笔,另取一支狼毫,饱蘸了墨,写的却是一支慷慨雄壮的挽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宜芬公主:又作宜芳公主。天宝四年三月出嫁奚首领李延宠,至九月即被杀害。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墨迹淋漓的一幅字,写得有燕赵之士慷慨悲歌之态,一腔热血纵横捭阖,席卷天地。董彦自己搁下笔的时候,也很有几分恍惚。他终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操吴戈、披犀甲、带长剑、挟秦弓,那都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事情,然而唯此一念徘徊不去,竟让他无所适从。纵然不想马革裹尸,他胸中也是燃着一团火的。眼前这幅字,就恍如是他心中那团火肆无忌惮地烧开去,仿佛他意念中的刀斧终于劈砍下去,一路燎原,势如破竹,仿佛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永宁拊掌赞道:“这一支《国殇》,大人写得真好!”
而董彦却从眼前挥洒自如的刚毅字体里,看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八万将士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不能做其中的一员,他们死了,他还活着,卑微地、屈辱地活着。这使得董彦觉得,自那场大战以后,自己的一切快乐念头都如南唐后主的一晌贪欢一样可耻。对英雄的祭奠,时常安慰和掩饰了弱者的无能,也时常淡化了他们的负疚,削弱了他们的担当。董彦永远可以安慰自己,对他而言,有比在疆场流血更值得做的事情。这些年他判过案子、上过弹章,而后辗转于监察任上,自认也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再后来却是因此得罪了人,转入鸿胪寺,变成礼宾的使节,于是至于今日。董彦并不觉得,制定使节朝见的仪礼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更何况他所制定的仪制往往无人遵从——譬如先前的辽国使节,仗着那场血腥的胜利,在宫宴上耀武扬威,全然未把大景满朝文武放在眼里,而除去那个与他是同榜进士的、众所周知的书呆子项铮,谁有敢说他们一句不是?
想到这儿,董彦很有几分佩服项铮,也很有几分羡慕项铮。都说他活得迂腐,又焉知他不是活得聪明?死守底线的勇气,必要些血性才能激发,借着这股血性,他在旁人不敢出头的时候出头,说出旁人想讲而不敢讲的话,这是何等豪迈、何等激昂!有人为此笑他,无人为此罪他。众人为着身家性命、门楣富贵而俯首帖耳的时候,只有他直着腰板做他的黑面煞神。大景多少官员,仿佛也只有他,活得既顺了天理,也顺了自己的心意。董彦此时仿佛看见了项铮那张奇长而黧黑的丑陋面容,不由黯然惭愧。然而转念之间他想到,朝野上下,竟也无人真正在意项铮的言语,只将他当做一个笑话、一个摆设,这又焉非项铮心中一段大痛!
这又焉非董彦心中一段大痛!
他毕竟是个状元,自视是比旁人要高的,抱负也不输天下任何一个读书人。只是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董彦想要摆脱那屋檐,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屈居其下,方觉早年所读的圣贤书,一字一句都是对他的讽刺,而他竟无从反驳。
永宁的声音听来那么远,他多想装作没听到,可这偏巧是对他的赞语,他若不回应,就会显得倨傲。“公主谬赞了。”他微微低头,再抬头时,纸面上的金戈铁马都成了眼前的绮丽温柔,公主穿着藕粉色的长裙,盈盈立于目前,隔窗透过参差花影,黄莺婉转啼鸣。另一边,透过雕花木门,能看到晾在外面的彩色衣物,裙衫上金银线的刺绣反着光,明晃晃的,一派富贵闲适。当此际,他笔下的龙蛇就真的只是纸上的画符,是那绮丽温柔的点缀。这让董彦的恍惚更甚,以至于唇边保持着的笑意里,不觉间已带上了几分讽刺和自嘲。
永宁的烂漫天真里,却全无这一分讽刺,也容不下他的自嘲,欢喜地道过谢之后,她拿起那张书法,轻轻吹干,看了好一会儿,只是遗憾道:“可惜大人写的是行书,我笔力不够,一时是练不了的了。”
董彦一哂,幸而永宁未曾觉察,他也立刻明白自己失态。此处毕竟是公主暂时的闺房,董彦不敢久留,推说还有些事情,很快告退,永宁也不曾留他。
董彦出得门来,胸中一口闷气仍不得舒畅,却见周康迎上前来,手里拿着一摞拜帖,向他道:“董兄,你这名头可着实是够大,才一个时辰,门房不知道送来了多少拜帖,我让人挑了挑,光是江宁府的名士,就有这么多了。还有那些个官员、富户,你自己去看看吧。”
董彦道了谢,将拜帖接过,拿在手上略翻了翻。所谓名士,多数只是自称而已,并无太多真才实学可言,自然就不必见了。他随着周康去门房上看了,那堆积着的拜帖之中,甚至不无捎带求见公主的,这使得董彦觉得既荒唐又悲哀。他正色嘱咐了,此行是公事,不便与人私相往来,不论是谁,一律婉拒了事。周康笑道:“董兄这借口可不算高明,哪有出公差就不准人求见的道理。”董彦道:“高明不高明的,那也无妨。我不过是侥幸担了个才名,竟惹来这么多麻烦。”又翻了几张帖子,摊在案上,狠狠道,“周兄你看,这个是有名的狂士,多半是要指着我的鼻子骂上一顿才罢。这个写明了是盐商,无利不起早,这时候上门能是什么好事?最可鄙的就是这个,竟要拜谒公主,可见是异想天开。要是见了一个,难免就有第二个,一路上怕就没有个消停时候了。”
周康道:“你既这么说,那也就罢了。只是董兄今天是冲撞了什么不成,怎么这样大的火气?”董彦一愣,先引周康出了门房,这才说道:“实不相瞒,适才公主叫我过去给她写帖子,我写了那首《国殇》给她,边写就边恨自己无能,实在是不堪得很。”周康道:“你的胆子也大,这个节骨眼上,还写那种东西。”董彦道:“我原本也是想着,这位公主跟京城那些个贵胄不同,是个有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