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规矩了,你若不信,问问念蓉就知道。既然做了我的身边人,我总该送个见面礼给你。”她说着,去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拣了一支压鬓的小金簪,亲手给幼萱戴上,“我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去预备早膳吧。”她的笑容真诚而温暖,映在幼萱眼里,像极了当年的永徽——然而永徽从来没有这样对她笑过——幼萱不自觉地也随着她微笑,低眉称了一句“是”,静静收拾了东西退下。
“对得起对不起姐姐的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待幼萱走后,永宁转头对宋盈说道,“如今你我的关系,还有这个孩子的存在,都容不得你再说。”孩子有些哭闹的迹象,宋盈低头哄了几声,这才回应道:“公主说得是,我记下了。”永宁从他怀里抱过孩子,轻声道:“长安乖,不要哭了。”那孩子仿似听懂了一般,果然逐渐安静下来。永宁抱着他轻轻摇了一会儿,待他又睡熟了,正想叫奶娘进来把他抱回去,便看见宋盈怔怔地望着自己,忧伤和眷恋都写在脸上。“宋盈,”她直呼他的名字,“你想起姐姐了是不是?”
宋盈这才回过神,苦笑道:“让公主见笑了。”永宁道:“没有。你该信我,我明白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刚才我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没觉得是你,我以为是他……”说到这里,心中狠狠地疼起来,永宁低头吻了吻小长安柔嫩的面颊,凄然道:“宋盈,我与你是一样的心思。”宋盈唤来奶娘,抱小长安回去休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道:“公主不知道。永徽刚去的那几天,我整个人就像是被吸走了魂魄一样。奶娘抱着孩子给我看,可我一眼都不想见到她。皇后娘娘看不下去,这才把孩子带到宫里去。绿衣今年六岁了,可是真算起来,我陪着她的时间,可能连六天都没有。我甚至都没有抱过她的襁褓。”他重重地一叹,仰起头,自顾自道,“我现在都不知道,等她长大了,心里还会不会认我这个父亲。”清俊瘦削的男子站在窗边,遗憾的神态中有一种带着忧郁的美丽。永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道:“等再过两个月,我会去跟皇兄说,让绿衣回来的。”宋盈的眼睛霍然一亮,晃得永宁眼前一花,停了片刻却道:“还是不必了。她在宫里,总比在我身边安全。”
“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你未免多心了。”永宁在妆台前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宋盈道:“公主听过没有,现在我有个诨号,叫做‘玉面阎罗’。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他们虽然未必敢直接对我下手,却不会对我身边的人手软。公主有所不知,就在去年,有一回我多饮了一个琴娘的两杯酒,那琴娘误以为我对她有意,说出去自抬身价,没过多久,就被人发现淹死在湖里了。”
“竟然这样可怕!”永宁掩口道,“你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宋盈,我记得你不像是会跟人结下这等深仇大怨的。”宋盈苦笑道:“如公主所见,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宋盈了。”
永宁低眉细想了想,反倒释然:“我明白了,皇兄选定这桩亲事,看来还是英明的。”如果宋盈的世界当真已是腹背受敌,她的身份能成为宋盈最好的保护,而宋盈又刚好不算辱没了她,更不必提,两个人的曾经沧海,足以支撑起一段坚牢的患难之情,不能够相濡以沫,却可以彼此扶持。“皇上是位英主,也是位明主。像皇上这样的君主,总是最知道体恤臣下的。”宋盈淡淡说道。永宁一笑:“那么我真庆幸,现在对他而言,我更像个臣子,而不是他多余的妹妹。”
宋盈无意去开解他们兄妹间的心结,等幼萱端了红枣粥进来,与永宁一起用了些,仍是往衙门里去。永宁送他出门,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宋盈道:“公主,辽国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我会再替公主打听的。”永宁道:“好,那就仰仗你了。”
宋盈走后,永宁开始又一天的百无聊赖。因为身在月中,她不得出门,也就不必提去向宋夫人请安的事情,每天无非读书、练字、绣花。思昭最后的那封信她一直妥善收着,知道自己的身孕之后,再没有拿出来看过,而今孩子平安降世,她才肯偶尔纵容自己沉浸在思念里。往后的路还很长,她需要这思念支撑。永宁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自己如今的坚强,原来她可以为思昭做到这步田地。
直到晚饭的时辰过了,宋盈都没有回来。永宁问幼萱:“这些年,驸马一直是这样吗?”幼萱道:“从前不是的,但自从那件事情发生,驸马爷几乎天天都在衙门里。自打五年前入了大理寺,驸马爷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查案子,一年里有大半都宿在衙门里面,就是老夫人也劝不住。”永宁叹道:“姐姐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不愿意看到他这样。姐姐若是还在,他也一定不会这样。”又问,“他那个‘玉面阎罗’的名号,又是怎么一回事?”幼萱道:“驸马爷审案子,听说要是证据确凿,那犯人还是什么不肯招供,用刑也用得很重。不过驸马爷手底下,还没听说有什么冤案。不论是谁的情面,驸马爷都不会通融的。就在前年,他硬是把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判了斩刑。后来驸马爷被外放到大名府,好像就是这个缘故。公主有所不知,现在外面的人都说,这京城里有‘黑白无常’,专管那些旁人不敢管、管不了的恶贼。驸马爷是‘玉面阎罗’,还有一位项铮项大人,是‘黑脸煞星’。当官的都怕他们,百姓却都敬仰他们呢。”
永宁问她:“项铮?我似乎听过这么一个人物,是什么来头?”幼萱答道:“项大人是和驸马爷同年的进士,一直在做言官。至于别的,奴婢也不清楚了。”永宁想了一会儿,灵光乍现,“他是那个丑得出奇的进士?”幼萱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白,“项大人他……的确……”永宁笑道:“看来是了。我就记着,那年的进士里,宋盈俊美得要命,还有个人长得难看得很。我还跟永徽姐姐说呢,那两个人要是站在一起,一个是天上的仙人,一个是地府的小鬼。想不到,这两个人今天倒会被你们放在一起议论。”幼萱被她逗笑,“可不是么。项大人也到府上来过几次,每一回我们这些个做奴婢的都偷偷地议论,项大人要是有驸马爷一成的相貌,只怕也不会到现在都娶不到妻子。”永宁道:“你们这些促狭鬼,也就是没机会罢了,要是你们能嫁给他,还不高兴到天上去了。”幼萱道:“公主饶了奴婢吧,奴婢还是愿意伺候公主。”
永宁没心思再和她打趣,随口问道:“对了,董彦董大人也是那一年的吧。”幼萱想了一会儿才道:“公主是说,鸿胪寺的那位董大人?”永宁道:“他靖和四年的时候,他是我的送亲使,那时候他是在鸿胪寺,现今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我好像记得,他是那一年的状元吧,‘江阴董郎’的称号,你总该是听过的。”幼萱道:“可能是有的。公主,驸马爷是嘉定二十七年的探花,那一年奴婢才十一岁,刚刚入了宫,这些事情委实是记不得了。不过,如果公主说的真的是那位董大人,奴婢倒觉得,他怎样都比不得驸马爷的。”永宁觉得再问下去就显得奇怪,于是就此打住不谈,转而向她问些宋盈的习惯。
幼萱这丫头,说起宋盈便滔滔不绝。永宁毫不怀疑,府中的女孩子们,心里多多少少都会对宋盈有些爱慕之心。这样俊美的男子、学问与修养都好,原就是会让她们着迷的。幼萱心细,许多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驸马爷喜欢浅色的衣裳、喜欢竹叶花纹的织锦,茶是君山银针,点心是绿豆糕、栗子酥、芙蓉糕——”“你说什么?芙蓉糕?”永宁惊问。幼萱道:“是啊,驸马爷从前最喜欢那个的,这两年才有些腻了。”“噢。”永宁低低应了一声,忽然明白了念蓉这么多年不曾告人的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从第一章的时候,我就计划着念蓉喜欢宋盈了。“念蓉怯怯把东西都收拾了,想着自家的心事,也在角落里沉默下去。”这句里她的自家心事就是宋盈,虽然我觉得……没人能看出来。
☆、蝉鸣黄叶汉宫秋
小长安一天天地长大,脸上的壳落下之后,露出一张粉妆玉琢的面孔。念蓉那天的戏言成了真,这孩子果真很像永宁,不过略微有一点上挑的凤眼和高挺的鼻梁都继承自思昭。宋盈也是细长的眼睛,倒勉强可以瞒过去。
满月宴办得十分热闹,虽然这天气里没有什么应景的花木,但宋盈别出心裁地让人用彩缯装饰了院子里的枯枝,远远地看过去,真好像是置身于早春的园林之中。永宁细心妆饰一番,难得地涂了脂粉,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就变得娇嫩如花。当穿着绯色罗裙的她抱着小长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当真是倾倒众生。
宋盈在京中得罪过的人虽多,想要巴结攀附这位双重驸马的也大有人在,不过他的冷硬脾气又发作起来,除去从前就交好的旧友和不得不请的皇室宗亲,没人进得了公主府的大门。于是很多礼单被挡在门外,于是很多原本笑得谄媚的嘴脸,一霎就由晴转阴,恶狠狠地唾出一口痰来。
董彦和施佩珊到达公主府门外的时候,就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董彦抬头扫了一眼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原来是吏部文选司新上任的一个小卒,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禁不住想着,这件事要是被项铮知道,只怕眼前人那肥得让人眼馋的差事便要丢了。无他,热衷讨好权贵的人,总也难以抵御他人的讨好,只消项铮随便发一番议论,以宋盈的手段,不愁查不出他的劣迹。不过董彦没打算把这事情说出去——宋盈如今冷峻得全然不管人情,这使得董彦觉得他越来越像张汤或是来俊臣那样的酷吏,董彦一贯厌恶酷吏,他不想看到昔年好友真变得让人不敢相认。施佩珊抬手扶住他的手臂,柔声道:“董郎,我们进去吧。”他略一颔首,与她一起走入那场属于宋盈和永宁的繁华。
董彦当然是记得永宁的——你不会忘记一个让你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救的人,不论是以怎样的方式铭记——在迎娶了施佩珊之后,董彦想起她的时候并不算多,但要说没有任何挂念,只怕也是假的。他回京之后,因为身体的缘故,曾经消沉过一阵,那时满心牵念的便是永宁的消息。虽然,在最后,他被佩珊拯救。
入府之后,女子入内院,男子在外饮酒议事,董彦把佩珊送到月洞门边,这才拄着手杖,到前厅入席。项铮见他进来,抢先叫道:“董兄来迟了,罚酒三杯!”说着从侍者手中抢过酒壶,再要来三只杯子一字排开,斟得满满的,推到董彦面前。董彦的不善饮是出了名的,作为主人的宋盈就来打了个圆场:“项兄,你那朝堂上的毛病,在我这儿也收一收吧,等会儿万一灌醉了董兄,嫂夫人该说你我这黑白无常不近人情了。”项铮道:“算你说得有理,那这三杯酒,就劳你这个主人代饮了吧。”董彦笑道:“你们何必如此,我的酒量,也不至于这般不堪吧。”说着端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如是连饮三杯,倒惹出一片叫好声来。董彦搁下酒杯入席,席上众人,同榜进士居多,董彦毕竟是状元,单论品级,倒也算得平步青云,只是这些年都窝在小小的鸿胪寺里,没有实权,办得尽是些闲差,油水自然就少了些。放眼看去,除了自己和那两位无常,座中人几乎都已是肚腹微凸,衬得他们三个像是初入官场一般,不由也暗暗觉得有趣。
酒桌上的话题,无非前些日子查出来的燕王卖官案,案子查得极深,牵连出大大小小近二百个官员,甚至于他们那一年的榜眼也被牵涉其中,而今沦落到大理寺的天牢里去。这案子宋盈多少也经手了一些,当然知道座中也不乏与案件有所牵扯的人物,一面听他们数落燕王的种种不堪,一面在心里估量他们的侥幸,也咂出几分长安棋局、白云苍狗的滋味。他偷眼瞄了瞄项铮和董彦,前者一派逍遥,自顾自喝酒吃肉,后者浑然隐士态度,万事不关心的做派,不禁失笑——果真还是自己忿世嫉俗,活得拘泥了。
前厅里酒酣耳热眼生花,内院则显得约略清静一点。虽说也请了戏班子,到底永宁没心思看什么热闹,点了一出《汉宫秋》演着。那扮帝王的唱起一支《赚煞》,开头道是:“且尽此宵情,休问明朝话。”永宁听在耳中,忽觉颇为可笑。似这等人,还要明妃为他守节自尽,没来由地糟蹋佳人。于是暂且起身,到屋里去看看小长安。待哄得他睡熟,再回来的时候,已演到第二折上,正唱起一句“您须见舞春风嫩柳宫腰瘦,怎下的教他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