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讪讪道:“让人家知道你出征之前在做这个,你也不怕被人笑话。”思昭道:“不然我会担心。”永宁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自己也说了,一点小伤而已。”思昭笑道:“我不与你说了,不然你又该怪我惹你脸红。”
永宁低头不语,良久才道:“你一定不要有事,早早回来。”思昭道:“怎么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永宁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害怕。思昭,如果大景有事,我会殉国;但如果你有事,我……我也是活不下去的。”
“傻丫头,说什么呢。”他急切地搂住她,“我不会有事的。”永宁道:“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这一回我真的觉得好害怕。”思昭道:“你放心。我跟你保证,这是最后一回了,往后我再不去打仗了,好不好?”永宁埋首在他怀里,嗫嚅道:“我等着你,你千万好好地回来。”思昭安抚她睡下,永宁在梦里还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这些年她看上去坚强了很多,其实内里还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思昭俯身去吻她的眉眼,眉心舒展,异常温柔。
永宁原本想去送他,思昭说她脚不方便,又生着病,还是在宫里歇息得好。永宁想起两国正在交战,也就明白了思昭没有说出来的那些理由,把先前求的一个平安符放在他怀里,亲手替他穿上铠甲,送他出门。思昭约莫是觉察到她还在看他,走出去好远,还是回头一笑。
天色湛蓝如洗,思昭身上的战甲闪着粼粼的金光。永宁其实看不清他的那个笑容,但她记了很久很久。
思彰出发去了北疆,名义上是太子监国,但怀训一个八岁的孩子,再怎样早慧都是有限的,思昭把国务交给了皇叔完颜宗平,几个他当真信任的老臣,纵然引得丞相耶律光不满,他也浑然不在意——耶律光对他不满也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他的图谋,思昭看得很清楚。
永宁想要了解战事的进展,已经没有了思昭先前设下的那些阻碍。述律德光率领的军队,和大景的兵马一直处于胶着和对峙之中,双方都没有多少伤亡,这让永宁心中感激非常。三面的敌军,其实以大景这一支战力最弱,她知道思昭的安排是为了顾全她的感受。
此生得人如此,夫复何求。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
永宁的时光,在等待中被延展得静谧而美好。完颜宗平很少在她问起思昭身在何处时刻意避讳,虽然只是让她屏退了旁人,在地图上指出一个点,但是永宁的相思也算有了凭依。有一回她去披香殿找月理朵说话,月理朵还说,如今的永宁,柔软得越来越像一汪水了。永宁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真能做得到,也是一番修行。”月理朵笑道:“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永宁羞道:“姐姐又开我的玩笑。”月理朵伸手替她抿了抿额角的碎发,淡淡道:“公主是有福气的。”永宁见她神色凄婉,如同风中的最后一朵玉兰,想要询问又觉得不妥,便只道:“我还要羡慕姐姐的福气呢,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和他再有个孩子。”月理朵道:“你也不必心急,太医不是说了么,你现下的身体已经没事,孩子是早晚的事情。真有个孩子,忙得昏天黑地的,也不是那么好的事情。”永宁道:“我知道的,可我还是想再有一回。”她恬淡温柔的样子让月理朵想到安静美丽的兰花。
大约在四五个月之后,阿良拿着一封信,急匆匆地求见永宁。永宁奇道:“什么要紧的事情,跑得这样快。”阿良道:“陛下那边让人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说是直接交给公主。”永宁觉得手指有些发抖,勉强扯开了信封,却不是熟悉的字迹。有人在信中写着,陛下受伤,请她过去相见。
永宁知道军中不能有女人,也知道思昭平日不会让人看到他柔软的一面,她的双唇有些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大声道:“阿良,你去备马,我要去找他!”又向身边的念蓉吩咐道:“你叫上绮绣,一起收拾东西,我们一起过去。”念蓉匆忙接了令,永宁去翻出所有的伤药,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对别人泄露,擦干了眼泪,自己到月理朵那里,把事情都说了,回宫便对外称病,第二天夜里,在一队亲兵的保护之下离开皇城。
她走得很急,生怕会有什么万一。所以她幸运地逃开了三日之后那场攻城之战。
述律德光留下五千人,布置了数个疑阵,而后带着其他骑兵直扑京城,打的是老掉牙的“清君侧”旗号,目标直指永宁,和思昭重用的几个汉臣。述律家和耶律家的人纷纷为他开路,他几乎没有遇到多少像样的阻碍,就进入了皇城。当他领兵杀入延福宫的时候,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清瘦的背影,在灯火通明的凝和殿等待他。
“月理朵……”他惊愕地唤她。
那女子回过头来,平静得没有半分情绪:“德光,没想到再见你是在这里。”
她没有绾发髻,一身月白长裙,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熠熠发亮。德光问她:“永宁在哪里?”
手下士兵回禀:“将军,延福宫是空的!”
德光下令:“去别处找,不要放过任何地方!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南蛮贱人!”
士兵领命,很快撤离。月理朵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此时才道:“你找不到她的。”随即黯然一笑,“你终究是做了乱臣贼子。”
德光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偏过头道:“清君侧,是忠臣的作为。”
“荒谬!”月理朵怒道,“名号不过是把戏,你看得比谁都清楚。我且问你,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杀了公主?杀了那些大臣?再篡了这大辽的皇位吗?”
她站到他面前,逼迫他直视自己的愤怒。德光无可闪避,她眼中的火焰灼伤了他的双目,有些生长了多年的渴望,仿佛被引燃的树木,挣扎着化作灰烬。他质问她:“难道不该吗?月理朵,你的心被他蒙蔽了是不是?你处处与我们作对,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月理朵微微一笑,“你们做下的是什么样的孽,你们自己明白。”
德光觉得身体在颤抖,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已经狠狠甩了月理朵一个耳光,“你变了。贱人!”月理朵倒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我还应该是那个对你死心塌地的耶律月理朵吗?十年之前,我被送进宫来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你对我说耶律和述律家世代姻亲,往后两家的大业就要落在我身上——”
“不用说了。”德光生硬地打断她,“我知道我做过什么,而且我从不后悔。”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月理朵起身问他,“要一个早已经不是你同盟的女人,出卖她的盟友吗?”
“你不该!”德光扼住她的脖子。月理朵不知他是否当真要置她于死地,绝望之中,反倒愈发地镇定起来,“述律德光,这话你也问问你自己。提兵杀进皇城,这叫忠诚?留下被景国偷袭的隐患,这叫忠诚?你想要的是你述律家的赫赫荣华,是你述律德光的战功和威名,你在乎的,从来就不是大辽。忠诚?只不过是你野心的掩饰,是你的遮羞布罢了。”她抬眼看着述律德光,冷笑道:“时至今日,我真是觉得你又可笑,又可怜。”
“你胡说。”德光的手稍稍收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辽的基业,你又懂得什么!”月理朵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与他对视。德光狞笑道:“你偏喜欢看他轻视辽人、重用汉人,你偏喜欢看他妇人之仁。他不该做大辽的皇帝,只该做皇帝手下的将军。既然是他坐错了位置,那也怪不得我们。月理朵,我还真没想到,你会看上这个懦夫。”他松开她的脖颈,似乎颇为满意地看她伏在地上不住咳嗽。那道纤细的身影依然会牵动他的心跳,他也因此生出愈发强烈的、毁灭她的欲望。如果这女人是他最后的弱点和污点,他不介意亲手将她抹掉——可惜太过遗憾,他此刻还要留着这女人的性命,用以宣告自己此行的正当。
月理朵咳了很久,仰头问他:“你们会怎样对陛下?”德光道:“述律家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他的结果,不用我多说,你也猜得到。”“你弑君?!”月理朵惊呼,嗓音沙哑粗粝,又牵动一阵咳嗽,几乎咳出血来。
“我怎么会弑君呢?他是御驾亲征,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他还会是我大辽开国以来,最能征善战的帝王,享受万世的供奉和景仰。月理朵,你瞧,我成全了他的令名。”德光蹲下身子,托起月理朵的脸,“元妃娘娘,有朝一日,我也会同样成全你的令名。”
“不必了,”月理朵扭过头去,冷笑道,“你的所谓成全,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不过是玷污而已。”
“玷污?”德光玩味地勾起她曲线优美的下颌,“他对你不算玷污,我对你才是玷污了吗?”他撕开她的领口,右手毫不怜惜地按在她胸前酥雪似的肌肤上,月理朵嫌恶地挣扎,德光愈发放肆,扬手撕开她的裙裾。他伏在她身上,像一只嗜血的兽。
月理朵此时才知道极致的耻辱是什么样子。她扬手想要打他一个耳光,手腕却被德光轻松制住,他的舌探入她口中,月理朵毫不迟疑地咬下去。
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散开来,不知何故,月理朵想到了从前偷嚼过的梅花瓣。那时梅林深处走出一个少年,少年笑道:“姑娘,所谓‘吹花嚼蕊’,并不是这样的。”她本是一时兴起,不料被人看去当了笑话,故作镇定道:“你懂什么,梅花有灵气,是可以入茶入膳的东西。”虽说是全无根据的胡诌,倒也煞有介事。少年信以为真,“那还要向姑娘讨教。”她便有模有样地发起议论,当然,她自己知道,她话语中的主角,原本该是茉莉与荷花。
月理朵记得,德光后来对她提到过那天的事情。他说彼时他眼前只有红梅、乌发、白衣胜雪的佳人,明知她是信口开河,却不想说破,只想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
那个少年郎,而今成了这样。
述律德光恼羞成怒,月理朵在他终于放开她的片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再喜欢如今的你,但我也从来没有爱过完颜思昭。背叛的人是你,不是我。述律德光,如果污蔑我能让你觉得好受,那么毫无疑问,你才是那个真正的懦夫。”她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拾起已经散落的衣襟,抬手护住自己的胸口。略微喘了一会儿,她对他绽开一个至为纯净的笑容,“从前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现在……述律德光,我很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他狂怒的眼睛对上她寂然的眼睛。即便一切都已成过眼烟云,那份默契还在——他在她眼中,看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厌弃。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月理朵已经撞向了廊柱。他只来得及接住她坠落的身体,而无法看到她留给他的最后的眼神。
述律德光抱着昏迷的月理朵冲出延福宫,声嘶力竭地喊着太医。这是那些被士兵驱赶得如惊弓之鸟的宫人们,对于那个夜晚最深刻的印象。不同于那浑身血污,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男人,他们的元妃娘娘,圣洁而凄艳,如同暗夜中倏忽绽放的昙花。
☆、脉脉此情谁诉
永宁已经走得很急,但还是花了半个多月才赶到思昭所在的营地。长时间的车马颠簸,让她吃不下任何东西,每一次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她都会呕得直不起腰来。所有人都担心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会忽然倒下,不住向她建议放慢行程,可是永宁一路坚持到了最后。她记得曾听人说过,思昭听到她丧子的消息,几乎是同样的路程,只用了八天。这样算起来,还是她来得太迟了。
她几乎是从马车里跌下来,念蓉适时扶稳了她,又经历一回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折磨,永宁掏出手帕擦了擦唇边的污渍,向着闻讯赶过来的秋实问:“陛下在哪里?”秋实迟疑道:“公主,还是先让军医来看看——”“我问你陛下在哪里!”永宁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秋实叹了口气,在前面引路,永宁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好几次险些摔倒,念蓉和绮绣不得不在两边扶着她。自小养起来的风度仪态,此刻被她尽数抛诸脑后,永宁心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安慰,就是这营地之中的种种,没有丧礼的迹象。
思昭还在昏迷之中,因为伤在背后,只能趴在榻上。永宁伸手碰到他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思昭,思昭,”她唤他,“我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思昭全然听不到,又好像是没有办法给她答复,永宁沉默了许久,低低道:“我知道,是我心急了。我等着你,不管要多久,我总会在这里,等着你醒过来。”她匆忙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轻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