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燕哥的死,昭告天下的理由自然是暴病而亡,延寿还不懂事,和古被迫接受了现实,却不愿意接受搬来丽正殿照顾她们的王德妃,缠着闹着要到永宁那里去。王氏千方百计地哄了很久,才算勉强压下她的念头,然而和古每次见到永宁,还是本能地想要亲近。有时是花园里遇见了,扑到她怀里撒娇;有时是嘴馋的时候,支开奶娘,偷偷溜到延福宫去。永宁的表现难免让她觉得冷淡,思昭也不像从前那样宠她,和古有时候会当着思昭的面嚎啕大哭,那样子让永宁想到失去父皇的自己——燕哥再不好,都是会为那两个孩子遮风挡雨的,这与父皇对她别无二致——她心软,总是惹得自己难过,后来就故意躲着和古,思昭也有意对王氏嘱咐过这些,和古渐渐就很少出现在她眼前了。
直到永宁偶然听闻,说外面的人传她悍妒专宠,她才发觉,思昭已经很久没有往别人宫中去过。两个人每日相见,吃住都在一起,居然也没有互相看厌。她有意不让这传闻被思昭听到,虽觉得对不起月理朵和王李二人,还是想多有些这样的日子。思昭极利落地赏了造谣之人一顿板子,算是杀鸡儆猴,也将自己对永宁的宠爱,堂堂正正地摆上了台面。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思昭的心思的确恍惚过,患得患失得几乎不像是他,不过眼下他早已恢复在感情上一贯的张扬,事情原本简单,他看重她而已。
☆、天长地久有时尽
那年七月份,大景来的使臣同样是永宁不熟悉的人。她简单打扮了,和思昭一起出现在宴席上。因为是夏天,哪怕入夜,屋子里也闷热,宫中的御花园不便让外人进入,思昭便把宴席摆在了鸿胪寺的花园,傍晚时候,带着永宁一起乘车过去。
永宁平日懒得打扮,头上步摇簪子之类,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两支,花式也简单。府库里有不少样式华贵的金簪,也都在她那儿,却几乎每见她戴过。此时的永宁,难得地绾了个样式复杂的发髻,带着赤金的小花冠,发髻两侧各垂下三支金凤步摇。她推说头上的东西太沉,一上车就无精打采地缩在角落里,思昭原想着让她把头枕在自己肩上,却见永宁脸上施了脂粉,弄花了她的妆,只怕两人都要难堪。他便问她:“你这步摇要是摘下来,头发不会乱吧?”永宁道:“这发髻是绮绣盘的,我也是头一回梳这种头,不知道步摇是不是只当装饰。”思昭道:“既是这样,你暂且忍一忍吧。”说着话把右手伸到后面让她枕着,忽又问她,“你月信里肚子疼的毛病好些了没有?”永宁一怔,“好些了,不过还是疼。你问这个做什么?”思昭道:“算日子这就快了,既然还疼,今晚别吃凉东西了。”又忍不住薄责了一句,“你总是这样,一点都不顾着自己的身子,还不是要我费心。”永宁听了这话,觉得心里暖得很,故意嗔道:“偏就是要你费心。”
席上觥筹交错,永宁和思昭都被上一次的事情弄得怕了,谁都没贸然开口问大景的事情,那位使臣也不提,于是凉风好月、名花美酒,都被客套和虚礼糟蹋。虽然彼此都没什么兴致,这顿酒席还是道月明星稀时候才散,使臣将二人送到鸿胪寺门口,拜了三拜,思昭和永宁才升车离开。
不待永宁说什么,思昭就取下了她头上的两支沉重步摇,永宁倚在他身上,说脖子好疼。思昭难得的好脾气,让她背过身坐好了,自己替她揉。忽然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方才记起大婚那一天,永宁被凤冠折腾得不轻,却顾忌着怕在他面前失礼,咬牙硬撑下来。这丫头而今是顾不上那些了,思昭轻笑出声,永宁问他:“你笑什么?”思昭道:“想起来从前的事情。那时候跟你说,皇后的常服里有六支金步摇。你果真是没再跟我拘礼,如今这常服也不习惯了。”永宁想了一会儿,气鼓鼓道:“那时候谁嫌我个子小来着?我要是习惯了这身常服,被压得长不高,可就愈发不入你的眼了。”思昭笑道:“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这都有两年多的工夫了,等会儿我可得看看你长高些没有。”永宁啐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又拿我寻开心。”思昭笑道:“气性愈发的大了。”展臂环住她的腰,宽厚手掌覆在她小腹上,“别闹,肚子好凉,我给你暖一暖。”永宁无礼也先占三分:“明明是你自己贪凉。”思昭好言哄着:“嗯,那你迁就我一回。”
永宁轻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身子一僵,想起来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动作,那时她肚子里有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虽然很久没提过,这年头还是让她心里一阵抽痛,思昭有些担心地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永宁摇了摇头,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思昭,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思昭恍惚片刻,柔声道:“你身体还没养好,别着急。我们两个,来日方长呢。”大概是方才饮了几杯酒的缘故,永宁觉得头有些昏沉,说话前也顾不上先想一想,便问他:“你说的是真的?思昭,我会害怕的,害怕哪一天你忽然就烦了我。如果有个孩子就不一样了,哪怕为着孩子,你也会来看看我的。”思昭头痛道,“说什么鬼话呢。”永宁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得满足,借着酒意说道:“思昭,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你。你说,是不是劫数?”思昭笑道:“怎么能说劫数呢?你就当是命数吧。”
很多年之后,永宁再想起这段话,偏过头微微一笑,惘然道:“其实真的是劫数的。”
无事的光阴最好,春来赏花,冬来赏雪,他指点她练剑,兴致来了也会教她骑射。永宁好容易学会了瞄准,力气却总是不够,左右思昭不指望她靠这个跟人拼命,就时常握着她的手,帮她拉弓弦。思昭几乎从来不和她吵架,而她也很少能找到发火的由头。对永宁来说,那三年是她最好的时光。
思昭的爱情,有少年人的张扬,和成年人的细致。永宁二十岁的时候,思昭在御花园给她办生日宴,先前没走漏半点风声,给了她一场盛大的惊喜。夜空被花灯点亮,使得永宁想起辛稼轩那首久负盛名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思昭问她:“你喜不喜欢?”永宁轻轻点头,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即便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觉得再有避讳的必要。
月理朵还是老样子,大约接手了永宁半数以上的公务。她极少抛头露面,唯有每年的秋猎时分,惊艳全场。思昭始终敬重她,甚至为了她而废除立子杀母的规矩。
怀训长到八岁,愈发聪明伶俐,先生教的书,不到下学时分,都能倒背如流。永宁暗想,即便是大景最出色的皇子,即便是她的皇兄,都未必有这等聪明,不过是靠着勤能补拙,才修习出一身的学问来。又不禁想到思昭,不得不感叹,她的确是嫁了个奇才。
哥哥惊才绝艳,弟弟也不会逊色太多。思彰已经在朝廷里站稳了脚跟,他仍旧是闲散的做派,却也无人敢把他当做一个摆设似的王爷。萧姑娘去年生了个儿子,虽然脸上仍不见多少喜色,提起孩子的时候,目光也会亮起来。永宁是有些遗憾的——思昭为怕她再有什么闪失,始终注意着让她喝避孕的汤药——她想有自己的孩子,只怕还要再等一段日子。
思昭在早春的时候忽然忙碌起来,甚至有十几天的时间不曾踏足昭阳殿。永宁觉得担心,有时候会备几样吃食去勤政殿看他,也总在门口被秋实挡回来。后来听闻是西夏和高昌又开始不安稳,她知道思昭看重国事,就没有再多想。颇为奇怪的是,那段日子月理朵也不再常来。
之后思昭难得抽出一个晚上给她,永宁看他气色不好,不知是否是劳累所致,没有在问他关于政务的事情,让他舒服地泡了个澡,然后早早地睡下。思昭在睡梦中把她抱得很紧,以至于永宁在夜间惊醒。她犹豫着要不要挣开,因为胸腔的压迫而□□出声。思昭被她吵醒,见状赶快松开了她,犹豫着问:“没事吧,我是不是弄疼你了?”永宁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的,“我还好。你怎么了,是噩梦吗?”
思昭沉默片刻才道,“梦到从前打仗的事了。我吓到你了?”永宁道:“没事的。你等一等,我去点支甜梦香吧。”思昭按住她的手,“不用了,一场梦而已。”永宁道:“你最近照过镜子没有,脸色那么差,不知道是多久没安稳休息过了。听我一回,好好睡一觉吧。”
她轻捷地披衣起身,她的手从他手心溜走,像一尾鱼。思昭心里一空,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她为他忙碌,兽形的青铜熏炉里冒出冉冉香烟。她回到他身边,吹熄了灯,钻进被子里躺好。思昭触到她的手,觉得有些凉,永宁索性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取暖。他心里的空缺便被她温软的身子填充,刹那间真希望就此天长地久。
永宁很快睡熟,思昭揽着她,疲乏都被那甜梦香勾起来,却舍不得睡。外面有打更的声音隐隐传过来,不清不楚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闭上眼睛就看到方才的梦境,自己浑身是血,杀得眼睛也红了,□□挑落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士兵,而永宁忽然扑过来,他来不及收手,他的枪尖刺入她的胸膛。梦中永宁惊惶的脸、失措的眼神,都显得异常真实。思昭自己也清楚,他即将去做的事情,其实与这个梦境无异。
他对她承诺过,有生之年,绝不主动对大景发兵。彼时他给自己留了个余地——如果大景发兵,他起码可以派兵去抵挡——而如今那变成现实。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忙,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方式面对永宁。
思昭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怀里这个貌似温柔而软弱的女子,当年曾经为了她战死的同胞,一路素服入上京。一个人的血性有时候不会经常显露,但却会深藏在骨骼里,难以真正消磨。永宁在关于高昌和西夏的事情上都显得异常大度,那是因为一切不涉及她的故乡。这一步迈出去,他再无回头的余地,等到东窗事发的那一天,永宁大概再也不肯这样陪着他,更不必提为他点起甜梦香。然而他别无选择。思昭心中微微战栗着,在她为他营造的平静中睡去。
☆、关山难越
思昭选择了隐瞒。他派了一位参将去指挥与大景的战事,三万铁骑,是足以自守,而不足以大破敌军的数量,这是他所能给予她的极限。
四月初,与大景的战事还在胶着之中,就传来李元度再次出兵的消息。未几,庞特勒率军攻占北古口。思昭看着战报,直觉得背后发冷,让秋实去召思彰即刻入宫。
思彰到勤政殿的时候,思昭正握着朱笔,对着新画的地形图出神——那是他的习惯,把图挂在屏风上,用朱笔勾画进军的路线。他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单膝跪下,道了一句“臣弟见过皇兄。”思昭没有回头,只道:“桌子上有两份军报,你打开看看。”声音沉重异常,让思彰的眼皮毫无预兆地一跳。他看过军报,正对因那恶劣局势而感到遍体生寒,思昭已经在问他:“你看看,除了这样,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思彰抬头看过去,那地形图已经是完整的行军图,三万骑兵拨给对大景的战事,二十万面对庞特勒和李元度,另有十五万机动。思彰问他:“这十五万人,你要他们做什么?要我看,八万人去打景国,三十万去打庞特勒,胜算来得更大,皇兄也不必再亲征。”思昭镇定道:“那十五万大军是留给你的,北面还有个金国,虽然不成气候,还是提防些吧。”
思彰一怔。思昭苦笑一下,解释道:“是了,金国是个幌子。我只问你一件事情。三面受敌,你我疲于应对,难道就不会有人浑水摸鱼么?”思彰失声叫道:“耶律家和述律家!”思昭点点头,“再给我十年,我斩得断他们的根基。但现在还远远没到时候。大军在外,仅仅是述律德光手里的那一支兵马,就足够威胁皇城。朝中没有别人可以阻挡庞特勒,我必须要冒这个险。”
思彰思忖片刻,“三面出兵,必有串谋,分给景国的人马,真的太少了。”思昭道:“无妨,把述律德光调回来,这一仗交给他去打。五年之前,他能用五万人破景国的十万人,还敢斩首八万,哼,这三万人足够他用。再多了也是祸患。”思彰道:“我用兵是不如述律德光,不过用十二万战他三五万总也无妨。皇兄,我知道你是为了公主才走出这一步,但这毕竟也太大胆了。”思昭也不否认,“我同样不想看辽人打辽人。”思彰黯然一笑:“皇兄的决定,是谁都劝不动的。”思昭道:“我始终是妇人之仁,这一回是时候改变了。不论庞特勒还是李元度,我不会再给他们任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