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贯说出来没有停顿,说完自己都在鄙视自己。昨天阿寂主动提的时候我非不听,不听就不听,现在还要巴巴地特地问。阿寂却是清冷着眉眼,像是对我的问话早就预料到,声音古井无波,不紧不慢道:“圣上金口玉言,谕旨无可更改。太子殿下以赵佑仪年纪尚幼为由向圣上请求婚期延期,但圣上没有答应。宴会过后殿下似乎又去面见了圣上,但直到今天早晨赐婚的旨意也没有任何更改。”
我看着她,半晌之后“哦”了一声,张了张口没出声,阿寂看看我,面无表情顺利流畅地把我心中想问又不想问的问题的答案说了出来:“在圣上的旨意里,殿下迎娶赵佑仪是在一个月之后。”
心思被人猜出来,我心中很有撞墙的冲动。但真实的反应却是眼皮跳了一下,把自己在被子里裹得更紧,嘴角抿出一个笑容:“和春节一起过么?好日子。”
第二日我和阿寂又去了那个茶馆,这些读书人士又有了新话题,只不过是关于水患汛期,我不感兴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却没想到在对面的布店里见到了赵佑仪。
我估摸着我虽和阿寂一起着男装,但很容易就能被人认出不是正常男子。一般人看到我这般身高相貌的第一眼,肯定会认为我是戏楼伶人,要不就是宫中侍官;而假如那人像秦敛那般阴险狡诈,大概就已能想到我只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不过着了男装仍有好处,就是走在大街上人家头一印象还是会认为你是男子,只不过是个从事着不寻常职业的男子。鄙夷一下也就擦肩而过,不会再看第二眼。不像之前着了女装的时候,穿着普通衣服仍旧被人不住打量,那眼神让我觉得好像我就是一棵开了牡丹花的苞谷一样。
并且现在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赵佑仪也没有认出我。又或者可以说她只是在专心挑选布匹,无暇顾及旁边任何人,自然也就包括我。
挑选完一大堆红艳布料,她扬长而去。依然是昂首挺胸的贵族小姐模样,眉睫上沾染喜色,显然昨天的事还在让她兴奋不已。
阿寂皱皱眉,清清冷冷地道:“真傲慢。”
我回头瞅她一眼。她很快低下头,不再说话。
第三天我还是拖着阿寂去了茶馆。今日又有新话题,说是赵佑仪荡秋千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哭闹不休一直到秦敛赶到赵府。伤筋动骨一百天,如此一来,想要让婚礼无缺就不再可能。只能在婚期延期和单腿拜堂选一样。据说赵佑仪本来想按期举行单腿拜堂,被姐姐赵佑娥狠狠批评缺少矜持,呐呐之下只好通知礼部婚期延期到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之后就到了乍暖还寒的春分时候。按照现在的状况发展,不知届时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茶馆中每天都有新鲜事。第六日提到苏启前些天似乎有了大婚的意向,于是目前苏国皇亲贵胄里凡是有个待嫁女儿的个个都摩拳擦掌,安排各种不经意的巧合偶遇。苏启从早到晚都可以遇到环肥燕瘦且投怀送抱的各色美人,最后他烦不胜烦,索性闭门谢客。但饶是这样,还是有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钻进了他的寝宫,等他晚宴微醉归来,就看到有一个波光潋滟的美人堪堪躺在了他的床上,并且捂住樱桃小口,倒打一耙地高声喊“救命”。
我听罢笑得前仰后合。苏启曾经跟我抱怨苏国的美人都是母老虎,还是吃人不剩骨头的那一种。现在看来与之前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九天轮到了和我出宫有关的消息。传闻中我的形象更加坏,不仅美色害人,还是妒忌成性。一听说秦敛要纳侧妃,第二天便赌气离宫出走。而且出走之前还和秦敛大吵一架,秦敛气极之下任我在宫外飘荡,不管不问也不接我回宫。
传言描绘得有鼻子有眼,细节描述令人浮想联翩,让我不禁感慨这真是剧作家们的一块风水宝地。那些话本哪有这些文人书生们讲得引人入胜。
十天过去,我仍旧没有回宫,而秦敛也没有派人寻我。第十一日入夜,我尚未就寝,听到外面一片喧哗。推门去看,发现客栈一楼大堂已经聚满了严阵以待的官兵。
我扶住楼梯扶手,看着底下的人乌拉拉跪了一地。而秦敛一袭黑衣,背手站在大堂中央,姿态带着我极少见过的清峻冷淡。
然后他像是有所感觉,微微转身抬起眼睛,一下子就极精准地盯住了我。
灯火通明之下,他的眼眸深邃难摹,面容轮廓棱角分明。即便现在地势我高他低,我却依旧还是觉得他在居高临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我连稍微的拖延都觉得是在犯罪,一边腹诽一边不敢怠慢地下楼,走近他身畔时被他抓住了手腕,他背着烛火,用一种清淡又难辨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我一番,最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微微动了动唇角,吐出两个字:“回宫。”
第 十九 章
、
从我今天见到秦敛第一个时刻起,到我们回宫途中,他的表情一直不太好看。宽阔的马车中我俩并排而坐,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相距一尺远。而秦敛自拖了我进马车后就一直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有微弱的光线描摹过他的侧脸,映出他微锁的眉心,挺直的鼻梁,以及凉薄的嘴唇。
不得不说,侧颜当真端得无双的好风致。
我和苏姿以前闲着无聊研究各国皇室八卦那会儿,曾经总结过有史以来英俊又英明的君主,而苏国和南朝榜上有名。随后我俩又偷偷总结这些英俊又英明的君主的情史,发现了许多好玩的事情。
这么多任君王,倒是没有发现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反而个个都是走的极端,不是风流倜傥就是情根深种。而不论从正史还是野史看,我们苏国显然都属于前者。从开国到现在历任五位帝王,个个都是倜傥人物,从宫中倜傥到宫外,又从宫外倜傥到国外,闹出来的所谓的才子佳话数不胜数,只是子息却是一直不旺,到了苏启这一代就只剩他一个男儿长大。
而南朝正好相反。从开国到现在,除去当今的这位以外个个都是痴情种,并且痴情的程度还逐渐加深,到了当今圣上这一任戛然而止。历代帝王做过的痴□也数不胜数,可以为了所爱之人同大臣拈酸吃醋;为了宠妃一场风寒从战火冲天的前线一路星夜加急赶回来;为了美人的一句无心话兴一个家族,或者亡一个国家。
我那时候总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南朝皇室该是一个多么神奇的皇室。自古美色如祸水,而南朝的祸水自开国以来光明日大地流了将近三百年,竟也没有早就出一个昏君,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讨论这话题的时候正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谁也不曾料到我有朝一日会嫁给秦敛,谁也不曾想到我或许就有机会变成南朝的一锅祸水,而苏姿美眸微垂,语气淡淡地说:“也不知谁会嫁给他。”
这个“他”指代秦敛。我和苏姿那时候已经把他的生平事迹研究得十分深刻,熟悉得就好像秦敛真的和我们熟识一样。而我当时拍拍苏姿的手背,试图安慰她:“其实也不一定啊。既然当今这位君主不痴情,那他的儿子或许就已经把南朝历代帝王痴情的传统给废掉了,所以说嫁给他也没什么好的啊。”
当时苏启也在场,难得他能同意我的话,指了指团扇背面秦敛的画像,很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一定没见过南朝以前那些帝王的画像。我见过,嘴唇都厚的很。只是从这一任君主才开始变化,你再看看这个秦敛,嘴唇薄得就跟两张饺子皮一样,自古薄唇多薄情,这一定是个无情之人。”
我当时望着苏启,决定实事求是:“哥哥,其实你的嘴唇也挺像两张饺子皮的。”
苏启脸皮厚得很,云淡风轻地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只是“哦”了一声,平静道:“你的嘴唇倒是不像饺子皮,圆滚滚的就像是碾饺子皮的擀面杖。”
“……”
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一直都在盯着秦敛的嘴唇看,他一直合着眼,无动于衷,仿佛真的睡着了。我静悄悄凑过去一点,眯起眼,手指隔空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从发顶的玉冠,到颈间的衣领,秦敛的容貌精致而不阴柔,当真当得起南朝团扇扇面上的第一头牌。
我描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正打算退回原位去看窗外,手却被他握住。
如今的南朝已到了寒冷的冬天,秦敛的手还是很温暖,甚至连拇指上的那只幽绿的玉扳指都是暖的。我抬头看他,秦敛正一脸似笑非笑。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在宫外玩得好不好?”
我往后退了退:“比,比较好。”
秦敛道:“十一天不回宫……”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纠正:“十天半。我是早上离宫,现在才晚上,所以第十一天还没过完,只能算半天。”
秦敛凉飕飕地瞟我一眼,仍是说道:“十一天不回宫你还有理了?我几时说过你可以在外面待这么久了?”
我小声反驳:“可是,你也没说过不能呆这么久啊……”
“我确实没说过。”秦敛语锋一转,冷笑一声:“所以合着你离宫不归倒还是我的错了?”
“……”
秦敛又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摊开掌心,白色的丝绸面料立即舒展开,中间露出一枚铜钱大小的醒目红色。
见到这个东西的第一刻,我就开始不动声色往后缩。
秦敛说:“这是你绣的鸳鸯罢?”
我干笑了一声,猛地发力,想从他手中抢过来,结果还是被他轻飘飘躲开。
秦敛瞥我一眼,继续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绣完了以后才能出宫?”
我又干笑了一声,点点头,双手开始撑着座位往后退。
秦敛身体前倾,似笑非笑道:“所以,苏国的鸳鸯只有一个脑袋就算是完整的了?还只有鸟嘴没有眼睛,你以为鸳鸯和你一样,只知道吃不知道看就能活着是不是?”
我的身后已挨到了马车一角,退无可退。而秦敛堵在我面前,我试着推了推他,可他一动不动。
他一脸嘲弄,我看着他,最后索性闭上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脖子一梗,大声地道:“反正我就是出宫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秦敛哼笑一声:“怎么,想造反?”
我紧紧闭着眼,昂着下巴,过了一会儿四周变得寂静无声,我睁开半只眼,还没看清面前事物,一个重重的弹指就落到了我的额头上。
秦敛一点手劲也没省,我顿时痛得东倒西歪,眼泪都差点不留神蹦出来。结果他又施施然退回去,施施然坐端正,抚弄着袖口镶着的那一圈狐狸皮毛,慢悠悠道:“在外面这么多天,都做什么了?”
我捂着额头没有好声气:“什么都没做。净听茶馆里那些酸书生讲故事了。”
秦敛挑挑眉,问:“都听到什么好故事了?讲来听听。”
我想了想道:“那些人把南朝当今太子妃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美人,并且还是开天辟地第一祸水。祸国殃民,就没干过好事。”
秦敛眉目不动地“哦”了一声:“然后呢?”
我不平道:“我以前在苏国的时候风评明明很好的。即使比不上哥哥和姐姐,但总归也没什么坏评呀。谁想到来了南朝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仇视我,明明我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可他们那些话说得严重得就好像我真的是现世妲己一样。”
秦敛轻笑一声没说话。懒散地靠着身后软垫子,过了一会儿才弯了弯唇角,懒懒道:“你如果是妲己,那谁是纣王?”
秦敛拖着我出客栈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为什么要来接我回宫。这回出宫同上一次不同,按照我了解到他的个性,以及他惯常用的教训人的手段,他本该直接任我在外面自生自灭,最好是被小偷偷光了财物,落魄潦倒无处可归之下再冷眼旁观我乖乖回宫。如今这样亲自接我回宫,实在不该是他平日里做出来的事。
而等我回了宫,我才终于了解了原因。宫中已经传言纷纷。当今圣上连续两天昏迷不醒,晏驾之日或许就在这两天了。
秦敛把我押回东宫,自己却连门槛都没踏进就去了他的父皇那边,并且自此两天内都没有回东宫。第三天的清晨我还在睡觉,阿寂推醒了我,低声说道:“圣上薨了。”
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并无多少惊讶。待我们赶到时,身披孝服的人们跪了一地,哭声震天。赵佑娥率先看到我,和她的夫君大皇子秦旭一起向我致意。随后久未谋面的已婚丈夫秦楚也看到了我,很快眼前一亮,立即往我身后找阿寂。
看来他既娶了王妃,对阿寂还是不死心。我瞅他一眼,低声提醒他现在的场面状况:“三皇子殿下。”
“嗯。”秦楚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还是在找阿寂的身影,可惜找了半天没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