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楼听不到他说话以为他已经走了,转过身来发现他还在,略吃了一惊。怕他起疑尽量要装得坦然,撩起袖子到案上拿炭条,又去扯了张宣纸过来,笑道:“我说要给你做鞋,可是没有鞋样子,只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嗳,你坐,叫我画下尺寸来,就手剪也一样。”
一向指派人的人,这回受她摆布,显得有点呆愣。坐在圈椅里抬起脚问:“要脱靴么?”
“你的靴子合不合脚?”她低头看,厂卫的官靴是方头的,上面绣着流云纹。他是干净人,应该是上船才换了新的,连鞋底都一尘不染。她哀哀一叹,“内家样儿,样式的确是时兴的,不过鞋头太阔了,看上去呆蠢。”
他赶紧附和,“就是鞋头阔大,没那么跟脚。”
她婉媚一笑,“那些贩夫走卒东奔西跑,一双脚大得蒲扇一样,越阔越觉得松快呢!”说着蹲下来把纸铺在地上,伸手去替他脱靴,“还是照着脚样子做的好,大小都在手上。鞋小了脚委屈,鞋大了也一样委屈。”
他心头暖起来,可不好叫她伺候,往后缩了缩道:“你别动,我自己来。”
音楼也不坚持,蹲在一旁静待。别的男人怎么样她不知道,肖铎的考究精细简直要赛过女人,靴袜都是簇新的,清清爽爽没有异味。她也曾留意过他的指甲,甲缝干净整洁,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邋遢的男人多了,像他这么个人儿,你有什么理由不眷恋着他?
所以还能靠得这么近就是好的,不要什么世俗考究,她给他描鞋样,他安然接受。晨光里拉长的身影斜铺在船板上,音楼偷偷地想,真有些寻常夫妻的味道。
肖铎垂眼看,初夏时节穿得单薄,女人的衣领也矮下去了,她垂着头,露出一截粉颈,纤细脆弱,叫人心疼。他说,“我不缺官靴,你给我做双飞云履好么?家常穿着舒坦些儿。”
她抬起眼来望他,“怎么不要靴呢?我做得比巾帽局的好看。”
他嘀咕了下,“做靴子费手,没的弄伤了,大夏天不好沾水不方便。我上回听你说给步太傅做油靴,外头什么没的卖,要你亲手做?那么厚的麂皮,针线穿过去是好玩的么?”
他这一提音楼倒想起来,做油靴确实艰难,她还记得最后一针钠完,手指关节因为勒线都浮肿了,连拳都握不拢。她那时候期盼的是什么?不过是父亲的一个笑脸,一句称赞。因为音阁比她聪明,绣一方帕子都能让人抬举半天,她做得再多再好,却没有人愿意瞧一眼。
往事令人伤怀,她笑了笑,岔开话题,“外面做的不及自己做的仔细,没穿几回就进水了。你要软履简单,两天就能做成一双。横竖在船上无事,皂靴我也一块儿做,外头走动好歹是个门面。”说完又惘惘的,“我进京应选,音阁也许了人家,我爹的鞋,现在不知道是谁在打点。”
“令尊怎么说也曾在朝中为官,家道很艰难么?穿衣穿鞋还要你去料理?想来知道你爱听好话,哄着你做活儿吧!”他心里不大痛快,她小时候过得不好便罢了,长大还要替那个千金万金的嫡女进宫送死,做爹的两个里面挑一个,最后舍弃了她,她倒不记仇,还心心念念牵挂着,简直就是个傻子!这么个缺心眼儿,没人护着,往后怎么活?他拧眉问,“你替音阁进宫,她以什么身份许人家?应选的秀女都得是正房太太所出,她要是还顶着自己的名头,那岂不是要穿帮?”
音楼把画好大小的鞋样收起来,坐在书案前剪牛皮纸,边剪边道:“我和她换了个个儿,原先我父亲就有意和南苑王府结亲,嫡女过门,料着一个侧妃的衔儿跑不掉,可后来她摇身变成了庶女,听说只能做个姨娘。宇文鲜卑是锡伯族的旁支,他们管王妃叫福晋,管侧妃叫侧福晋。音阁这样的只能做庶福晋,才比婢女好一点儿,因为我父亲没有功名在身,闺女也就不值钱了。”
他听了哂笑,“令尊虽然辞了官,朝中风向把得倒挺准。和南苑王府结亲,真是个好买卖!不过他算错了,没想到你有这际遇。要是早知道他的女儿能叫皇上看中,必定后悔送进南苑王府做婢妾的不是你。”
他捅人心窝子不是头一回,话锋虽犀利,说的也都是实情。她怨怼地瞥他一眼,“别这么说我爹,全家就他疼爱我。”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吗?”
她语塞,坐在那里嘟起了嘴。有时她也问自己,到底那个家里有没有人把她当回事?人总需要寄托,所以宁愿相信父亲舍不得她。她逢人就说进京那天父亲送出去五里地,其实并没有,是她自己骗自己。父亲和她的辇车一道出巷子,狗尾巴那么长的一段路,不是相送,不过是顺道。过了门楼就各走各的了,父亲甚至没有交代她一句话。
可是揪着做什么呢?那些伤囤在心里会变成坏疽的,倒不如忘了的好。
肖铎越发觉得这丫头可怜,他前几天命人去查过步驭鲁的根底,步太傅当初辞官的真正原因可不是身子不济。玩弄权术不得法,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辞官能留个好名声,不辞官性命难保,这才离京回乡做起了闲云野鹤。她一直尊敬她父亲,那些话他就不说了,说了伤她的心,回头反过头来怨他,何必呢!
各怀心事的当口司礼监随堂裘安隔帘通传,说宝船停在渡口,沧州的都转运使得了消息,带着底下从四品以上官员来给督主请安。在岸上酒肆订好了席面,千万请督主赏光。
肖铎看样子很厌烦,皱着眉头对她抱怨,“这些狗官,正经事不办,一个个脑满肠肥光知道吃喝,还要老子费心敷衍他们。做什么找了来?我又不大爱喝酒,凭什么要卖他们这个脸?”
他嘀嘀咕咕的样子居然有些孩子气,音楼笑道:“都转运使是从三品,官职虽不高,却是个肥缺。再说人家巴巴儿来请你,你当真不去么?”
他磨蹭了会儿,无奈把那乌纱描金曲脚帽戴好,转到镜前仔细查验帽正,这才捋了捋袖口褶皱道:“我也没那精神头儿,敷衍两句就回来。听说沧州的驴肉火烧好吃,你等着,我打发人先给你送几个尝尝。”
音楼送他到门口,突然生出促狭的小心思来,眼波从他眉眼间滑过,曼声调侃道:“督主今儿是怎么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冷不丁待我这么和煦,真叫我浑身起栗呐!”
肖铎分明怔了下,像被戳中了要害,脸上腾地红起来。也不搭她话,匆匆转过身,大步流星朝跳板那头去了。
第37章意先融
南下南下,过了聊城上徐州,一路行来顺风顺水。
五六月里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曲岸垂杨,榴花照眼。推窗朝外看,两岸景致杳杳,隐约看见翠绿里夹带几簇嫣红,一波一波,水浪一样向前绵延伸展。
所有一切都有条不紊,肖铎途经各州县,说是说不愿意惊官动府,然而宝船动静太大,只要一靠码头就有官员谒见拜会。他这人怕麻烦,要紧的应酬满脸堆笑生受了,可是几趟下来也乏累。后来船就很少停靠了,或者夜泊,需要填补的用度番子们大半夜进城挨家挨户敲铺门,那帮人名声不好又穷凶极恶,所经之处闹得人心惶惶。
音楼倒是过起了大家闺秀的日子,轻易不走动,在舱里绣花做鞋打发时间。就是害了病,每每坐在梳妆台前擦口脂都走神。那夜就像一个梦,留在记忆里,够她回味一辈子。
彤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毕竟是贴身伺候的人,主子有点儿动静,做奴才的蒙在鼓里,很觉对不起她每月领取的俸禄,于是挨在边上敲缸沿,“曹春盎这人贼兮兮的,每回就见了我就挤眉弄眼,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不是还小吗,这么点儿孩子就打算找对食?”音楼说完了回头想想,她就长了一根筋,除了这个想不到别的了。
彤云装模作样长吁短叹:“这世道人心不古啊!干爹还没动静呢,干儿子倒想走在前边儿。主子,您说肖掌印多古怪呀,司礼监就他没往府里塞人了,他整天和东厂那些番子混在一处,别不是好男色吧!”
音楼不大高兴,他要是好男色,那她成什么了?她盘弄着衣带小心翼翼辩解,“那些阴阳人是什么样儿?走起路来扭得比我还厉害!厂臣有么?他身条儿笔直,走道儿威风八面,高兴了他还迈方步……”
彤云嗤了声,“他也就迈给您看吧,奴婢可没见着。不过我看见他揭杯盖儿……”她在她面前示范,把无名指和小指高高翘起来,“这样式的!您见过骨子里爷们儿的会这手势?”
音楼哑口无言,半天才道:“那又怎么的?谁没个小习惯?你夜里还磨牙呢!”
彤云老脸一红,“扯到我的短处上来,有意思么?我背地里和您嚼嚼舌头,您就这么维护他?主子,我问您,您和肖掌印,是不是‘那个’了?”
音楼吓一跳,“哪个了?我们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干。”
彤云啧啧地一长串,“瞧您这急赤白脸的样儿,越发坐实了!”言罢幽幽一叹,靠过来和她咬耳朵,“敢做就敢认,这半个月在船上,我看得真真儿的,肖掌印待您可不一样。我琢磨着和对荣安皇后肯定不同,肖掌印好像有点儿喜欢您,您自己没发现?”
音楼被她触到心事,发了一回怔。彤云打量她半天,料着她又要打哈哈推诿了,谁知竟没有。姑娘家有了心爱的人,心头那份窃喜怎么按捺得住?她也压抑得够久了,自己能憋出内伤来,于是拉着彤云问:“要是喜欢上太监,那这人还有救吗?”
彤云悲天悯人地看着她,“没救了。宫女和太监结对食是走投无路,但凡脑子灵便的,谁在那棵树上吊死!主子,其实我早瞧出来了,亏您把这个秘密守到现在,我真佩服您的定力!”
她愕着两眼似乎难以置信,“我就这么藏不住事儿?”
彤云心说三两句话就把您勾承认了,您能有什么城府!怕她挂不住,转头又安慰她,“我和您亲近,这种事儿瞒不住身边人。那我问您,您打算怎么办呢?和肖掌印捅破窗户纸没有?”
“捅破了大伙儿都不自在,我不敢。”她可怜巴巴看着她,“彤云,我往后可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题啊!彤云抚着下巴说:“您要三思,他可是个太监,您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您还年轻,千万别干让自己后悔的事儿。”
音楼觉得爱情并不建立在肉/欲之上,“他就是个残废,我也还是喜欢他。”
局中人,脑子发热不顾一切,哪里想得到以后!彤云劝过也就尽心了,看她一脸坚定,知道这回捞不出来了。再想想隔壁那位,除了挨过一刀,哪样不赛过那些泥猪癞狗?其实她觉得她主子挺有眼光,不过怕撺掇了她,没敢说出口。
“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坐在胡榻上说,“您有两条道儿,不过得先知道肖掌印他对您有没有意思。您要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劝您别吭声。那位和旁人不一样,他是属莲蓬的,心眼子多。要是知道您爱慕他,那您可放了软当了,将来擎等着接荣安皇后的班儿吧!可要是能找出那么点儿凭证来证明他爱您,那您胆儿就大啦,告诉他您也喜欢他,让他想辙去吧!横竖咱们不能先开口,没的掉了价,倒贴不值钱。”
音楼翣着眼问她:“就这么直隆通告诉他?”
彤云点头说:“是啊,要不您打算藏着掖着,进宫抱憾终身去?”
音楼很为难,“皇上那儿看着呢!”
“您想不出办法来,不表示人家也束手无策。要是他真爱您,让他带您私奔眼都不带眨的,全看他能不能放下现在的权势。”彤云说着笑起来,“嗳,太监和太妃私奔,八百年没听说过,有点儿意思!不过您走得捎带上我,我不能回家,叫锦衣卫拿住可没活路了。”
也只限于闺房里的笑谈罢了,私奔牵连太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过彤云说应该告诉他,她斟酌了好久,心思果然有些活络了。似乎的确应该告诉他,不管他有没有能力改变她进宫的命运,让他知道她的心意和他一样,有了寄托,将来活着就不那么寂寞了。
可惜类似于那天晚上的机会再也没出现过,他开始和司礼监的人议事,讨论怎么改农为桑、怎么提高蚕茧的产量、怎么和外邦人抬价谈买卖。从淮安到镇江,他都没有再踏进她的舱门。
时间长了,渐渐心灰意冷。一件事在脑子里琢磨太久,突然之间就觉得没有意义了。她在考虑怎么走进去的时候,也许他早就乏了,已经决定走出来了。
运河到余杭已至源头,宝船靠岸不在平常码头,造船局有专门承建的船坞,两岸泊满了福船和连环舟。州县的官员早在宝船进浙江辖下就得到了消息,厂公出行可是大佛驾临,不单是钦差大臣,简直顶半个皇帝。这么要紧的人万万不敢怠慢,船坞里清了场子,船工和大匠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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