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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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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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楼一向身强体壮,这回晕船俨然像得了场大病,一整天粒米未进,从榻上挪到床上,拢着薄被只顾昏睡。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窗外渐渐暗下来,不知道日行了多少里,船靠在一处弯道口扔了锚。这船上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吃饭是件大事。伙夫搬炉灶在甲板上生火造饭,锅铲乒乓,伴着水浪拍打船舷,她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了乡里的生活。石板长街,早上有邻居淘米泼水的动静。

外面喧闹,离了很远,船舱里还是静的。突然听见卧铺靠墙的方向传来笃笃的声响,缓缓地,一长一短。她支起身子细听,曹春盎说过这里敲墙他那里就听得见,她重新躺下来,说不清,心头若有所失。探手去触那上了桐油的木板,笃笃声又起,绵绵的震动,正敲在她指尖上。

第34章高唐路

行行重行行,三天功夫还没离开直隶地面儿。运河河道至青县段渐渐开阔,水流急起来,宝船吃水深,连带着前后六艘护卫的哨船,逆水慢舟,还不如赶车走骡行动得快。

又到天色将暗的时候,两面庄稼地掩映在沉沉暮色里,放眼望不到边。肖铎站在船头问:“还有多久到沧县?”

探哨呵腰回话:“再有三十里水路才到沧县,照这行程,要是一夜不歇,明早大约赶得上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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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了点头,“那今晚照旧开船,明早找个码头泊上半天再启程。”

底下人应个是,按着佩刀下去传令了。东厂十二档头,随行的有四位,刺探之外更要紧的是行保护之责。大档头佘七郎是个行事稳重,颇有远见的人,待他身边无人方上前来,唤声督主道:“咱们离京,早有消息传到金陵去了,属下料着南苑王府必定有动静。督主这趟少不得要和宇文良时打交道,督主当得提防,此人面上君子谦谦,背后行事却未必光明磊落。上次的铜炉案,矛头直指南苑王府,最后消息居然断在半道上,可见那南苑王也是个厉害角色。”

肖铎脸上无甚表情,只往前面开阔的水域眺望。天上一轮明月高悬,船头水面自是银光点点。他背着手一叹,“好月不共天下有,总有些不安分的人试图扭转乾坤。宇文良时这人,可以是敌,也可以是友。不过要斗起法来,大约也是个好对手。”

佘七郎见他这样说便不再多言了,他一个人一颗心,抵得过庙堂之上十个文儒。眼下皇帝新登基,踌躇满志整顿天下,他略往后退一步,对他的根基并没有大的妨碍。但是君王心毕竟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将来这实权能不能收回来。聪明人善于左右逢源,哪边都不得罪,处处都占着先机,可不就如他所说,亦敌亦友。要紧时候倒戈一击,他就是弓弩上的机簧,胜败也全在他。

“船上警跸自有属下们周全,督主旅途劳顿还是早些安置。明早到了沧县,上岸填充些补给,接下来往东南过大浪淀百里盐碱地,恐怕是没有人烟的,再要停靠需到德州了。”

肖铎听了颔首,回身看,音楼的舱门里透出光亮来,他心里记挂,便问曹春盎,“娘娘的晕症都好了么?”

曹春盎道:“大夫留了话,叫每天压娘娘的第二厉兑穴,连着压上二十天,往后晕船的症状就能根治了。儿子每回给娘娘送吃食,总看见彤云捧着娘娘脚在那儿按压,主仆俩有说有笑的,我料着娘娘的症候缓解得差不多了。干爹要不放心,何不过去看看?”

他想也是,以往在府里日日都要照面的,到了船上怎么反而避讳起来。东厂番子再厉害,都是他手底下人,又有什么可惧的?他自嘲地笑笑,大概真的有哪里不对劲了,原先一味只知道戏弄她,她就像个玩意儿,是他机关算尽后最有趣的消遣。他也承认当初福王知会他时,他想过用对付荣安皇后的手段来对付她。女人么,有几个是油盐不进的?深宫岁月寂寞,不得君王恩的人,别处找慰藉也在情理之中。连荣安皇后都能沉溺,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儿,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么?

可是他千算万算,忘了把风险计算进去。挑挞得久了,自己一不小心栽下去,摔了个脸面尽失。留是留不住的,不过不再指望互惠互利,把她捧上高枝,好好在宫里坐享富贵也就足了。

他缓步踱到她舱前,犹豫了下,还是在门框上敲了敲。

她在灯下描花样,不学无术了这么久,玩得有些厌了,那些女红再不拾掳起来,万一手生了就撂下了。听见敲门声抬起头来,支使彤云去看看。彤云打帐出来行了个礼,“督主来了?娘娘在里头忙呢!奴婢找小曹公公讨炭条去,督主里面请吧!”说着欠身出去了。

音楼手里的画笔顿在一簇花蕊处,突然心跳大作。他这几天来得稀松,但是夜夜临睡敲她墙板,这样含蓄温情的小动作,竟盖过以前的千言万语。她紧张起来,笔尖颤抖,满手都是汗。暗啐自己没见识,越来越受他影响,往后只怕要步荣安皇后的后尘了。她心里都明白的,可是明白又怎么样,她自控能力很差,自己还没察觉,就已经让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定了定心神搁下笔,站起来的时候他正撩了水墨帐幔进来,月白的团领衫,头上戴累丝金冠,如玉的脸庞,印刻的是淡淡的笑意。

“娘娘在忙什么?”

她回身看了桌上一眼,“描几个花样,回头绣汗巾用。”又笑道,“厂臣现在这么拘礼,真叫我不适应。墙头敲惯了,进门也知道敲门了!”

他不来寻她的衅,她倒得瑟起来了!肖铎道:“臣敲舱扳,也盼着娘娘有回应,可是连着两三晚都是石沉大海,臣还以为娘娘压根儿没听见呢!”

她不回话,心头微漾,只抿嘴一笑。比个手势请他坐,自己提壶来给他沏茶,往窗外看了眼,“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停船么?”

他呷口茶汤道:“今晚连夜行船,明早到了沧州地界再歇上半天。您瞧瞧有什么要添置的,可以上岸筹备。”

她说:“这里样样都有,我也没什么要置办的。”稍稍一顿抬眼看他,“厂臣,我给您做双鞋吧!以前我爹的油靴和软鞋都是我做的,他总夸我手艺好,懒了这许久,生疏了倒可惜了。明儿还是上岸买些尺头,厂臣是要靴还是要履?”

肖铎手里托盏,按捺住欢喜低头看指上筒戒,怕不小心那份感情从眼睛里泄露,叫她捉住了引出尴尬来。便道:“内侍的穿戴有巾帽局打理,每年冬至从节慎库提数十万银子用在这上头,样样都是现成的,娘娘何必费那手脚。”

“那不一样,我亲手做的,是我的心意么!”她说着,又转过去挑拣花样子,自顾自道,“还是做靴子好,做得结实些,穿得也久一些。这趟回浙江是最后一次在外头晃悠了,等返京就得进宫去,往后哪里能那么随性!给您做个鞋,叫人知道了背后还得编排呢!说太妃和掌印怎么怎么了……”她憨傻笑道,“我是没什么,带累了您的清誉,那罪过可大了。”

前阵子他总和她提起进宫的事,她听得不耐烦了就发火,到后来他自发避讳了,今天她倒敢于直视了。他不解地打量她,“娘娘愿意进宫?因为上回皇上许了您一只叭儿狗?”

“也不是的。”她低头把纸一张张收拾起来,夷然道,“不单是为一只叭儿狗,我觉得皇上脾气不错,深交了或者还是个良善人。再说你们大伙儿都认为我该进宫,那我就听你们的吧!难道厂臣想留我在肖府么?”她认真地看他,可是他不答话,眉头渐渐皱起来,她心里倒松泛了,咬着槽牙说,“进宫就进宫,不过厂臣要助我摆脱太妃的衔儿,我要当妃子、生皇子、将来做太后!”

她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自己调侃一番掩嘴吃吃地笑了。

他叹了口气,“臣能为娘娘做的有限,不过娘娘的这些愿望,臣竭尽全力,也会替娘娘达成的。”

她期待的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回答,只觉失落慢慢涌上心头,再也笑不出来了。手里摆弄着那个艾叶填充的布老虎,艾叶防蚊,这种小挂件从端午过后就开始用,一直留到夏季的收梢。她转过身,踮起脚尖去够立柱上的银钩,因为向上伸展,身腰益发显得纤细了。肖铎默默看着,然后调开视线,突然发现一切倒转过来,伤嗟惆怅的反倒成了他,这个夜也因此变得异常恼闷起来。

初夏时节蠓虫多,运河上也有,遇见光亮,成堆的涌进来,撞击着灯罩劈啪作响。那些蠓虫寿命短,大概撞得太凶了,一下子毙了命,很快烛台下就聚集了一片,拢起来足能装满曲柄勺。音楼垂着嘴角抱怨,“这些虫傻么,也学飞蛾扑火,看看这下场,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这话听着总有隐喻似的,他握紧佛珠低垂的坠角,两块碧玺相互摩擦,发出碳棒起焰儿般的细凑之声。沉默移时才回过神来,声气儿也恢复了平常模样,笑道:“舱是木柞的,吸了一天的热气,晚上一股脑儿都释放出来了,娘娘在里头不热么?前面甲板上他们吃饭,臣领您到后边凉快凉快,去不去?”

登船好几天,一直没机会出去走走,他这么提议,音楼听了自然高兴。推窗往天上看,一轮皓月当空,空气微凉,果然比舱里舒服得多,便雀跃道:“带上酒,咱们赏月划拳,那才热闹。”

她年纪到底还小,十六岁的姑娘,心里载得了多少愁绪?他应了声,出门吩咐曹春盎拿酒来,自己带着她往船尾去了。

第35章醉明月

这样大的船,信步游走都是开阔地。船上戒备森严,尾楼甲板上也有戴刀的锦衣卫。他挥手命他们退下,提溜着酒壶,拖过两个木头杌子来,请她坐,把酒递给了她。

运河中心水流湍急,宝船挨边走,能减少些阻力。他站在船舷旁,堤岸高埠上的柳条从他肩头滑过,抬手摘了片叶子,冲她扬手道:“臣奏一曲,给娘娘助兴。”

音楼抚掌道好,他吹的是《平沙落雁》,古琴曲,用柳叶吹出来又是另一种味道。曲调略快些,绵延不断,九曲回肠,在这寂静的夜里,从这铁血铸就的战船中飘出来,是刚与柔的融合,说不出的哀伤幽怨。

一曲毕,音楼不知怎么称赞他,站起来颇豪迈地举樽,“好!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干杯!”

她没有等他共饮,自己先干为敬了。他对酒一向不大热衷,就算喝也只是小口,她却不一样,闷起来就是半杯。他劝她少喝,“喝多了伤身,要闹头疼的。”

她却不听他的,回手笑道:“我是借酒浇愁呢!一想到回京后就得进宫,我脑仁儿都要炸开了。”

他听了歪脖儿问她:“娘娘不是有雄心壮志要做太后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打退堂鼓了?”

她摇头道:“玩笑而已,我又没有媚主之姿,宫中佳丽三千,哪里轮得到我!厂臣上回不是说要给我找师傅的吗?如今寻摸得怎么样了?”她絮叨着,也不用杌子了,往甲板上一坐,两臂撑着身子,仰天看头顶上的月,“是该好好学学了,再不学就来不及了。不瞒您说,其实我很笨,也就是看着挺机灵罢了。”

肖铎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嘲笑她,真的压根儿不算瞒,她本来就不怎么聪明,说机灵也谈不上。但是就这么个平平常常的人,莫名叫他体会了什么是牵挂。他也知道自己的脾气,但凡心思重的人,要喜欢上一个女人,除非她赛过自己,能叫他心悦诚服。否则干脆找个傻呆呆的,需要人保护,好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也是一种别样的满足。

他在一旁掖着袖子回话:“娘娘切勿妄自菲薄,臣瞧娘娘就挺聪明。娘娘对现在的生活不是没有怨言,只是碍于家人不能挣脱,是不是?”

她低头想了想,“是啊,我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唯独父亲不能不管。我虽然是庶出,毕竟是他的骨肉么,他总是疼我的。”

“所以娘娘要学本事,也全是为了家里人?”他撩袍坐了下来,“上回说替娘娘找师傅,现在想想还是不必了。有些人媚骨天成,不用雕琢也如珠如玉。娘娘这样的……画虎不成反类犬,失了天质自然倒不好了。”

她横过来一眼,“真伤我心呐您!不过也是,要是进宫的是音阁,说不定早就宠冠六宫了。”

她递过杯子来,他同她碰了一下,慢慢长出一口气道:“果真如此,头一个殉葬的就是她。宫中路不好走,没有人扶持,太过拔尖了只有被毁掉,尤其这样的年代,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厂臣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她打了个酒咯,好像喝多了,看天上的星都在旋转。她闭了闭眼,有点坚持不住了,慢慢倒在甲板上。

他说:“谁没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别说臣,就连紫禁城里的一国之君也一样。”

她转过头来看他,“厂臣不怨皇上吗?你助他登基,结果他要学明太祖了。”

“娘娘一点都不笨,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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