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观察她半天,她只是哭,乳母被带走的时候跌跌撞撞追出去好远,却不敢再喊她一声。
按理是不轻不重的罪,他背后使了把劲儿,那乳娘受了笞杖后逐出宫,仍旧发回原籍,并没有取她性命。他把乳娘的情形告诉她,帝姬对他感恩戴德。他在她宫里伺候了将近一年时间,除了日常的琐碎事物,也负责监督她的课业。他和她的关系说起来有点复杂,明面上是主仆,私下里他是她的良师益友。帝姬年纪小,面嫩心软,对他敬重和敬畏兼存,还有那么点刻意讨好的意思。她特许他在没人的时候喊她的名字,她的闺名叫婉婉,自从有了封号后,这个乳名几乎不再使用了,她带了些轻轻的哀怨,皱着眉头对他抱怨:“我将来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究竟叫什么了。”
只是后来司礼监的掌印老祖宗年迈,他使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把交易接过来,里面的艰难也不足为外人道。任了掌印离开毓德宫,转头提督东缉事厂,人贵事忙,渐渐就与她疏远了。
“长公主找臣,定是有事吩咐吧!”他缓声问,“臣要是猜得没错,是为昨儿夜里的事?”
合德帝姬面上一红,讪讪道:“厂臣何等聪明的人,哪里用得着我多言!正是昨夜的事儿,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来托付厂臣。大行皇帝从显了病症到晏驾,这里头拢共半年时间,宫里愁云惨,也看不见谁脸上有个笑模样。上月龙御归天,我又连着在奉先殿祭奠祈福七日,弄得人都恹恹的。前儿听人说起宫外梨花节当口有夜市,就想出去找点儿乐子……”她顿了下忙又摆手,“你别怪罪我宫里人,没谁撺掇着我,是我不听劝,执意要离宫的。今儿来找你,就是求你别往上回禀,要是追究起来,只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好歹替我捂着,我不能为了一时贪玩儿害了身边的人。横竖我答应你,往后必定恪守教条,再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回的事儿厂臣就网开一面,叫它过去就是了。
肖铎明白她的意思,皇权虽更替,太后依旧是她父亲惠宗皇帝的元后,并不是她生母,要是有点小纰漏,就算哥子能带过,传到太后跟前,她一顿挂落儿少不得要担待。他颔首道:“长公主不必多言,臣昨儿早早就歇下了,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何来捂着一说呢!”
合德帝姬脸上闪过讶异的神情,很快回过神来,又馨馨然笑了笑,“厂臣说得是,是我失言了。”语毕眼波悠悠递送,踌躇了下,还是没能忍住,“那个姑娘……是谁?”
他听她这么说,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长公主问的是哪一个?”
既然从来没有在外面相遇,那么他和别人同行的问题她也没理由问。她顿时住了口,一时不知道怎么把话圆过来。他了解她的秉性,她太实诚,年纪又尚小,他的那些迂回的手段也不忍心用在她身上,因道:“臣这两天就要启程南下了,恐怕要在江浙苏杭一带停留阵子,您在宫中多保重,等臣回来,带些江南的小玩意儿供您取乐。”
她脸上倒淡淡的,“哦,江南好是好,但并非久留之地,厂臣还是尽早回来,没的走久了朝中格局大变,再要挽回又得花一番工夫了。”
肖铎听得出她话里有话,眯着眼道:“您是爽快人,今儿怎么积糊起来?”
帝姬有些难为情,“厂臣别取笑我,我是吃不准消息有没有用。前儿太后宫里设宴,皇上也去了,在东配殿里和人说话,提起什么西厂,恰好叫我听见。这事儿厂臣知道么?”
肖铎听了倒一怔,东厂监督天下官员,紫禁城内却不能明目张胆安插太多人手,眼线一个未及,有些消息就错过了。好在帝姬是顾全他的,这会儿知道为时也不晚。他拱手长揖,“多谢长公主提点,臣记下了,自有应对。”想起荣安皇后先前的嘱托,再看看眼前人,低声道,“臣这一去三五日等闲回不来,长公主万事多小心。这浩浩紫禁城,人心隔肚皮,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可贸然赴别人的约。臣临行会在毓德宫安排靠得住的人手,您有拿捏不住的地方只管交代他办。越是盛情难却,越是要称病推脱,长公主记着臣的话了?”
合德帝姬是明白人,他这么说,心里大抵也有了分寸,点头道:“厂臣放心,我都记在心里。”
他这才仰唇一笑,“臣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底下人,就不在这里多逗留了。天儿热起来了,您在外头走久了也不好,请早些回宫,臣办妥了差事再进毓德宫给您请安。”
帝姬脸上露出留恋的神色来,呐呐道:“我在宫里盼着厂臣的,好歹早去早回。”
他也未多言,比了个恭送的手势,她转过身,让宫婢搀扶着缓缓去了。
他进值房,坐在高座上盘弄蜜蜡佛珠,心思百转千回,全在西厂二字上。司礼监秉笔有三员,除了闫荪琅还有魏成和蔡春阳,见他心事重重都撂了手上事儿过来支应他,沏一杯茶往上敬献,小心翼翼道:“督主遇着什么烦心事了么?卑职们虽愚钝,也愿意为督主排忧解难。”
他半晌才长出一口气,“皇上要设立西厂了,事出突然,打了咱家一个措手不及。”
那两人面面相觑,“东厂和大邺同寿同辉,这会儿横生枝节,究竟什么意思?”
他哂笑道:“新帝登基,急于替自己立威,不想倚重东厂,倒也情有可原。”
这件事牵扯到众人的利益,创立一个新衙门,多少人手上的权要跟着削减,大家一棵树上吊着,一损俱损,自然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蔡春阳道:“怎么料理?督主拿个主意,属下们听上峰调遣。”
怎么料理……他站起身踱步,“皇上有新想法,好事儿啊,皇权集中嘛,哪朝哪代没有几次?东厂成立百余年了,要立时取缔是不能够的,再说皇上定准的事,我纵然手眼通天也难力挽狂澜,接下来如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要是我料得没错,圣上急于让西厂立功,少不得把要紧差事都指派给他们办,别的我不管,姜守治的案子不能松手。西厂提督不论指派哪个,凭修为都不足以和东厂抗衡。咱们不必死盯着,只需紧要关头使些小手段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到时也让皇上知道,兜个大圈子,最后靠得住的仍旧只有东厂。”
魏成一点就透,笑道:“东厂旁的不多,就是番子多。那群牛黄狗宝,正事儿能办,砸窑倒灶也是一把好手。”
肖铎放下心来,“我不在京里的这段时间你们多费心,我这头避了嫌,好多事儿更容易施排。手别软,但也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正愁找不着你们错处,送上门让人捏后脖梗就没意思了。我的行程耽搁不得,以免授人以柄。余下的事儿你们料理,倘或实在吃不准的,再来请我的示下。”
他笼统交代一番,自己进养心殿辞了行便出宫去了。
世事多纷扰,他坐在轿中捏眉心,下手有些狠,隐约觉得生疼。大概是捏破了皮吧!瞥见轿围子上挂的绣春刀,东厂的兵器配备是锦衣卫制式,不过锦衣卫是单鞘单刀,东厂是单鞘双刀。他随手抽出一把柄上刻“厂”字的来,刀身煅造得镜面似的,就着窗口的光一照,果然端端正正一个红色的菱形,像拔痧拔/出来的。他哀哀叹口气,拿手指推了两下,被音楼看见,少不得借机嘲笑他。
回到提督府没进自己的屋子,负手过跨院,想去知会她一声把东西收拾好,明儿上船安置完了,后天就要动身。刚到廊子底下就听见里间窃窃私语,是音楼的声气儿,“李美人,圆房的时候瞧见闫少监的身子了吗?还能不能剩点儿?宫里净身没准儿也有漏网之鱼,我总觉得肖厂臣没割干净,看见姑娘两眼放光,哪里有个太监样儿!”
肖铎站着,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第31章怜幽草
里间的李美人嗫嚅了下,“太监也是人,看见漂亮的也会心动,这么就说人家没去干净,回头押到黄化门再割一回,可要老命了。”
“都没了还那么爱勾搭,敢情是骨子里坏。”音楼往前凑了凑,“那闫少监呢?怎么样?”
李美人愈发局促了,支吾了半天才道:“瞧是瞧见了,没法儿说。”她拿团扇遮住脸,隔着薄薄的绡纱还能看见她酡红的双颊,略顿了顿唉声叹气,“嫁给太监的人,这辈子苦是吃不尽了,还能指着有体面么?你不知道他怎么作践人……罢了,你是没出阁的女孩儿,告诉你也不好,没的污了你的耳朵。”
音楼和彤云对看了一眼,“他对你不好?”
太监这类人,阴阳怪气的心理,谁也拿捏不准。前一刻还是好好的,转瞬就拉下脸来折腾你。李美人满面哀凄,皱着眉头道:“我就是个玩意儿,什么叫好呢?吃喝不愁,日子上头没什么不足,就是夜里难耐。可人家救了我的命,要不我这会儿在地宫里躺着呢!捡着一条命还有什么可说的?所以你听我劝,千万不能叫太监沾身。往后回了宫,就算再空虚寂寞也要离那些人远远的,记好么?”
李美人这话一说完,音楼立马想起肖铎来。自己也纳闷怎么牵扯上了他,大概被他三番四次的挑衅,那点小小的怨念都刻在骨头上了。不过她实在对太监找对食的内/幕感到好奇,和李美人关系又不赖,便不懈地追问她,“你不说怎么回事,我回头心猿意马收不住怎么办?”
李美人垂着嘴角打趣她,“太监也能叫你心猿意马,那你该让太医开方子败火了。”言罢叹气,“我也不避讳你,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不就是净身么……”她说得豪迈,脸上恨不得红出血来,可是想起受的那些罪,转眼又觉灰心,“太监去势割的是子孙袋,里头东西掏出来,前面倒不去管他。你想想,那处血脉都不通畅了,单剩一片皮肉,顶什么用?我听说有的人去不干净是两丸里只去了一丸,那些有权有势的想回春尽干些造孽的事儿,据说吃小孩儿脑子顶用。”
音楼啊了声,对彤云道:“上船后活动不开,咱们留神瞧肖掌印,看他会不会偷着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彤云木着脸看她,“主子您和他走得近,顺道儿打探就得了,奴婢可不敢,奴婢还想多活两年。水路上走不是好玩的,把我竖在江心里,我不会水,还能活得成吗?”
李美人笑道:“这也就是乡野传闻,真吃小孩儿脑子的谁也没见过。别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嚷,叫外人听见了要出事的。”
她点头不迭,“我知道,这不是你在么,外头我也不会说去,到底督主的脸面要紧,这么大尊佛押到黄化门,那太丢人了!”
屋外的人感觉浑身气血逆行,气得他平稳不住呼吸。她到底对他有多好奇?背后这么喧排他,还一口一个为他着想!果然女人是不能宠的,太抬举就爬到你头顶上来了。再侧耳细听,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李美人怎么度过漫漫长夜上去了。女人凑在一起的话题居然这么外露,平时端庄贤淑的样子看来都是装的。
李美人很觉难堪,满肚子苦水没处倒,她问了索性一股脑儿告诉她,“除了那处不济事,别的也没什么两样,全套功夫一样不落。只不过他心里憋闷没出发泄,一个伺候不周就打我。”她捋起袖子让她看,胳膊上瘀青点点,有的是新伤,有的时候长了,边缘渐渐发黄,横竖是满目疮痍。她掖了掖眼泪道,“咱们这些人哪里还算是个人!他打完了后悔,给我赔礼,跪在我跟前扇自己耳刮子,你叫我怎么样呢!虽然做对食有今生无来世,可浑身上下叫他摸遍了,和真夫妻又有什么差别?我知道他心里苦,挨了两下并不和他计较,过去就过去了,可他第二天变本加厉,不叫他碰就疑心我外头有人,叫他碰,我实在没这命给他消耗。”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既找了太监就别指望过好日子了。音楼听了也淌眼抹泪,“这么下去怎么了得,三天五天还忍得,十年八年怎么料理?你好好同他说说,夫妻之间你敬我我也敬你,要是闹得不痛快了,往后还过不过?”
李美人摇摇头道:“这道理谁不懂呢,就是他心眼子小,说我的命是他给的,作践我是人家的本分。”
“那他何必要救你?救出来还不叫你好过,这人心肝叫狗吃了?”音楼恼恨不已,“这会儿是瞧准了你有冤无处诉,恁么猖狂也没人治得住他。”
李美人对现状感到疲惫,“家里私情儿,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找公亲都认不准门。”
“宫里那么多对食,宫女死了,那些太监置办了牌位供在庙里,清明冬至都去吊唁,哭得什么似的。都是人,他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音楼恨恨道,“回头我和厂臣说说,求他给你主持公道,也给闫荪琅醒个神儿。”
这是拿他当救星使,这些杂事儿也来麻烦他,谁有那闲空替旁人操心!肖铎面上做得不快,心里却隐约欢喜。一片雀跃像鹞子,高高地飞上了云端。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