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左首有一个才七岁左右的孩童,长得完全不似他父亲,白净面皮,身子纤弱,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听着父亲和容老爷说着客气话。
“我今日来乃是有事来求容老爷的。”高良望着容老爷,脸上微微有些难堪:“还望容老爷不要见怪。”
容老爷摸了摸胡须看着高良那尴尬的神色,呵呵一笑:“高大人说得忒客气了,哪里值当用个求字呢,容家若是有能帮上忙,自然乐意。”
高良望了望坐在旁边的儿子高祥,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心里突然好一阵难受,十年前自己做的选择可能真是错了,闹到现在家宅不宁,就是回京述职都不敢将他放到府里,还得想着法子将他托给容家。
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该后悔,毕竟自己是攀上了陈国公府这棵大树了,若不是这样,怎么会做到四品,而且这次听说还能连升两级,做到三品的位子上边去呢,毕竟是朝廷有人好做官。
想到此处,高良收拾起那一点点内疚之心,朝着容老爷拱拱手道:“容老爷,多年前高某是得了你的接济才能赴京赶考,这恩情高某没齿难忘。现儿却有桩难事想要再来叨扰容老爷,我即日便要回京述职,因回京路途遥远,带着祥儿上路不方便,留在江陵又不放心,想托到容家过上几个月,等开春我再来接他。”
容老爷听着这话甚是古怪,抬眼看了看高良:“留在江陵有何不放心的?”
高良涨红了脸,好半日方才期期艾艾的说出了一句话来:“祥儿的母亲大半年前去了庙里持斋,没有人在家照顾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容老爷心里总算是明白了,这位高大人这神色,这言辞,多半和内院纷争脱不了干系。
高良是江陵人,幼年父母双亡,被族里一位孤寡老妪收养,在十八岁上给他娶了一房妻子钱氏。不料他上京赶考中了武状元,被陈国公府五房的小姐看中了,死活非要嫁他,陈国公府的人无奈,便让高良降妻为妾,再娶陈小姐为妻。高良心中大喜,赶紧写信给钱氏,让她速做决定,是做妾还是等一纸休书,彼时钱氏已经有了身子,如何愿意被休,只得委委屈屈的答应了,并且不顾自己身子沉重,护送着高良的养母进京与他相会。
陈国公府家的老太君见着钱氏委实孝顺,也忒可怜了些,于是便准了她为平妻,大家皆赞叹老太君真是天底下第一个慈心人儿,赶紧热热闹闹的给高良办了喜事。当夜新人入洞房,钱氏在另外一进院子里边哭得肝肠寸断,差点晕了过去没醒来,后来总算是撑着生了个女儿,过了两年又得了高祥这个儿子。
陈小姐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名叫高安,只高祥长一岁,次子名叫高瑞,高良自此日子也过得快活,两个妻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因着陈国公府的关系,慢慢的从六品到五品再到四品,十年里边升了六级,也算是升得快的了,只可惜终究后院不宁,这钱氏如何去庙里持斋不再入俗世,定然是发生了一定变故。而现在高良竟然连儿子都不敢放到家里养着,肯定是陈氏夫人不容他,想到此处,容老爷心中暗暗叹气,究竟还是一个妻子好,平妻贵妾什么的,都是惹是生非的主儿。他不由得想到了老三,眉头皱了一皱,现在容家恐怕也快保不住往日那种宁静了。
“既然高大人开口了,容某自然不敢拒绝,就把小少爷留到容家罢。”容老爷笑着望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只觉得他不像夫妻,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于是接着说:“可已经开蒙了?明日就去族学念书罢。”
高良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我这祥儿却不似我和他大哥,只喜欢读书写字,容氏族学可是江南闻名的,能让祥儿去那里念书,自然是极好也不过了。”
容老爷笑着谦逊了几句,高良便叫仆人将少爷的贴身物事给送进来,然后起身告辞。高祥一步一步的跟在他后边,一句话都不说,直到看着父亲上了马车,他的眼泪珠子才掉了几颗下来。容老爷牵了他的手,见他一副倔强模样,心中也是有些同情,想了想,决定将他送到容大奶奶那边去。
本来他准备将高祥放到随云苑的,可想着季书娘怀着身子,如何也不方便照顾高祥,所以流朱阁和锦绣园倒都是个不错的地方。大儿媳比二儿媳要能干些,不如就交到大儿媳那里去更放心点。
想到此处,容老爷便让人唤了容大奶奶过来,将高祥交到了她的手上。容大奶奶看着高祥那清秀的模样,心里就欢喜,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哎呀,这小模样儿怪伶俐的,可把我的嘉懋给比下去了,今年多大啦?”
高祥看了容大奶奶一眼,见她笑得热络,似乎没有不喜欢自己的模样,这才小声回答说:“我七岁了。”
“那我们家嘉懋比你大,他一直眼红着嘉荣有了弟弟他却没有,现儿刚刚好,来了个弟弟,而且还比嘉瑞更招人喜欢!”容大奶奶一边逗着高祥说话,一边招呼丫鬟将高祥的包裹接了过去,然后牵着他的手往园子里边去了。
容老爷见老大媳妇三言两语便将高祥笼络住了,心里也高兴,顺手拿起高良留在桌子上的礼品单子看了下,不由得脸上变了颜色:“这高祥究竟是打算做什么,为何送了这么多一笔银子给我?”
礼单的第一项,白银万两。
即算是将自己的儿子放到容家住上一年,也不用花费白银万两罢,用这一万两银子都能铸一个和高祥一样大小的雕塑出来了。容老爷拧着眉头,想了又想,这高良素来头脑灵活,他绝不会做亏本买卖。今日他将高祥送到容家,定然不只是他方才说的那一个道理,肯定还有些别的用意。
容老爷看着那份礼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莫非高良送这份大礼是想让自己和宫中的胞姐写信举荐他一二?可是容家却与后宫的容妃实在联系得少,生怕让容妃娘娘在里边不好过日子,便是每年的节礼都只送两次。即算是自己写信给容妃娘娘,请她在皇上耳朵边上吹几句枕头风,恐怕也没有什么指望罢,毕竟皇上还有好几位得宠的妃嫔呢。那他这一万两银子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扔到河里打水漂玩的?
就在这时,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来,劈空将礼单拿了过去,看着上边列出的东西,没由得笑眯了眼睛:“老爷,这位高大人可真是客气。”
容老爷沉下脸道:“这不是客气,这可是有所求。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咱们可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其余细碎东西可以收下,银子千万不能动,明年开春他来接人的时候,咱们回礼退给他便是。”
容夫人怏怏的放下礼单,瞥了容老爷一眼,不敢说多话,只是骨笃着嘴在那里,脸拉得比素日要长了几分。容老爷见她那模样,心中烦恼,也不和她说话,拂袖出了大堂,见着外边白雪耀目,整个园子仿佛是水精琉璃堆出来的一般,心中的不喜这才去了些,带了家仆大步往流朱阁那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水榭登台唱假戏
流朱阁在院子东头,要绕着湖泊走过去,容老爷带着家仆容福慢慢的踏着白雪从湖中的曲廊里走过去。湖心有一座水榭,乃是容老爷最爱之处,每逢到了夏日,他便要来这水榭看风景,将四边的雕花窗打开,看着碧叶重重的湖面,享受着带有甜香的凉风习习,真是至美之事。
走到水榭面前,就听到里边有细细的说话声,似乎还有人在哀哀哭泣,容老爷朝容福摆了摆手,侧耳认真的听了几句,不由得眉头皱了起来,也不说话,朝容福呶呶嘴儿,主仆两人转身便往来时的路折了回去。
水榭里的帘子被撩了起来,露出了一张脸孔,原是碧芳院的夏蝉,她瞧着容老爷的背影,得意的一笑:“还是小姐好算计。”
林妈妈皱巴巴的脸也露出了半张来,一只手擦着眼睛道:“幸亏老爷没进来,要不是还真哭不出眼泪珠子来。”两人相视一笑,得意的将帘子放了下来:“小姐,我们现儿就走还是等会再回碧芳院?”
贾安柔自从到了容府,这几年下来,陆陆续续花了些银子,那些见钱眼开的丫鬟仆妇也买通了一些,园子里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碧芳院绝不会比别的院子要晚知道,现儿主要的就是要如何笼络上边的主子了。
容夫人本是贾安柔的亲姨母,对她委实还算不错,贾安柔也经常孝敬她些东西,那容夫人是个眼皮子浅的,见着真金白银自然欢喜,也不去想那些东西其实还是容三爷从她那里抠过去的,自然越发的将贾安柔疼在了心里头。
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虽然每每见着贾安柔都没有几句好话听,少不得挖苦讽刺两句,可终究素日来往稀少,倒也罢了,贾安柔愁着恨不得将那帕子扯烂——眼见着淑华都五岁多了,这抬平妻的事情还没个影儿,本来以为借着季书娘有了身子的事情想到打她一耙子,没料到那个容三是个没气性的,到了容老爷面前就软得如一摊泥般,起先在碧芳院里那股子硬气都没有了。
只要他一口咬定没有和那季书娘有欢好之事,不管有没有找到奸夫,她季书娘都背了不清白的名声,势必是要被赶出去了。再说要找个奸夫还不容易?随便花点银子买通个无赖,就说某日偶然遇见了容三奶奶,两情相悦,三奶奶约他在随云苑里幽会便是。可这么个大好的机会偏偏给他轻轻巧巧的错过了,还被容老爷打得在家里边哼哼唧唧的躺了好几日,自己不但没能埋怨他几句,还只能装出一副心疼的模样来,抹着眼泪劝着他:“三爷,你也别着急,这事情咱们慢慢来,我说过只要你对安柔好,安柔吃什么苦都愿意。”
容三爷背后塞了个软软的靠枕,见贾安柔腮帮子上有一抹粉红,眼圈子却比那粉红更艳了三分,眼睛里边还有点点泪光,映在灯下,格外的惹人怜惜,不由得心中情动,握住她的手,含情脉脉道:“安柔,你放心,再怎么样我也得将你扶做平妻。”
“三爷,安柔相信你。”贾安柔红着一双眼睛低头缀泣,手指轻轻的挠了挠他的手心,露着一段白皙的脖子,柔美滑腻,看得容三爷吞了口水,却没见到她皱在一处的眉头,眼神里满是讥讽。
若是等他的话落到实处,说不定自己咽气都还看不到呢。贾安柔慢慢的将手抽了出来,笑着对容三爷道:“三爷,你安心休养着,我先去那边看看玉华。”
林妈妈弯腰打起了门帘,门帘是厚实的扬州绫罗包双层棉花做成的,上边绣着一团大红牡丹,被林妈妈枯木皮般的手攥着,牡丹花瓣去了一半,寒风呼呼的从牡丹叶子下边钻了进来,夹杂着一些雪花末子,冷得容三爷直着脖子喊:“快些将门帘子放下来,可是想冻死我呢。”
贾安柔撇了撇嘴,自己是不得已才落到了容家,若是能够和他在一起,恐怕日子比这要美上百倍,不说别的,他比容三爷可不是好了一分两分,只是出身不好,流落到了戏班子里边罢了,他要是命好托生在容家,可比三表哥要不知强上多少倍呢。不说别的,多少能扳倒那个季书娘的好机会都给他白白的扔了,想到此处,贾安柔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这容家究竟还是掌握在容老爷手中,三表哥这般没用,只能从容老爷那里想点法子了。
今日正在碧芳院带着淑华逗弄着玉华玩耍,就听主院那边有人稍了个信过来,说是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参议将他的儿子托来容家暂住几日,容老爷已经将人安排去了流朱阁。贾安柔不由得挑了挑眉:“左参议,怎么着也是个四品官儿,他的儿子多大了?”
“才七岁,听说长得可俊俏,大奶奶直夸把嘉懋少爷比下去了。”夏蝉在一旁说得两条眉毛都飞了起来,一双眼睛里满是向往:“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小人儿,大少爷长得够俊了,现儿又来个更俊的!”
“我便知道,这等好事轮不上咱们。”贾安柔鼻子里边轻轻的哼了一声,拉起淑华的手道:“淑华,娘送你去流朱阁那边,等会你跟着夏蝉过去瞧瞧热闹。”
淑华抬起头来,扑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贾安柔,声音里有一丝丝惆怅:“娘,你为什么就不去伯娘们的院子里边呢,伯娘们都很好哇,每次见着我都是笑嘻嘻的,还给我零嘴儿吃呢。”
那双眼睛长得真像他,贾安柔瞧着女儿娇嫩的脸孔,心中一阵抽痛,对着她摇了摇头,柔和的笑了笑:“伯娘们不会喜欢娘去她们院子里边的,娘现儿还不好过去,等等罢,过了几年或许就可以带着你过去了。”
淑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任由夏蝉替她穿上一件小披风,白绒绒的毛领儿衬得她更是粉妆玉琢似的,看得夏蝉不由得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