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冲英逃一般离开病房,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落了泪。为老人,为罗玉婵,也为他自己。
在有关部门的疏通下,甘冲英终于见到了罗玉婵。罗玉婵瘦了,憔悴了,在见到甘冲英的瞬间,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隔着铁栅栏,甘冲英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娇小,甘冲英感觉到了她的颤抖。甘冲英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责怪的话,这会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说,你还好吧?罗玉婵苦笑道,还好。又急切地问,你受我牵连了吗?要紧吗?甘冲英说,还好,没什么。罗玉婵由衷地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看她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自己,甘冲英心里很难受,说,你放心吧,奶奶那里我会照顾的,还有你弟弟,我不会告诉他们实情,不会让他们难过,你自己在这里要好自为之,争取早一点出来。罗玉婵哭了,说,冲英我对不起你,不能照顾你了,你找个比我好的女人过日子吧,你们就住我收拾的新房。冲英你还没去看新房吧,一切我都是买的最好的,真的漂亮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并祝你……幸福……她已经泣不成声。
甘冲英隔着铁栅栏为她擦眼泪,说小婵你别胡思乱想了,即使你做了错事,我也能理解,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我能够理解你的生存方式和感受,我等你。
罗玉婵哭得更加肝肠寸断。
两辆吉普车在庄严激越的阅兵曲中朝受阅方队缓缓驶去,不多时,扬声器里就传出贺东航洪亮的略嫌做作的“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的问候声,山呼海啸般的“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的回应。
甘冲英想象得出,贺东航此时正在摹仿巴顿发表演说的表情。关于贺东航要成为叶总接班人的口风愈来愈盛。天发黄有雨,地发黄有风。甘冲英能预料到,过几个月很可能就变成现实。他对自己的棋局有时会看走眼,但替人家落子儿却往往大差不差。贺东航的接班,从去年龙振海来考核干部就基本定局了。而他任正师还不到一年,跟贺东航根本构不成竞争关系!
他和贺东航相知相争28年,他由衷地感到,就一个军事指挥员的全面素质而言,他比贺东航要强,军事理论、军事技能、军事指挥、军事管理……贺东航哪一项能绝对领先于他?除了能瞎吹呼一通所谓尖端理论,普通话的抑扬顿挫能唬唬人以外,甘冲英即使强迫自己把谦虚谦到虚伪,也找不出自己究竟比他弱在哪里。他深感自己只会干活儿,不会来事儿;优点是实在,缺点是太实在。几十年都这样,简直成了一种顽疾,怎么就治不好了呢!宁政委批评他的“婚恋经验跟次数不成正比”,那么举一反三,在仕途上他吃的“堑”跟长的“智”也不成正比。他对贺东航,从盲目崇拜到公开竞争再到暗中较劲,他承认到目前为止,自己取得了阶段性失败。这个失败并不说明未来。他认定的竞争道路是正确的。贺东航这类的不具真才实学的人并不能永远占据领导高位,必然由德才兼备的人取而代之。
这个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他对此充满了信心。
在甘冲英的注视下,贺东航驱车接近了受阅方队。
当了这么些年兵,在这样规模的阅兵中,他都是被人检阅,而今天却要检阅别人,尽管是“假装的”,他多少还是有点激动。他提醒自己要多挑毛病,不能把部队惯坏了。到了恰当位置,他板着脸,放开喉咙,略带拖腔地喊了“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甚至还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南方什么地域的口音。这一喊不得了,刚才还像石头样静默、铁块样冷峻的受阅方队,忽然间被激活了,像一池池出炉的钢水,喷薄着涌动。“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的呼啸声,热度很高地扑向他。战士们是不准做假的。他们被要求一定要逼真,要像盯着真首长一样盯着他,呼应他。原本揣着的审视的心态不知丢哪儿去了,他几乎进入了角色,成了一位真正的阅兵将领……他捕捉到了他此时的感觉,这个感觉真是太好了,太大气了!多年来,他自强不息追求的是否就是这一刻?是否就是这台车?但很快地,他的脸就微微发红,脑后还一阵灼热。他似乎觉得,他的身后跟进着他今天顶替的角色们:龙振海,石毅然,周同舟……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他车前方的一个什么地方,抑或是在他脑子里的一个什么地方,竟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牵着条黄牛的牧童,后来是个扛着线拐子的小兵,再后来是一个拄着双拐的老人。他们都用同一种冷冷的略带挑剔的眼光看着吉普车上的他……他不禁拘谨起来,提醒自己,不要装得太像了……
贺东航回到阅兵台,男女播音员宣布,接下来要进行分列式,随即奏响了《解放军进行曲》。“武警不是解放军”这个命题,在这种场合就有点小矛盾。武警虽然也有“武警进行曲”,但在庄重场合还是奏《解放军军歌》,老祖宗情结难以割舍。
似乎为了收住刚才那驰骋的念想,贺东航一坐下就对甘冲英讲了经费的紧缺,希望最后结算时他能够宽限。甘冲英说预算已经很宽松了,你的生活保障和接待严重超标准。贺东航说有粉总要搽在脸上。甘冲英心想,办事讲排场,花钱很大方。这个人的缺点随手就可以抽出一条。他冷冷地说,你那粉也是拿老百姓的钱买的,包括夏若女父亲的血汗钱。他用下巴指指正在率特支徒手方队通过阅兵台的夏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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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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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若女一脸威武,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向右——看!”的口令,从台上可以看到他颈上的青筋暴突。他身后的绿色方阵立时铿锵起来,无数条机械样的手脚瞬间便变换了振幅和振频。紧跟夏若女方队的是指挥学院女兵方队,打头的蒙荷、小燕们把古老的踢腿摆臂动作做到了极致,演绎为军中巾帼的一门亮丽的形体艺术。
甘冲英随贺东航向受阅部队行举手礼。他猜度着贺东航此刻的心理。
不管怎么说,他对贺东航还是存了一分感激之情。贺东航在掌握了罗玉婵的犯罪线索之后不向他透露半点口风,他火急火燎地进了他的办公室,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如果他跟他说了,如果不是叶总和宁政委派他出差,他肯定要陷进罗玉婵的案子,如果是那样,他的后半辈子就真栽了。而且,贺东航竟未再深究罗玉婵诬告他的事情,这都让他不得不在心里感激他。
甘冲英这些天明白了,贺东航屡屡占上风的原因不外乎三条。第一,他有个好老子,像把大伞样罩着他。他老子的亲朋故旧遍地都是,人人都拽他一把,他胳膊腿还不够拽的。第二,他会来事儿,会讨领导的欢心,叶总和宁政委两边都玩得转。而他甘冲英却不行,人太直。第三,他会背后捣咕人。你辛辛苦苦干出点成绩,被他背后一句话就泡汤了。龙振海来考核干部不就是实例?甘冲英想到这里很寒心,很为上面的用人失察感到悲哀。如果真把贺东航这种有严重缺陷的人放在要害位置上,那像他这样的只会撅腚干活、不会见风使舵的干部可就真的难见天日了。
六架直升机遮天蔽日飞来。先是一架的旋翼初露在机坪与演兵场之间的山包顶端,然后它缓缓爬升,渐次露出顶罩、机身,引领一个编队平飞过来,接着是编队下滑、俯仰,又在低空悬停。橄榄绿色的机身上漆着警徽,还有四个醒目的大字“中国武警”。阅兵台前方的天空顿时沸腾,发动机轰轰隆隆,阵阵强风刮得台檐上的横幅和两侧的彩旗猎猎作响,高高的白杨树头也大幅度摇摆欢迎。
贺东航朝甘冲英连喊带比画,甘冲英只知道他兴奋不已,一句话也听不清。在直升机的低空护卫下,以摩托车方队为先导,越野吉普车方队、系列运兵车方队、特种作战车方队、车载船艇分队等,依次通过受阅通道……
20枚红色信号弹在空中炸开了花,部队相继展示了团体搏击操和擒敌术基本动作,轻武器对各种目标实弹射击和反恐怖特种战术基础动作,宏大的场面和慑人的气势让甘冲英心绪难平。课目汇报是以特支的人员为主组织的,一兵一卒、一招一式中都浸透着他的心血。没想到他离开了特支,全让贺东航下山摘了桃子,而且列入他晋升前的考绩单。
汇报的高潮课目是,处置恐怖分子大规模劫持人质事件。
在临时搭建的街区,几个支队的官兵演示了情况设想:20名“恐怖分子”携带武器和自制爆炸物,混入影剧院,将数百名观众劫持为“人质”。特警支队紧急出动,快速封控,通过谈判缓冲,诱惑干扰,暗布精兵,强行展开攻击。微波传输系统通过电视大屏幕,显示了影剧院内发生的情况。
随着夏若女一声令下,身着黑色特种作战服的江凌、蒙荷、小燕等反恐队员多点突入剧院,同时开火,歼灭了部分“恐怖分子”,解救了大部“人质”。但狡猾的“恐怖分子头目”仍带七八人逃脱,劫持两名“人质”乘车朝市外逃窜。
这时满场飞车,枪声大作,硝烟四起。周围的山和树都跟着喊,跟着动,跟着紧张。新任特支支队长搭乘直升机空中指挥,夏若女率反恐队员围追堵截“恐怖分子”车辆,江凌等队员飞身跃进一辆白色面包车,解救出“人质”,直升机的火力把残留“恐怖分子”逼近了橛子山。两架直升机悬停于山翼侧,反恐队员实施索降,封控了“恐怖分子”藏身的山洞。
甘冲英想,这下子要展示火力火器了。果然,随着低空传来的命令,八二迫击炮,八二无后坐力炮两次实施火力打击,弹群集中,覆盖目标。最后,由两架攻击直升机超低空发射四枚火箭弹,彻底摧毁了“恐怖分子头目”负隅顽抗的岩洞。
贺东航放下望远镜问甘冲英,这个课目怎么样?甘冲英遥望着硝烟未散的橛子山,问他是听真话还是听假话。贺东航说,你对我的作品从不讲假话。甘冲英说了他对最后“围歼”的意见,兵力和兵器的配置不尽合理,要改。贺东航说:“战斗指挥无一定之规。我同意你的意见,但并不否定我的意见。尽管如此我们还有修改的时间。怎么样,我陪你找他们谈谈?”
他们走下阅兵台。
贺东航又问:“经费的事,能否再考虑一下?”
甘冲英说:“我做不了主,你实在要增加,按正常程序报叶总审批。”
这时,两架从橛子山凯旋的直升机飞至阅兵台前悬停,各从吊舱展开一幅条幅,右边是“首战用我”,左边是“用我必胜”。贺东航和甘冲英向它们鼓掌。
甘冲英说:“真到了你给我派活儿的那天,最好把我的分工调调,我还是适合搞作战和执勤。”
贺东航说:“真要发生了那种不幸,我倒觉得没必要调整。你更适合搞后勤。”
同罗玉婵分别几天后,焦主任给甘冲英打了个电话,说高见青从国外来信了,揭发了罗玉婵买通三陪小姐诬陷贺东航的问题,但是他承认,018工程的标底是他搞去的,跟罗玉婵无关。这样一来,罗玉婵看来蹲不了大牢了。甘冲英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问,真的吗?真的吗?焦主任说,这样的大事我敢骗首长?甘冲英嘟囔着说,太好了……焦主任说,甘副总真是性情中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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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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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前夕,贺东航奉命晋京。
他已被任命为武警K省总队总队长,同时被授予少将警衔,接替已被提升为武警某警种部队主任即司令员的叶三昆。
这天上午,总部隆重举行晋升少将警衔仪式。这种仪式贺东航过去参加过,当然是看着旁人晋升。他曾被那庄重的气氛所感动。但他不解的是,那些喜气洋洋又故作矜持的新将军们更衣、换衔为什么那么快?接过命令状之后,从这个门进去,从那个门出来,就成了活灵活现的将军了。这次他明白了。原来这晋衔仪式同他组织的反恐训练成果汇报一样,也要经过预演。在那间小屋里有他固定的衣帽放置位置。一顶崭新的大檐帽早已佩上将军的金丝帽穗,比着他的身材备好的夏常服上,也已佩戴好了少将肩章。肩章金黄色的底面中央,缀了一颗金线缠就的立体感很强的星星,接近肩章末端处,是两枝交叉着的同样为金线扎裹的松枝,几片松叶疏朗而虬劲。搞清了真相,贺东航不禁偷声一笑。排在他左邻的一位新将军提醒他:“别光得意了,你肩负的是责任。”川音,亲切又动听。宣布命令之后,他们只需进来换了上衣和帽子,出门就是将军。
那天贺东航就是按预演要求行动的。他双手接过司令员颁发的由军委主席和共和国总理共同签署的警衔晋升命令,进来再出去,他成了一名将军。
在昂扬的军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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