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风里转过身,从从容容往阅卷公房去,姿态简直像夜潜闺房刚刚偷完情的风流贵公子。
李淳一平心静气回到公房时,某詹事的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眼神也变得可疑起来。他暗暗瞥向李淳一,却捕捉不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衣冠齐整,呼吸平稳,连面色都一贯的冷淡。
曾詹事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方才在公厨窗外碰巧听到的喘息声,难道不是她与宗亭吗?!
他困惑不已之际,忽闻得外面卫兵问道:“做什么的?”
“公厨来送晚饭。”、“放下吧。”
送饭庶仆放下食盒匆匆离去,卫兵将食盒送入内,打开来正是方才李淳一在公厨未动筷的晚饭。她若无其事地低头吃杏酪粥,将甜又脆的藕片一块块咀嚼最后吞入胃腹,看起来竟有几分凶残。
曾詹事见识过李乘风的狠戾与无情,但此刻他隐约察觉到面前这位锋芒未露的幺女,沉默寡言的模样,其实才更像陛下本人——不露喜怒,压抑又清寡,炽烈的心几乎不示人。
待她吃完,宗亭携秋风与酒气从矮窗入内,瞥了一眼李淳一道:“殿下,臣坐了一天委实很累,能先睡会儿再阅卷吗?”
“没有睡觉的地方,相公请先将就一晚吧。”她公事公办地说,看曾詹事拆封举子的策文箱,又拿起剪刀挑了挑烛芯。
宗亭行至内侧,径直在地板上躺下,李淳一理也没有理他,只接过曾詹事递来的答卷,展开来批阅。曾詹事亦坐下来,因瞧不见躺在案对面地板上的宗亭,遂问:“宗相公当真睡地上吗?”
“对。”李淳一应声,却觉腿上一沉,这个家伙恬不知耻地将她的腿当成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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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俎上肉
? 深夜公房外乌鸦呱呱啼叫,偏偏寒风肆虐门窗都紧闭,守卫更是不许黑禽随意乱窜,乌鸦便蹲在窗口与卫兵对峙,等主人出来。可惜它主人此时腿上枕了一只庞然大物,并无法起身去接它入内。
夜随更漏一点一滴深,案上铺满制科策文,曾詹事硬撑着往下看,几次差点看得睡着,便不由撑额嘀咕:“写得倒是华美,却都谈不到点子上,如此之辈,还是不要的好。”言罢提笔判第,将策文丢进手边一只箱子里,又开始看下一卷。
李淳一大约是受了寒,嗓子有些不适,偶尔节制地咳嗽一阵,阅卷时却是十分精神。公厨深更半夜送来杂馃子热茶水,曾詹事得了深夜补给,顿时回了气,抱着茶碗咕咚咕咚饮尽,拿了杂馃子边吃边继续往下看。
李淳一饮了几口热茶,想揉揉发麻的腿,手刚垂下去,便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其握住。李淳一迅速瞥了眼对面的曾詹事,低下头去,看懂枕在她腿上的家伙要什么,便伸手拿了一只馃子悄无声息地递下去。她发完善心,又接着看面前策文,刚要提笔判第,却又被抓了一下袍子。于是她搁下笔,伸手端过茶盏递下去,就在她又要伸手拿杂馃子之际,曾詹事霍地也将手伸过到馃子盒里,抬首盯住她问道:“殿下是养了一只猫吗?”
李淳一不置可否,只抓过盒中最后一只馃子,煞有介事地低头吃起来。
曾詹事被抢了杂馃子略是不悦,又道:“宗相公已睡了许久,是打算到何时才醒来呢?”言语中多有不满,又暗藏一些暧昧揣测。他个子不高,上身脖子更是不够长,偏偏就是瞧不见长案对面的情形,倘若他够胆子,早就探头去一瞧究竟了。
可有些事到底是能想不能做,曾詹事想通这点便索性放弃揣测,无可奈何地继续阅卷。但意志力到底熬不过年纪,在更鼓声响起时,终于笔一搁肘一塌,整个人趴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毫无风度地打起鼾来。
李淳一忍住咳嗽,低下头去,用唇语对已经醒了的宗亭道:“相公既然醒了就不要再装睡了,起来做事。”
然宗亭却恍若未见地再次合上眼。他许久不曾有过好眠,今日这地方算不上舒适,甚至冷硬得教人浑身酸痛,但他却睡得极好。哪怕先前住在吴王府,也不曾睡得这样安稳过。
他贪心地想要再待一会儿,将这久违好眠留存记忆,李淳一却无情无义地挪开了他的头,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本王腿很麻。”宗亭这才坐起来,睁眼睨她,伸出手臂用唇语道:“殿下枕着臣胳膊睡觉时,臣从未抱怨过胳膊会麻。”
偷换概念强词夺理,她饮了一口茶道:“并非一回事,相公的手臂是送上门的,而本王的腿是相公强行占用的。”言罢将装了策文的箱子推给他:“相公该做事了。”
每份策文的留放定夺需有三位考策官的共同意见,宗亭擅自睡了近两个时辰,进度自然比另两位考策官要慢得多。但他却不着急,只一份份地打开浏览又再次扔回箱子,自然也就没有评等第,就在他即将翻遍手边箱子之际,李淳一在他身后问道:“相公在找什么?”
他闻声直起腰,手里已是握了一份策文,随后装模作样站起来,径直往西侧角落那炭盆去,看架势分明是要将策文投进火盆里。李淳一不顾腿麻,霍地起身追过去,他停下来,将手中策文举过头顶,垂眸睨她:“殿下这样着急做什么?”
李淳一比他矮一大截,自知踮脚也是够不到他举过头顶的策文,便不做这徒劳的看起来很蠢的事,但架势却摆足,十分冠冕地说道:“相公这样随意对待举子策文,是想被御史弹劾吗?”
他仍居高临下,却道:“殿下当真是因为臣随意对待举子策文而着急吗?”他言罢低下头,盯着她问:“难道不是因为担心老师的策文被烧掉?为什么如此袒护他?又为何要学他字迹?他写得比我好看吗?”
他咄咄逼人,像个小妒妇一样蛮不讲理。
“相公简直无理取闹,老师于本王有大恩,相公何必处处针对?”
她话音刚落,宗亭却接口:“没错,臣还想黜落他,让他没有机会入朝堂。”他显出十足的小心眼来,瞥一眼呼呼大睡的曾詹事道:“东宫想必也不希望贺兰钦入朝成为殿下的一柄利剑,故曾詹事定会选择黜落贺兰钦,而我,出于私心自然也不会容他登第,二比一,殿下想保恐也保不了。”
他说完就将策文丢进炭盆,而李淳一几乎是在一瞬之间,罔顾被烫伤的危险将那卷策文从炭盆中救了出来。她捧着那卷略有些焦黄的策文,仿若捧着什么难得珍宝,然她小心翼翼打开它,辨清楚字迹,却霍地抬头看向宗亭,原本焦虑的脸上转而是怒火:“相公为何要开这样的玩笑?”
“臣没有开玩笑。”宗亭眸中闪过一丝黯然,“臣从未讲过这是贺兰钦的策文,殿下这样着急救下来,却发现不是老师策文,失望至极以至于恼羞成怒吗?”他伸手夺过她手中策文,大致浏览了一遍:“殿下,江南儒生倘若都是这样天真,不取也罢。”
策文文藻华美,观点也有,但实在对政局形势及国家运作认识不清,字里行间尽是读书人纸上谈兵的局限。这样的策文不止一份两份,应举者中几乎有一大半都是此类,而帝国并不缺这类人。
李淳一的手被炭火灼得有些发红,宗亭低头瞥一眼,抓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出了门。
从顺义门大街往北走,沿着承天门街路过左监门卫及右武卫衙署,宗亭带她往中书外省去。夜色清美,皇城内各衙署像安静挨在一块的盒子,到这时辰,只有寥寥公房还亮着灯,多数一片漆黑,早已沉睡,连一向忙碌的中书外省也不例外。
庑廊下的灯有几盏已经熄了,摸黑沿阶梯抵达公房,宗亭点了灯,从匣子里寻出伤药来,又抓过李淳一的手仔细涂抹。
李淳一并不抗拒,只任由他抹药,又抬眸道:“相公在别业时曾向本王许诺,在此事上绝不下绊子,今日之举莫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哦?臣说过吗?”他睁眼尽讲瞎话,又狡辩说:“哪怕当真说过,贺兰钦也应该在这之外。”他给她抹完药,双手撑在她身侧:“殿下为何如此执着让老师入朝呢?有臣难道还不够吗?臣可是将心都剖给殿下了。”
“相公的心不过是饵,倘若我当真咬死,就要进鱼笼了。相公爱吃鱼鲙,但我不想成为俎上之肉。”
她很直白地剖清楚他二人之间的纠葛与局势,索性将问题都摆上了台面:“何况我并不明白相公在怕什么,难道老师入朝会抢了相公的权势吗?关陇军只有相公能动得了,宗家也只有相公说话管用,至于朝堂中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难道相公担心老师入朝,就无法再掌控了吗?”
宗亭收回手,拿过帕子擦了擦手,不慌不忙回道:“殿下所言很有道理,臣的确不怕,但贺兰钦实在影响臣的心情,倘将来天天。朝堂相见,更是令人心生厌烦。”
醋劲翻天,无药可救。
李淳一无动于衷,拿过案头一只柑橘,隔着帕子剥皮。甘甜果汁犒劳焦渴味蕾,平息心头一点躁动,她听得宗亭道:“江左这批儒生,可为文学侍从之臣,但面对朝廷之争、治国之策却天真又自以为是,殿下还是不要盲信的好。”
他心底里存了偏见,并有意挑拨,却无法影响李淳一。她对贺兰钦的话尚是选择性地接受,又怎可能对江左儒生言听计从?
当年女皇为夺政权,过分仰靠了山东关陇的军事力量;但政权稳固之后,女皇却反而被这两股军事力量所困。权臣凭赫赫战勋垄断大权,甚至妄图架空女皇,这斗争直至今日都未完全结束,愈发成为女皇心头顽疾。
前车之鉴明摆在那,谁也不想重蹈覆辙。
风袭进来,将公房内一扇小门吹得晃荡,发出吱呀声响,李淳一瞥过去,仿佛能看到一些旧事。她忽问:“听闻相公即将升任中书令,这间公房要腾出来了吗?”
她的问题猝不及防,宗亭略怔,喉间不自觉地紧了一下,但仍从容回说:“殿下难道不知吗?这间公房原本就是给中书令预备的,臣又为何要搬?”
李淳一察觉到了他眸光里一闪而过的不自然,只说:“相公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呢?”
他瞳仁骤缩,李淳一平静抬眸看向他,似想要解开困束他的绳索。
她知道,他父亲就死在这间公房的里屋中,那时候他父亲乃帝国中枢的要臣,担任的正是他即将升任的中书令一职。
卒于任上,却死得甚不光彩。
天将转明,睡在尚书省阅卷公房里的曾詹事,懵懵抬头环顾四周,却不见其余两人;而宗亭祖父宗国公,此时也已起身,即将奉女皇之召往宫城去。
乌鸦栖在下满霜的枝头,佯作春鸟啼。
作者有话要说:
曾詹事:窝一个不留神!就有两个人溜出去偷情!太过混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
☆、【二零】诊脉象
? 近几年,女皇愈发觉得太极宫过于潮湿,可东北角龙首原上的新宫殿却迟迟未能落成,每年到了这时节,宫里便又冷又潮,好像简直无法居住。女皇年迈,皇夫身体亦每况愈下,这几年天一转冷,宫里及皇城部分衙署便要做好迁往骊山行宫的准备。
而在这之前,女皇又往往会在宫城内设宴款待一些旧臣,以此机会维系君臣感情。
这一日停朝,光禄寺虽不必为朝臣们准备廊餐,却也从半夜忙到了公鸡打鸣,只因要筹备宴会招待这些致仕旧臣。年纪越大往往口味越是刁钻,既是维系君臣感情的重要宴会,自然不得马虎,这些旧权臣哪个都不好伺候,光禄寺卿为记下这些老家伙们的喜好,也快要掉光了额顶的头发。
长安的天终于亮了,李淳一像昼伏夜出的穴居动物一样,在天亮前返回了阅卷公房,灭了灯守着炭盆继续手头的工作;而宗亭则索性留在了中书外省,于是公房内就只有李淳一、曾詹事和一只冻了整晚的乌鸦。
曾詹事不时瞥那只乌鸦,嘀咕道:“养什么不好偏偏养这般不吉利的,看着不是祥兆。”他后面的语气阴森森,李淳一不在意,只将装食的罐子拿给它吃。
曾詹事瞧不起丑陋的家伙,索性就扭个头避开它继续阅卷。
公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闻得到纸卷翻动声和乌鸦尖喙啄到罐底的声音,天光愈发亮了,宗亭仍没有来。李淳一将手中一卷策文放进箱中,想起先前在中书外省公房时他的表现,面上不由滑过一丝忧虑。
他面对可能到来的安慰几乎是抗拒的态度,理智上否认自己存有心结,于是她也就只能收住话头,拢袖独自离开。
没有春和景明,林木秋色尽染,风一拂过叶子便簌簌下落。人工挖凿出来的宫中湖泊略显萧瑟,太常寺的歌舞却盈满生机,光禄寺官员守着宴会核准食单,旧权臣们依次落座,有些已年迈到需得宫人搀扶。